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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明台跌跌撞撞地飞奔出一段路,直到不见那二人尸首,这才靠在树桩边喘着大气,理清一片混乱的思绪。

      是日本兵!一定是日本兵进山了!明台薄唇打颤,努力平息恐惧,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不听使唤地发抖。来南京的一路上他不止一次听闻日本兵的残暴恶行,如今亲眼所见令明台震惊到无以复加,亦使他的心头烧起愤慨怒火。

      正当此时,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怒不可遏的叫骂:“早く歩きなさい!(快走)”

      明台眼皮一跳,如脱兔般钻入半人高的草丛中,两只炯然有神的眼睛自茂密的枝叶间露出,额间却细汗不断,沾湿了鬓角。汗水轻轻滑过眼角,明台仍不敢抬手去擦。他大气不敢喘,只牢牢注视了不远处的一条曲折山路。

      过了几分钟,模模糊糊的人影映入明台的视野中。领头的是两名军绿衣着头戴钢帽的日本兵。其后跟着至少三百号人,俱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们各个低垂脑袋面无血色,在日本兵狠狠地挥鞭下步履蹒跚。这队伍排得绵延细长,缓慢挪动。中间每隔十米就有两名带枪士兵驱策。明台耐心地注视,惊见这队伍末端竟有几十名蓝灰军服的俘虏。

      明台拧眉而起,半眯着眼凝神望去。队伍最末一人昂首挺胸,双手被束缚背后,却一身铮铮铁骨,坚韧不屈,如傲立天地的苍茫雪峰。两名日本兵将步|枪顶在他的脊梁骨上,狠狠将其往前推搡,口中破口大骂。“のためで……を殺した!(如果不是为了凑满三百三十三这个数字,一定立刻杀了你)”

      那人冷笑一声,侧头鄙夷地看了一眼日本兵。明媚的日光洒在他血污斑驳的脸上,那双明亮的黑眸仿佛瞬间能夺走世间一切繁华。明台呼吸一窒,满脑子回荡起一个魂牵梦萦的名字,顾清明!

      顾清明在战俘营被囚禁整整两天,与日军活捉来的百姓们关在一起。日军即将攻破南京城,于是准备残杀三百三十三名中国人作为助兴庆贺。因此顾清明这般倔强的硬骨头才安然无恙地多活了两日。

      两天来他滴水未进,整个人似乎瘦到只剩一张皮囊。日军每天给三百多号人喂的皆是猪饲般臭气熏天的腐食,夜间更是如豺狼虎狈般掳走几个女人泄欲。没有人敢反抗,没有人敢做声,当生命只剩生与死这两条路时,人性的本能会自然地指引你!活下去!

      顾清明不同,苟且的生与壮烈的死,他会毫无犹豫地选择死,像个人一般有尊严的死。

      明台此刻隐匿在草丛中,恨不得上前给小鬼子一点颜色瞧瞧,并解救这三百多号人。可是以他的能力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搞不好他的小命也会搭进去。日军押解队伍从眼前已然经过,缓缓深入密林之中,明台忽而想起昨夜的遭遇,贪生怕死就不会有希望和转机,更何况那里有顾清明,是他颠沛流离都想再见一面的顾清明。

      思及此处,明台竟不觉恐惧盘踞于心,而是满腔的义无反顾。

      ——

      明台一路轻手轻脚地尾随,机敏地与队伍保持恰当的距离,既不会打草惊蛇,也能看清前头情势。约莫行进了一个钟头,众人辗转竟最终到达一处山涧湖泊。将军山上四处散布淙淙清泉,泉水交汇便形成了这一片开阔清冽,平静如镜的浅湖。此刻日光大盛,湖面波光粼粼,恍如淡金丝绸。

      明台见蜿蜒长队停滞于湖岸边,脑海中瞬间炸裂出一道恐怖的念头。他呼吸一窒,躲在湖岸边侧的几棵粗壮杉树之后,果然惊见日本兵将三百多人排列为阵,麻绳捆手束脚,互相牵制。二十多名日本兵一字排开,肩负步|枪,漆黑的枪杆子在强烈的阳光下折射阵阵寒芒。一面大和太阳旗高举在指挥员手中。

      “射撃準備!(准备射击)”一声沙哑浑厚的呼喊,没入山间疾风之中。明台的心几乎悬在了嗓子眼,他双拳越握越紧,目光牢牢锁在最后排的顾清明身上。

      想办法,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明台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用!他明小少爷往日的叱咤威风哪里去了!他留学海外喝了那么多洋墨水又到那里去了!明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鲜血的腥甜不但没有激发思绪,反而令他更彷徨焦虑。

      明台满头大汗,眼眶发红,直到第一声惊破苍穹的枪声!明台全身一抖,一颗泪珠不争气地滴落下来。

      林间群鸟振翅疾飞,湖边白鹭盘旋而去。静谧的将军山被接二连三的枪响惊醒!风声鸟鸣皆如大地哀叹!三百多人仰天长啸,撕喊哭嚎,四散逃逸却被束缚的麻绳绊倒,一时间手足无措乱作一团。随着太阳旗的挥动,步|枪尖端冒出连续不断火光,人群中纷纷有人中弹倒下,生命之脆弱与无奈在那一刻深深映入明台的脑海。

      顾清明站在慌乱的人群中,像一株屹立不倒坚忍不拔的参天大树。他眼见着日本兵将一条条生命无情掠夺,感受到温热的鲜血飞溅在脸上,染红了天地所有色彩。顾清明不断向后倒退,面前众人如纸片般层叠倒下,惊恐几乎不绝于耳。他眉目刚毅,透着狠厉决绝,直到踩上那湖岸边缘。

      明台靠在树边,指甲深深抓在斑驳的树皮上。他的黑眸间映出那个孤傲的蓝灰色身影,泪水朦胧的视线中,顾清明的身体缓缓向后扬去。明台眸色大亮,抹了一把脸,心头一声沉吟。

      “顾清明!等我!”明台一侧身便毫无犹疑地钻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顾清明仰头倒入湖泊之中,亦牵拉了剩余的几人随之投湖。日本兵的子弹擦破天际,在他眼前飞掠而过。顾清明只感到时间仿佛停滞了脚步,十二月中几乎快要结冰的湖水灌入他的衣襟,没过他的脸庞,浸润他的双眼。顾清明感到眼前一切波动轻晃,扭曲虚幻。他似乎再见朗朗青天,金芒白日,再见飞鸟翱翔,草木迎春,再见笑意嫣然的大姐,再见和蔼慈祥的老父。

      正当顾清明双眸紧闭,伸展四肢,准备自缢湖中之时,他忽而感到有人在拉扯他的衣襟。顾清明双眸微启,恍然间惊见上海相遇的那位明家小少爷近在咫尺。幻觉?顾清明恍惚。直到他的身体被迫与明台平视,他才紧紧一握明台的手,确认他是真实的。

      明台在水下憋气憋到满脸涨红,他拽住顾清明的手腕便要带他游出去。不料顾清明脚踝被缠麻绳,正是日本兵耍的诡计。日本兵见十几人纵身投湖,立刻安排步|枪扫射。一颗颗子弹穿透湖水,如雨点打在老百姓背上。碧蓝湖水瞬间被血色晕染开来。

      明台拿出小刀,使劲儿磨顾清明脚上的麻绳。他一用力,鼻尖便冒出连续气泡,明台只感到自己快要精疲力竭,窒息而死。完全是一股强大的毅力在冲破极限,令他尚未丧失意识。麻绳一断,明台一乐,头顶上数道子弹袭来,顾清明大惊失色,未及多想便牢牢抱住明台,身躯在子弹的侵袭中微微震颤。

      明台抱住顾清明,慢慢向水底沉下。他见顾清明身后不断溢出鲜血,和着湖水呈现混沌骇人的暗色。顾清明中枪了,是为了明台挡的枪!明台眼眶发红,不知自己是不是流了眼泪。他捧起顾清明奄奄一息的脸,见他口中不断冒出气泡,伸手托着他的后颈便深深吻上了那双惨白的薄唇。

      顾清明眼帘低垂,在仿佛静止不前的时间里,他混沌的脑海浮现一抹奇怪的念头。如果他这次大难不死,是不是就要尊这位令人厌烦的少爷为救命恩人了?如果明小少爷成了救命恩人,是不是自己就要言听计从,甩都甩不掉了?

      两人在水中飘荡凝视,像两颗水草互相交缠,互相拯救。

      ——

      日本兵残杀完俘虏与百姓便哈哈大笑起来,口中调侃枪杀的方式不够过瘾。见一片秀丽清澈的浅湖被染成一池混沌血水,尸身如一叶叶扁舟漂浮推挤,日本兵这才满意地重振队伍,扛起步|枪,小跑步下山而去。

      明台只听岸上刷刷声响,静默片刻后才抱着顾清明极力游出水面。明台大口大口地呼吸,心道若是再耽搁个十几秒,恐怕便要窒息而亡了。顾清明此刻已全身瘫软,不省人事,明台将他抱到岸边的杉树下,不断轻拍他的脸颊。“顾清明!醒醒!”

      没有回应。

      明台焦急万分地解开顾清明的军衣,暴露胸膛。一手捏住鼻尖,一手托起下颌,唇瓣紧贴,向顾清明口中输气,紧接着狠狠按压他的胸膛,力道之重几乎要压断肋骨。明台口中默念数字,发丝上的水珠在震动中滴落在顾清明惨白的脸上。他迅速伸手触上顾清明的颈侧动脉。

      没有跳动。

      “绍桓!绍桓!”明台急得发狂,湿漉漉的身体在寒风中不断打颤,心头更是一点点地凉透。他哽咽哭喊,双瞳布满血丝,俊朗的五官被极度的悲恸扭曲。原来失去一个自己在乎的人,是这般撕心裂肺,蚀骨剐心的疼。

      明台温柔地将顾清明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用自己仍然炙热跳动的胸膛去温暖他。不过片刻,覆在顾清明背上的手掌一片湿热,他怔怔抬起,满掌血色殷红刺痛双眼,黑眸中霎时泪水盈溢。

      “松——松开!”

      正当此时,明台恍惚听闻一声沙哑的轻咳,随即便是一抹略带抱怨的嗓音飘入耳畔。他用袖子一抹脸,瞬间眸光一亮。明台扶起顾清明,见他眉头紧皱,仿若只存着一口气吊着残命,满腔酸楚便仍盘踞心头。

      “我明小少爷出手,阎王都要卖我几分薄面。”明台惨淡一笑,给顾清明理了理军衣,努力将其背起,胡言乱语无话找话,就怕顾清明一命呜呼。

      顾清明确实伤势过重,意识涣散,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只得靠在明台宽阔的肩背上。然而不知为何,明台喋喋不休的话音和清晰有序的心跳声,如同茫茫迷雾中的空灵回响,指引着顾清明前进的方向。

      明台站在湖边,眼底尽是血池浮尸,甚至已有水鸟停歇啄食。满腔悲怆间,他声线微颤,低声唤道,“还有人活着吗?”而回应他的不过是山间呼啸的寒风,与哀婉凄厉的鸟鸣。

      ——

      在山间行进了大半天,明台恐日军已将将军山那一处山涧湖泊当做杀戮之地,日后还会折回。他左思右想,南京城风雨飘摇,是去不得了。往上海去也皆是日军阵地,危险万分。为今之计只有先行躲在山里,或沿长江西行。

      而最让他心焦的还是顾清明伤重的身体。

      明台离开将军山,潜入牛首山,深入密林之中已是夕阳西下。牛首山竹林幽幽,景色较将军山更胜,不过明台哪里会有欣赏美景的闲情雅致。此刻,他体力不支,浑身发汗,脚步也有些虚浮。然而明台仍全身紧绷,留意周遭动静,避免危险降临。

      正当此时,竹林间狂风大作,苍竹婆娑四起,不绝于耳。明台眸色一颤,直觉身侧有人埋伏。他的心一悬而起,加快脚步离去。不料身后一阵脚步声渐渐分明,似是追逐而来。

      “谁!”明台悄悄摸出小刀,刹那转身,厉声质问。

      明台微微一愣,眉头舒展,惊见身后之人竟是个十五六岁稚气未脱的小和尚!他一身灰色长袍,衣袖宽大,一手提着竹篮,一手呈稽首状。他长得眉清目秀,颇有灵气,开腔却有几分老成。“施主,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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