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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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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风见明台步步入局,正中下怀,故作踌躇,片刻后才答道,“好!赌就赌!”王天风示意郭骑云准备。郭骑云立马撤走步|枪队,命人错落有致地摆放四块人形靶,恰好围在于曼丽身后。于曼丽被强行拖拽而起,在冰雨中屈身伫立。
“明台,不要听他们的!”于曼丽深知王天风掌控全局,无论胜负输赢,他与明台都无计逃脱。于曼丽眼眶湿红,潸然泪下,不知明台复杂心思,只道是明台对她情深义重,甘愿掷筹豪赌。于曼丽暗暗决定,若今日大难不死,她定然永远追随明台,用一辈子偿还。
王天风抬手遥指人形靶,从郭骑云手中接过一柄二尺长|枪往明台怀中一扔。“今日风疾雨骤,极不利于射击。这四只人形靶,你能全数命中十环,我便放你和于曼丽出这军校大门!”王天风气定神闲,仿若胜券在握,亦不在意明台容色,话语一顿,继而道,“否则,你明台性命从此归属军统!生死无尤!”
明台抬眼凝望细密急雨中那仅仅四只人形靶,心头怒火高蹿。以他今时今日的射击水准,这些根本是小菜一碟,轻而易举。王天风未免太过傲慢轻敌!
“你可别输了赌局,食言反悔!”明台胸有成竹提枪上举,炙热的手掌擦过湿滑枪身,力道掌控妥当,没有半点闪失。王天风面色沉着,眸光更显锋利。但见明台拉动枪栓,令子弹严阵以待。一手托枪,一手握扣扳机,脑袋微微侧偏贴近准星。
视野中朦朦胧胧,雨水沥沥如雾,水滴勾勒出枪杆森然的轮廓。明台全身湿黏,自头顶至足底皆冰冷如霜,双手挨冻致骨节发红,然而他胸腔内猛烈跳动的心脏,确是从未有过的炙热滚烫!额前碎发耷拉在眉间,正挂垂一颗摇摇欲落的水珠!忽然那晶莹一颤!猛然抖落!
“乓——”一声枪响震惊山野,复又重归寂静。一张人形靶上赫然多出个豆粒大小的窟窿眼,正于十环红心之中!
于曼丽扭头一看,眸间燃起希望。明台自有十足把握,并不感到有多雀跃,但能挫挫王天风的锐气,叫他擦亮眼睛后悔小瞧自己,明台顿时也舒心暗喜。咯嗒一声,明台再度拉动枪栓,废弃弹壳从枪管中跳跃飞出,后一枚子弹自动紧随上膛。明台复又沉心静气,举枪瞄准,一连三发不偏不倚,尽数命中!
仅剩最后一枪!他与于曼丽便可安然无恙,重获自由!
明台抑制不住欣喜,唇角不禁微微浅勾。而于曼丽也展露欢颜,苍白的脸庞多了几分血色。明台向于曼丽颔首,目光灼灼,手掌紧抓枪栓,欲要退出弹壳。不料恰恰那当口,身后沉默已久的王天风忽而闷哼一声,似笑非笑,令人霎时提心吊胆,不知他又有何阴谋诡计。
明台拧眉,手中动作未停。“咯嗒——”弹壳泛着银白暗光碎裂落地,在明台脚边的水洼里溅起水花。明台眸间顿失光彩,呼吸凝滞,薄唇打颤。于曼丽不明情由,整颗心随之一悬而起。“明少爷!怎么停下了?”王天风计谋得逞,明知故问,刺激明台紧绷的神经。“莫非是你不舍得走了?”
明台咬牙切齿,又悔恨断肠,饶是这刺骨冰雨都难以令他冷静下来。“王天风!”明台放下步|枪,指尖紧抓枪身,几乎要抠出道道痕迹,才肯罢休。他从始至终被王天风玩弄于鼓掌之间!可赌局至此,明台何来退路!
明台如鲠在喉,狠狠咽下羞恼愤恨。他深深凝望远处的于曼丽,唇语传递一句无用的抱歉。明台沉思半晌,猛然将步|枪扔弃在泥地中,幽幽转身直面王天风。双拳握紧,放松,复又握紧,放松。“从今往后,我明台甘愿为军统效力,保家卫国,抗日御侮,虽死犹荣!”明台一字一顿朗声沉吟,铿锵有力,毫无半点阳奉阴违之意。
王天风笑意深藏,淡漠道,“明少爷愿意不计前嫌加入军统,这番爱国热忱,令人敬佩。”
“我是为国家誓死效忠,不代表向你王天风俯首称臣!”明台恨怨未消,声线清寒,躯干挺拔如凌傲不屈的劲松。他上前一步,逼近王天风,黑眸中透出阴沉狠戾。“军校机密!毒蜂身份!昨晚你将底牌一一亮出之时,便就已经打定主意!断我后路!”
“你知道就好!”王天风抬步上前,与明台针锋相对。他嗓音低沉沙哑,霸道犹如龙吟。“此地本就是有进无出!”
明台咬紧牙关,低声怒吼。“我告诉你!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名优秀特务!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王天风眸光流转,扯动嘴角淡淡一笑。“郭骑云!将他们二人安顿下来,明日开始训练!”他发号施令,旋即便迈着笃定的步子,满意离去。
不过两日,明台竟将自己置于渺茫无望的境地,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从此言不由衷,伪装试探,过上孤寂黑暗举步维艰的日子!狠下心决定的那一刹那,他压根没有细想未来该如何向顾清明解释,如何面对大哥大姐,如何在世间留下他存在的痕迹!明台只知道他有满腔的恨,无处宣泄,满腔的愁,无人倾吐。也许他归属军统,军统也需要他,两者冥冥中早有注定,即便没有王天风的推波助澜,明台的心也已潜移默化悄然改变。
明台夺取泥泞的步|枪,枪口直指苍穹,扣下扳机。咆哮,枪鸣,一时震天撼地。于曼丽自责,心疼,悲切地望着明台茕茕背影。她这才明白为何方才胜利在望,明台却放弃射击第四只人形靶,弃枪投降!原来,根本没有第四发!枪膛里徒有三颗子弹而已!王天风!他愿给明台选择,却没有给他退路!仿佛一把枪戳顶脊梁骨,将明台推向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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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场棋局布置得精妙绝伦,与王天风心头的盘算分毫不差。他凛然大步,走回办公室,顺手褪去湿漉漉的雨披挂在门边。郭骑云眸光来回流转,约是积压了一堆疑虑,又憋了一路。这会儿他随王天风进入办公室,阖门,唇瓣微启。
王天风却率先发话,“那个人怎么样了?”
郭骑云曲臂抱住雨披,双脚一碰,挺直躯干,微微垂首道,“关了三天不吃不喝,还未处决就活活饿死了。”语罢,郭骑云小心翼翼地打量王天风,但见他面色如常,眸光竟未有一丝颤动,果真是狠心无情。
王天风的桌案上正摆放一封牛皮纸文件袋。他不紧不慢地倒出袋中之物,正是昨日被明台狠狠撕碎的军统文书,上头尽是明台详细的背景资料。王天风手执碎纸慢慢拼凑,这边又向郭骑云发话。“把尸体火化,骨灰撒到湘江里。他千方百计要逃,要回家,这回如他所愿。”
“是。”郭骑云接令。见王天风迟迟不语,他犹疑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发问,“老师,既然毒蝎之前被抓了回来,那明台根本无用。明台未受过正规的特务训练,为何你选他而弃毒蝎?况且如今是我们逼他加入军统,指不定有朝一日他也会想方设法脱离组织!”
“你记住!以后军统内唯有一只蝎子,那就是明台!”王天风手中动作一顿,抬眼一瞥郭骑云,复又继续拼贴,幽幽答道,“心不在此,强留着人又有何用!明台与他最大的不同,也是日后最强大的武器,就是爱国忠贞和抗日决心!”
郭骑云不否认,也正因如此,他的疑惑更深几分。“如若老师所言,他心甘情愿留下,为何昨晚不一口答应,偏偏是逼到那个份上才俯首称臣?”郭骑云眸光一亮,叹道,“因为于曼丽?”
“于曼丽仅是个诱因。其实他心中早有掂量,选择军统是最明知的。”王天风淡漠冷笑,“一来,他不熟悉军统行事,担心同陆军一般被弃如敝履。二来,他出生高门,天之骄子,骨子里不肯屈从他人指挥,我们将他强行绑来,他已生出敌意,因而执拗到底不愿妥协。”
话音方落,王天风便将最后一块纸片置于对应之处,整张文件虽四分五裂,却又完整无缺。他用糨糊涂抹其上,眸光闪过一丝锋芒。“千里马往往最放纵难驯!驱策驾驭,一味用鞭棍打压,只会招致他蛮横反抗。因此我给了他机会,四只人形靶。可宽恩以待的同时,我也要让他知道谁才是掌控大局之人!不管外头他风光顺遂,小有本事,到了这黔阳军校,就是我王天风说了算!他可翻不了天!”
言语至此,郭骑云算是完完全全领会到王天风的手段。眼看王天风已将文件重整完毕,郭骑云上前一步,欲要接过。然而王天风稍稍踌躇,摆手道,“不必。”他将办公桌底下的私人橱柜打开,将明台的资料锁了进去。
郭骑云拧眉,“老师,不将明台资料替换毒蝎吗?”
王天风仅是一念之间思及刚刚死去的毒蝎,曾是他最出色的寄予厚望的学生。人心终不是钢铁所筑,那般冷硬,不过是王天风的氐惆从未流于表面罢了。他作为上级严格遵从军统制度,对背叛者逃离者施以酷刑,就注定无法表露身为人师的柔怀。
前人已故,明台未来会如何?王天风细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答道,“我自会处理。”
郭骑云闻言,正行军礼,退出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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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0日,军事法庭秘密严查长沙大火肇事祸首。总指挥警备司令酆悌,负责引火的警备2团团长徐昆,警察局长文重孚,辱职殃民,罪无可赦,被判处死刑。湖南省主席张治中用人失察,革职留任。保安处长徐权动摇人心,革职查办。保安大队队长薛君山救人有功,即刻释放。
上午10时,长沙城郊刑场由陆军士兵团团包围。三名重犯被押送而至,秘密处决。顾清明念及与酆悌往日交情,有意送他最后一程。没想到大火事态过于严重,国民政府千方百计控制舆论报道,也因此限制人员探望死囚。
顾清明静静伫立在婆娑摇颤的芦苇荡边,手中紧握一封血迹斑斑的书信,正是酆悌临死前所写的十封遗书之一。芦苇荡那头,一声短促尖锐的枪鸣横空乍响!顾清明心头一跳,眸中泪光流转。满目白纸黑字,他泪眼细看,却模糊朦胧,看不分明。只记得这遗书恐被销毁,因此酆悌洋洋洒洒千字,未敢着一个“冤”,愤忿悔恨皆隐匿在字里行间。
谁罪魁祸首,下达起火指令?谁为这场泼天大祸负责,为三万无辜死去的居民偿命?顾清明并不期盼在遗书中寻得答案,这是非公道唯有留待后人追究评说。顾清明只想找到一个可憎可恨的对象,令他转嫁悲伤。然而思来想去,这对象最终还是日本侵略者,是这残酷无道的战争!
下午2时,迟迟无人给酆悌收尸。曾经英姿勃发的一员大将,终成一具面目全非的血躯,可悲的是,死不得其所。顾清明于心不忍,主动帮忙联系酆家远方亲属,又支付丧葬费用。没想到棺材铺态度强硬不做这笔生意,几番转圜,才告终了。
——
11月21日清晨,明台站在镜前洗漱。
利落的剪子开开合合,细密短发碎屑般落入水槽。剃须刀白芒一闪,唇边胡渣刮个干净,露出微泛灰白的皮肤。镜中人摆脱数日来的邋遢颓废,重整精神面貌,依旧是那个二十出头俊朗飞扬的小少爷。比之往昔有所不同的是,他的五官更冷峻刚毅,眉目早已稚气全无,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频频掠过凌厉寒光,如鹰如豹。
明台细长的手指在前襟游移,颗颗扣紧纽子。指腹摩挲垂于胸前的檀木佛珠,在它温润饱满的光晕中,明台若有所思。不过片刻,他霎时抬起眼帘,薄唇紧抿,牢牢紧盯镜中自己,将佛珠仔细塞入衣领内。扬手抖开一袭崭新的军外套,以之裹身。皮革武装带,军靴,手套一一穿戴整齐,最后神色肃穆地戴上军帽,头顶青天白日帽徽,明台再一次成为堂堂正正的军人!
只要抗战事业一日未取得胜利,他明台永远是保卫祖国的军人!无论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场将在何处!
窗外日光透过晨雾播撒大地,稻麦般的金黄色,充满朝气。明台眸间光芒灿然,估摸着集合时间已近,下意识抬手看表。然而手臂上血痂已经剥落,刀痕淡红皱凸,腕部空落落,怪不习惯的。明台眸光一颤,却未因此黯淡寂灭。心头徒生一丝牵拉扯拽般的隐痛。
校场与走廊的集合铃声恰时大作!明台回神,双拳紧握,大步而去。推门之际,屋外一片希冀晨光勾勒出他挺拔不屈的身影。宿舍大门砰地一声合起,铃声半晌后止歇,唯余时光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