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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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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里毕竟比百姓知晓多些。我的思想渐渐成熟。3年前,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袁世凯死于疗毒症。北洋政府由皖系段祺瑞统领,没过多久,直皖战争打响,将段赶下台,政权再次更迭。满目疮痍的大地成了各路军阀混战割据的疆场。各地军阀割据势力不断兼并,也许不久战事就要打到这里。
直奉第一次战争在1922年4月爆发,我们被派往河北战场。我军诈败诱敌深入,把奉军引入我军布好的雷区,炸得千余年轻的奉系士兵血肉横飞,尸埋异乡。倒下的是我的老乡,我何其忍心,何其悲切。懊悔自己为何当初要投军?
由于局势严峻,将军没有同意我退伍。2年后的9月浙系与直系为了争夺沪江的控制权,又打起了一场残害百姓的内战,史称甲子兵灾。这一次历时40天,致使战区百姓死伤无数,流离失所。浙系与直系联军官兵所到宜兴、昆山、嘉定等处,尸横遍野,其军士对沿途百姓抢劫杀戮,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我和秦身在直系军中,亦无法制止一幕幕惨绝人寰。入睡后每每噩梦连连。
江浙战争,虽然直系的江苏军阀获胜,直接让皖系一蹶不振,但同时也促成了奉、皖、粵“反直”三角同盟格局。同年10月奉系重兵集结于山海关与直系开战,直系军阀冯玉祥倒戈,第二次直奉战争以直系失败告终。
我和秦修远在两次战争中都受了伤,使得秦与鸢鸢的婚期比原来约定的又延后了2年。1924年立冬。我受伤回到金陵家中,母亲坚决不让我再回军队。鸢鸢用她的影响力说服了大伯父,让我退伍回家。我经历了两场生死的较量,并不是惧怕了,而是寒心了。军阀都为自己争地盘,不顾民怨疾苦,现在的直系也许就是下一个浙系、皖系。
我的报国理想刚开始就遭到重创,心灰意冷,整日在药房养伤,配药。偶尔去鸢鸢家书房看看她,看看书。日子回到平静的轨道。
这天,母亲把麒欣叫到房里,终于谈起婚嫁之事。“麟儿,欣儿年底就满18岁了,你们都不小了,等麟儿伤好了,就完婚吧!”我没吭声,麒欣却说:“姑姑,我不与哥哥结婚,我有意中人了,他是梁家二少爷。他说会向父亲提亲的。”我既意外又欣喜,可一想到梁家与张家的诅咒,又十分忧心。
我拉着麒欣到一边说话:“麒欣,你真的喜欢那个二少爷?你何时结识于他?”麒欣实言相告,一年多前的一次送药,她遇见了二少爷,俩人一见钟情,偷偷往来,现在感情深厚,已经到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了。麒欣好奇地问:“哥哥,梁小姐不也很喜欢你吗?这几年来,你不在家时,她经常来药医坊看望我们。她家出钱开办了学校,专门招收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她和二少爷都在学校任教。在金陵城,谁不夸他家是做善事的官绅。”这些我也听鸢鸢信里说起,她教数学和英语,还在金融学院上学,在没有我的日子里,求学和教学成了她的寄托。
母亲看我和妹妹聊个没完,就过来打断:“不管你们怎么想,喜欢别人也好,你们只有兄妹之情也好,结婚对象只能选择彼此。这是家族的祖训,没有谁可以例外!”麒欣急了:“姑姑,时代不同了,女子也可以婚姻自主。还叨念什么家族族规,张家如今已四散凋敝,就父亲和您还死守着族规。我就是不与哥哥成婚,况且哥哥的意中人是梁家小姐,梁小姐一直都在等着哥哥……”
“住口!你们都不听长辈的话了?不能就是不能!”母亲一个巴掌扇在麒欣脸上,脸色气得通红,“且不说梁家你们高攀不起,就是梁家亲自上门提亲,我和你舅舅也不会答应!”麒欣委屈地捂着脸快哭了出来:“为什么呀?姑姑您从小就宠我,我母亲早逝,您就是我的亲娘一般,您不愿看到我幸福吗?”麒欣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乖巧听话的妹妹了。我拉着激动的麒欣走出房间。
“妹妹,我和母亲都希望你幸福。既然我和你都有了心爱之人,我们一起争取好吗?你先回去歇息,我与母亲好好商量。”
送走麒欣,我回来对一脸惆怅的母亲说:“母亲,我知道你反对的原因,家族祖训是其一,梁家与张家世代的诅咒才是更致命的原因吧?母亲,您什么都知道,您不要一个人扛着,说出来儿与您分担。”
母亲坐在桌旁,拄着桌面的那只手半捂着脸,眼里噙着泪,长长地叹了口气才说出话来。
“麟儿,守护终极的家族责任,按族规必须在你成了婚,有了男性后代之后才可以详细告知,那时就该你接替父辈去守护这个秘密。如今家族成员离散,乱世之中有外族虎视眈眈,秘密的守护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母亲,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值得我张氏家族倾尽全力,赴汤蹈火?”母亲摇摇头,“我也说不清。可是如果找到了完善的长生之法,你祖父和父亲或许能活过来。”
“母亲! 荒唐啊。始皇帝,唐太宗,明太祖,如许三皇五帝都不能求得长生,遑论我普通人?”
“麟儿,你不是普通人,你天生拥有麒麟血的受力。不是所有孩子都可以用神药熏治,也有孩子死在这上头,而你不同,3岁时第一次熏治,你至多发了3天的高烧。全族上下惊为天人。6岁时你被正式立为张家起灵,成为家族使命的传承人!”
母亲进入了一种痴迷疯癫状,我赶紧扶住她的肩膀,安慰道:“母亲,我信您所说,我是张家的起灵,但愿是最后一个起灵。我会亲自把这个神话终结!”母亲突然岔气,哽了一下才说,“终结?为什么?你还是不信?”我气息略沉,“信。祖辈为之奋斗了千年,不会做无谓的牺牲,此事并非虚妄。可是长生之法违睽天地万物,终究不善,必定为祸人间。大族长心力交瘁而逝,父亲因此丧命,我们祖祖辈辈为长生舍弃了世俗的欢乐,值得吗?”
母亲满眼凄怆:“麟儿,那扇青铜门里不仅藏着长生之谜,还孕育着足以翻天覆地的巨大力量,如果没有张家世代守护,被心怀叵测的外族窃取了悟,未知将发生什么变化,也许我们全将死无葬身之地。”
“母亲,您把知晓的都说与我听,我不要再等。” 我抱住母亲的双肩,心里默叹,如果今生该我承受,那也只是天意。
约5000年前,祖辈作为伏羲后裔,从中原迁移到长白山一带,其中一支后来成了东夏万奴王的侍卫。万奴王是个十二手人首虫身的怪物,每隔100年就从长白山地底的一扇青铜门内复活重生一次。张家的先人窥得进入青铜门的秘密,在数次辗转西域西王母国取得密钥,进入青铜门后,见到了这个神秘的力量。
进入青铜门的先辈只有几个逃生出来,这几个张家人无一幸免的患上失忆症,他们的记忆在若干年后有碎片状的恢复,而他们的寿命只要不出意外,都能活到150岁以上,有个去了西藏出家的大喇嘛据说活得更久,200岁以上。他们记录下这些碎片,流传于家族史中,凭借这些碎片,张家人前赴后继,探秘真相。
先辈发现,大多能活着出来的张家人,在进入青铜门之前都是吃过或自小熏过麒麟竭的,可能这种神药有助于躲过种种危机四伏的险境。这种神药非常稀少,炼制之法唯有某一家族知晓,多数须从历代帝王豪门的古墓中盗取。最终也只有嫡系族长的一支可以独享,而这一支必须担负起守护终极的家族使命,并为张家找出稳定可行的长生之法。如果族长没有后继之人,则从嫡系 的旁支通过竞争选出新一任族长。
然而,凡是冒了九死一生,再次进入青铜门的人出来都必定失忆,再次恢复的记忆片段也无关那个终极,所以三千年来这个终极到底是什么,长生之法究竟有没有终成,只能寄望于新一代的族长。父亲去世以后,这个族长就轮到我,舅舅目前只是暂时代行职责。
“母亲,我的生母好像并不是张家人,为何我还是嫡系一族?”
“只隐约听大族长说过,你亲生母亲是藏民女子。但你确实拥有麒麟血,或许,你母亲身世特殊。可惜我没有得知更多的实情。”
“母亲,那凤凰家族又与我张家有什么渊源?”
母亲从阁楼里取出一本薄薄的线装秘本,里面记载了凤凰家族一支专门炼制麒麟竭,而他们却从不使用,原因或许是会产生身体无法接受的副作用。我想到鸢鸢晕倒,而他父亲却若无其事,难道只针对女子?
秘本里还记载了多个麒麟男子与凤凰女子结婚后,男子神秘失忆,或疯狂或失踪,女子迅速苍老,或不堪忍受自杀身亡。似乎警示着后人,不要再发生类似的悲剧。但奇怪的是,麒麟女与凤凰男的故事却无一例记录。
此后几天我把家族所有秘本全看了一遍,并强记了各个关键点,10年就是关键点之一,掐指一算,明年就到约期。没有时间了。心里已然打定了主意。
我对母亲说,如果进入青铜门,和与凤凰族人婚配都会引起失忆,那无论如何,去青铜门见证终极,或解开千古诅咒之谜,都是我此生逃不开的命劫。我爱鸢鸢,我要娶她,要和她一起寻找终极秘密和破解之法,希望母亲不要反对。母亲兀自哭泣不语。我决定先找鸢鸢商量。
冬至后的一天,雪霁初晴。我与梁老爷见过,就径直去到书房。鸢鸢见我面色凝重,不等她问,我说:“找个借口出去一趟,有重要的事对你说。”鸢鸢向梁老爷说与我去学校一趟,有个国学先生请假,让我帮忙代课几天。出得梁家庄园,轿车行至学校附近,我和鸢鸢下了车,绕到学校后门铺满雪花的林间小道。
“鸢鸢,我们结婚吧!”我直接说结论。
“你在说梦话吗?”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不。母亲逼我和妹妹完婚了。”我的耳朵微微发烫。
“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的长睫毛扑闪着,叹口气。
“我暂时说服了母亲。你呢?”我有些捉急,摸不透她的心态。
她微微侧头看看我,又看向远方的西岭,平静地说:“不知为何,父亲近来一点也不提与秦家的姻亲了。我试探过他是否能接受你,他好像对你挺感兴趣,问了好多西岭你怎么救我的细节。”
“莫非你父亲知道我是张家传人?”
“张家除了盗墓,还有什么特殊身份?”
“有,但我还不能告诉你。我背负张家使命,也许此生都要颠沛流离。”
“你去哪我跟你到哪。”
“就算面临诅咒,也不害怕?”
“害怕。我怕你忘了我,不再喜欢我。”
“我也怕……”
“为什么非要结婚?”
“你不是说老天安排我们遇见,也许是要我们一起去解除诅咒吗?”我突然信心满满。
“没有我,你一个人怎么办得到?”她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
“嗯。你愿意嫁给我吗?”
“好功利的求婚,我不愿意。”鸢鸢,你是在故意捉弄我吗?
“是,我是自私功利。那,我这就回去禀明母亲说,是我一厢情愿,梁小姐不愿意嫁给我。”说完我真的很落寞,转身要走。
“我愿意。”鸢鸢突然拉住我的手。
“真的,不后悔?”
“不悔。”
我凝视鸢鸢的眼睛,清澈而饱含情意,我岂能辜负她这份勇气和深情。我眺望西岭,好像在远方的远方,一个召唤我和她的千年之约,在此刻终于降临。在白雪覆盖的香樟树下我们紧紧地拥抱彼此,互赠热吻。这一点都不像浪漫的求婚,更像是一对共赴未知艰险的勇士,以脚下的莹莹白雪作证,以远方的西岭为媒,重重立下的誓言。
鸢鸢一脸幸福,却不问我使命的事,急着要我找媒人提亲。我恍恍惚惚、红红火火地不知该找谁。
“金陵城除了吴先生,还有谁更合适?”鸢鸢兴致勃勃。
三日后,据说是个黄道吉日,吴先生和母亲商量好,带上礼金前往梁府。梁老爷竟没有拒绝,一切顺利,母亲也放下心来。母亲与舅舅肯定商量过,他黑沉着脸好多天不与我说话。麒欣甚是高兴,对我这个一手解除了包办婚姻的哥哥钦佩不已。
“我的要求是两年内,你不许结婚。”
麒欣羞红了脸:“我干嘛要听你的?”
“让哥哥考验考验那个他再说。”
准备婚礼的日子过得真快,其间梁老爷与我攀谈了一次。
“鞠麟啊,小女对你赞不绝口,夸你是仁义礼智信的典范,我这个崇尚儒学的长辈倍感欣慰啊。但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准贤婿实言相告。”
我恭谨地说:“伯父,我但凡知晓,定无虚言。”
“你是古老张家的传人,鸢鸢清楚吗?”不等我回答,梁老爷语气一转,“希望你们婚后能相敬如宾。”
果然梁老爷知道我的身份,那他为何答应我们的婚事?我的思绪百转千回,突然闪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伯父,我的确是张家传人。困在西岭洞底时,我们都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当时为了激发求生的意志而发愿誓,只要活着出去,就在一起。而今我和鸢鸢感情笃定,是时候实现当初的誓言。”
梁老爷厉声喝道:“你拿什么实现?其中的云诡谲波,你知道多少?”我还算淡定,“伯父,我知之不多,可我知道您一定会帮我们的。”梁老爷叹息一声:“冤孽!鸢鸢的宿命啊!”
梁凤宸作为梁氏家族的嫡传,自然知道得最多。我当时推断,他同意我和鸢鸢的婚事固然有他疼爱女儿的心意,但他宁可背弃婚约,遭受骂名,为的只是女儿的幸福?
无论他的目的如何,我和鸢鸢都要感谢他成全。此后我们长达数年的寻谜之旅,得到了梁家财力和军力的支持。
我和秦副官在婚礼前单独见了一面,他喝得酩酊大醉,骂我是个不守信义的小人,让他苦等4年,虽未赢得梁小姐的芳心,可至少还有盼头。等到被梁家毁了婚约,他才彻悟。
“你小子究竟何德何能?不就比我长得精瘦点,行事冷酷点,认识梁小姐早点吗?”
“秦兄,我当初犹豫不决,是觉得你可能给鸢鸢幸福。可4年了,鸢鸢始终没接受你,而我也终于明白,与其逃避,不如相携。”
我心有歉意自罚一杯:“你可以不交我这个朋友,但你还是鸢鸢的朋友。”被酒意熏得脸庞通红的秦点点头,狠劲儿地捶了我一拳。
按两家协商的规矩,张家先办一次低调的中式婚礼,梁家随后再办一次高调的西式婚礼。
中式新婚之夜,身着大红礼服的新人热烈拥吻,可惜只能彼此眼神会意,克制着心旌摇曳。鸢鸢特意伸出手腕凑到我的眼前,眼神迷醉:“你母亲接受我了,我好高兴。”她不停地摩挲着、炫耀着这个订情信物,把我晾在一边。母亲家传的翡翠玉镯,在红烛的光耀下分外晶莹剔透。我取出鸢鸢第二次到军营时送我的金簪,学着她炫了一下,插入了她的发鬓,二人相视而笑。古人投木报琼,鸢鸢若是那先秦从事农耕的女子,给我个水果我就美美哉了。
“为何娶我?”
“不乱心爱之人,不违背誓言,惟心而动。为何嫁我?”
“天天守着你,不许你看别的女人。”
“没有寻常夫妻的欢爱,你不悔?”
“无悔。”
西式婚礼由梁老爷亲自操办。听鸢鸢说,她母亲会来,还有各界名流。我必须穿西装,打领结。鸢鸢特意为我定制了白色西服,自己穿上洁白的婚纱,亭亭玉立。
“像不像天使?”
“就是天使下凡。那我呢?”
“当然是我的王子。”
婚礼在粱家庄园举行,露天搭成的婚礼台两侧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郁金香,可爱的穆里神父说了一大串英文,鸢鸢浅浅笑着,一抹橘色的阳光映照着她秀美的面庞,我不由想起那个马背上宛如清扬的小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我们举着盛满葡萄酒的酒杯,在岳父的引领下,依次向客人们敬酒、握手、寒暄。
“这位是大木商行的李沁阳老板,专事木材和家具生意,梁家有40%的股份,贤婿以后可常去商行向李老板学习做生意。”我虚心表示了拜师之意。
“这位是江南古玩界的泰斗齐老板,啊,好像与您舅舅相熟,家族生意嘛,做到了海外。如果感兴趣,多向齐老板请教。”这位齐豫全,与舅舅是旧识,行里话就是上家与下家的关系,看来岳父早就洞悉了张家的门道,假装不知罢了。
“这位是南京金融协会陈太炎会长,梁氏金行有今天的地位全靠陈会长一手提拔扶持。陈会长可是留英金融博士,还是教育家。”
岳父握住陈会长的手,笑容可掬:“小女凤鸢在您的金融学院学习了2年,不知这个学生合格否?”
“梁小姐聪慧美丽,拿过四次奖学金,是我们学院的骄傲!”陈会长不吝夸奖,鸢鸢也表示了谢师之意。
一巡过后,客人纷纷去宴客厅准备享用晚宴。我们来到鸢鸢母亲身旁。鸢鸢被母亲拉着手,亲昵地说着悄悄话,我默默看着,替鸢鸢高兴,忽又惆怅忆起午夜梦回,那个美丽却模糊的面庞。
“彼得给你的礼物,小伙子长高了,他说非常想念你。”母亲把礼盒交到鸢鸢手中。
鸢鸢拆开礼盒,取出一个郁金香样式的袖珍花冠和一张手绘郁金香的明信片。
“‘美丽的郁金香姑娘,您真的找到了心仪的爱人?我还能做你勇敢的骑士吗?’哦!小彼得,他还记得儿时的游戏。”
我意识到该我出场了:“妈妈,您可以多待几天,陪陪鸢鸢吗?” 鸢鸢母亲眼里闪了闪泪花,“就5天吧,妈妈也给你带来了新婚礼物,是你外公留给我的家传之物。”说着,从包里取出两个镶金丝的白玉环,一个给女儿戴上,一个给我挂上。
“鞠麟,在女儿的信里,我早已熟悉你是个英俊挺拔,温和明理,文武双全的少年郎。如今见到你,我是满心欢喜。我的鸢鸢就交给你了,她有点任性,有点倔强,你一定要让着她,包容她,好好爱她。”妈妈用西式礼节把我俩温情地拥抱,还亲了我的面颊。我心想母亲恪守国礼,自我成年再也没有亲吻过我了。此刻浓浓的亲情围绕着我们,暖暖的幸福停驻心头。
大伯父,三叔,四姨等粱家亲戚悉数到场。大伯父作为证婚人发表了长篇阔论的证婚词,不仅把我如何救鸢鸢奇迹生还的故事夸大地演说了一遍,还对我带伤退伍,如斯少年英侠,国之栋梁未能继续在军界发展深表遗憾,谓之军界的损失等等,不一而足。鸢鸢戏说她洒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梁家女婿也声名远播了。
舅舅没来参加西式婚礼,他说看不惯梁家的权势派头,而且低调一直是张家的行为准则。如今我被梁家高调吹捧,不知会留下什么后患。
婚礼后,我去大木商行学做生意,鸢鸢减少了小学授课时间,上午教完课就去金行打理,下午续修最后一学期金融学院的学业。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
又过了半年,1925年立夏,舅舅私下与梁老爷密谋了几次,开始策划我们婚后的第一次远行。
我和鸢鸢从元宵节后就抽空为远行做着准备。爬山锻炼体能,下湖练习闭气,射击骑马打猎,短刀短剑近身搏斗,甚至跟随舅舅下斗小试身手,鸢鸢均与我同行。粱家重金从西洋购置一批登山器材和最新式的潜水设备,舅舅、鸢鸢和我都试炼了多次。鸢鸢笑自己嫁鸡随鸡,嫁给盗墓世家,做了盗墓贼妇。我说盗墓多难听啊,张家以护墓为己任,从不恶意破坏墓穴,主要探取墓中的名贵中药,留给张家族长分配。西洋不是有个称谓叫探险家嘛,当然,探墓过程中的确避免不了,顺手就搬了好多宝贝。
麒麟与凤凰家族联手,历史上不止一次,近百年来,为着同一个匪夷所思的目标恐怕还是第一次。张家式微,沦落到借助梁家的势力和财力,舅舅常常叹息,忿忿不平。
出发定在端午节3天后,秦修远突然来了,带来了车马和枪弹,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神情冷漠的年轻女子,齐耳短发,五官精致,皮肤黝黑,一身黑色短打皮衣,手执一根长约3米的皮鞭。
“张兄弟,不是我惦记啊,将军命我一路保护梁小姐。”我不免蹙蹙眉头,心说将军也来趟这浑水。
“额,这位是将军的养女风颜姑娘。”秦伸手拉了一下女子,“风妹,这位就是我常提起的张鞠麟小哥。”风颜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两天后所有人齐聚于“张鸿记”,舅舅黑沉着脸取出羊皮地图介绍路线。
“此行万分艰险,一切须听我指挥。来者皆是张梁两家信任之人,为避人耳目,我们扮成镖客,护送一路西行的客商。我是总镖头张盐城,这是副镖头我外甥张鞠麟,加上梁家的风颜姑娘、凤清兄弟,都扮成镖局的人。秦先生、梁小姐、梁少爷和医坊伙计张小舌扮做商客。”
秦修远忙不迭地插嘴:“老大慧眼识人,我风妹武艺超群,做小哥的妹子,挺像。”
风颜面无表情,低头舞弄皮鞭,舅舅瞥一眼风颜继续说:“第一站西域蛇沼,目的是探清西王母国通往青铜门的密钥是什么,梁家人在密钥里扮演什么角色?第二站长白山,持密钥进入青铜门,只能是张家族人和梁家使用密钥之人。其他人一律在外等候接应。”
舅舅神色凛然,突然压低嗓音:“这里只有鞠麟,我,梁小姐,梁少爷最后有机会进入青铜门。一路上务必以护我们4个周全为最终目的。否则一切皆是徒劳。”
舅舅话音刚落,众人皆茫然相顾,小舌吐了吐舌头,鸢鸢得意地挽起我的胳膊,风颜望着秦修远,似乎与她无关;凤清看了我和鸢鸢一眼,依旧沉默不语。梁二少爷兴奋地说:“密钥并无记载男女,或许只要我梁家族人的血来祭奠吧,那姐姐就无须冒险。”鸢鸢忙打断他:“凤祥,不许乱说。有姐姐姐夫保护你,不会有事。”我看着凤祥稚嫩的脸庞,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秦修远站起来又有话要说:“为什么只许你们两家人进入?万一出事,我还可以保护大家啊。”说着满是深意地看向鸢鸢。舅舅突然话锋一转:“为安全掩藏身份,一路上委屈风姑娘与鞠麟暂时假扮押镖夫妻,秦兄弟与梁小姐扮商客夫妻。各自回去准备。明日辰时出发。”
鸢鸢急得甩开挽着我的手臂:“这什么话?阿舅,我和小哥是拜了堂的夫妻,我们就要在一起。”舅舅大声反问:“你看看你们那里像夫妻?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一个冷酷寡言的绿林客。为了安全,先就这么着,等出了关外再说!”舅舅不容分说,转身就走。
我追上去拉住舅舅悄声道:“鸢鸢是我妻子,您这是棒打鸳鸯。”舅舅白了我一眼:“不如说我乱点鸳鸯谱吧?此行是镖队护送商队,你说你站哪一边?”我忍住翻腾的气血,心里已后悔把鸢鸢扯进来。
秦修远张着嘴巴,面露惊喜。鸢鸢站起身,昂首走到风颜跟前,上下仔细打量她,风颜不屑地瞥过头去。鸢鸢又看向我,我无奈地避开她质询的眼神。鸢鸢腾的火大了,竟然跑到秦身旁,挽起秦的手臂,靠在他身侧,傲娇地向我示威。我装作无视转身离开,恰好瞥见风颜冷冷的带一丝焦躁的眼神。
晚间,我正在整理东西,鸢鸢悄无声息地靠近,一把从后面抱住我,像个孩子似的说:“小哥,你今天生我气啦?……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沉默片刻,转身注视她:“鸢鸢,‘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做什么我不会多想,因为我信任你。那你可以信我吗?”鸢鸢睁大她噙着泪的双眼,自责又委屈地说:“你是责怪我吗?可是人家不还不是你的人嘛!”我莫名心酸,急忙换个话题,“鸢鸢,一路上很辛苦,早点休息吧。”这一夜,鸢鸢几乎一直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我嘴硬心软,直挨到后半夜才睡着。
从金陵一路向西行至西安,因地处直系地界,秦修远利用将军的关系,让我们搭乘军车,一路顺利。装备藏在货物里,大抵是一些药材、茶叶和丝织品。出了西安,奔兰州方向,我们换乘马匹赶路,这夜歇息于甘南悦来客栈。
前几夜因有军车护送,我和鸢鸢并没有分开,算是缓解了头一夜的疲惫和焦虑。进入悦来客栈前,舅舅特意嘱托我们分开。
“风姑娘,你休息吧。我歇这里。”我指着一楼的客栈地板,却下意识地望了望天花板。风颜不语,把长鞭卷成一卷放在床头,和衣睡下。仲夏天气酷热难挡。我和衣躺下,把几天没熏的药囊放在枕畔,睡得很浅。
夜半三更,隐隐听见簌簌声,一股淡淡异香袭来。我捂住鼻孔,起身来到床前把风颜叫醒,指指窗又指指门,风颜即刻领悟从窗口跳了出去。我抽出短剑趋于门前,打开房门,见一个黑影遁逃。那黑影果然朝客栈门外逃窜,刚出了门,便与人交起手来。风颜身形轻盈,长鞭利落飞舞,闪转腾挪,困住了蒙面黑衣人。突然数只利箭从另一侧房檐处飞来。我用短剑挡了几只,飞起一脚踢向黑衣人胸口,黑衣人倒地翻滚欲逃。我一边挡箭,一边拾取一支箭反手飞射黑衣人,黑衣人捂住右肩膀逃走了。我忙护住风颜退到门廊下。风颜右手臂中箭,神情痛苦。舅舅出现了,神色莫测,倚靠门廊扫一眼外面,似乎箭阵已退。舅舅手持古刀,示意退回他屋里。
我欲上楼看鸢鸢安危,舅舅说他们没事,取出金疮药给风颜拔箭上药。我在一旁扶住她,她疼得呀了一声,把我的右上臂直掐出一洼血印。包扎好后,我扶着风颜回房躺下。直到她睡去很久,我依然望着天花板。
及至天亮,秦修远和鸢鸢才下楼来,见风颜受伤,秦忿忿地质问我:“鞠麟,刚头一夜你就让风妹受伤,你别心不在焉好不好?” 我闷声不语。鸢鸢推了秦一把,站到我一边说:“姓秦的,是非曲直没捋清,你凭什么指责小哥?”鸢鸢转而质问风颜:“风姑娘,你怎么受的伤,小哥又待你如何?给你秦哥说清楚!”风颜蹙着眉头冷冷地说:“不关他的事。我们差点遭暗算。”
这时舅舅进来示意大家安静,轻声解释了昨夜的事,我补充道:“那人右肩受伤逃走后,箭也没再发,好像早有预谋。” 舅舅推测,风颜是不是有什么仇家,或者我们的行踪暴露了?
秦交给我和鸢鸢各一把手枪。舅舅和凤祥驾着载满货物装备的马车走在前,凤清把载满了丝绸的马车挪出一个空间,扶风颜上去将养,我骑马护佑在侧,名头依旧是风颜的爱侣。鸢鸢气呼呼地坐上张小舌驾的马车,和一堆茶饼友好相处,秦驭马跟在后面。
离开客栈五日,路途愈加颠簸,崎岖山路上鸢鸢有些中暑,倚在马车窗口呕吐了几口,我建议舅舅歇息半个时辰,起个石头灶点火烧水。我端了热茶让秦送给鸢鸢解暑,秦膈应我说:“这又没别人,你可别入戏太深。”我笑笑说,“好好照顾鸢鸢。”又煮了药给风颜送去。
“鞠麟哥,谢谢!”风颜用左手接过药碗,喝了一口就停下了,似难以下咽,放到右手耷拉的地方。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右手手腕肿成了馒头状,急忙抬起她的手,捋开衣袖查看,沿手腕至靠近手肘的箭伤处全是紫乌,所敷金创药非但没有消肿,反而有扩大的趋势。
我惊问:“手腕疼吗?”风颜点点头,神情痛楚。我让她别用力,转身去翻找解毒草药。余光瞥见舅舅往风颜处走去,不一会儿舅舅一把拉起蹲着配药的我,神情奇怪地轻声问我,这几夜是否熏了神药。我嗯了一声,心说自从与鸢鸢结婚后,从不敢熏,趁着这几日空窗期,正好拿来熏疗,难道又出什么茬子了。舅舅让我把药囊给他,迅速取出神药,抓在手里,也不解释,立马转身去找风颜。我赶紧收拾好草药,疾步跟上。敷上麒麟竭,须臾,风姑娘的神色不那么痛苦了。舅舅轻声吩咐我,不许任何人打扰她,让她好好休息。
“舅舅,风姑娘不是张家人,能用这么大剂量的神药祛毒吗?”我十分担心。
舅舅故意离开马队,走出去老远看看风景地势,一晃眼见我不离不弃地跟在后面,他才转身踌躇地说:“哎,鞠麟,你瞧她那伤口肿的,应该是麒麟竭对金创药的反噬作用,没熏几天呐!这姑娘不是一般人。我差点铸成大错。”
舅舅是个难得检讨自己的人,我听得都咋舌了,顾不得细问,第一反应是:“舅舅,你是说她可能是我张家族人?”
舅舅抿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把神药丢还给我道:“不确定。只是今后你要好好待她。今天过后,从明天开始你二人可以照常用神药熏治,可别忘了。”
“舅舅,风颜她……”
舅舅瞪我一眼,不愿多说,转身和秦修远,二少爷他们喝茶聊天去了。小舌在一边悉心伺候着。
我收敛心神,转去看鸢鸢,她脸色好了很多。
“小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哪有,梁姑娘可能蹦达了。”
“你上来歇息一下。”
“好。”我上了马车,鸢鸢立马拽住我的手握在她的手心里,噗的扑在我怀里。我勉强笑了一笑,幸好鸢鸢粗心没察觉。
“鸢鸢,这几日还睡得好吗?”我做着摸头杀的动作却心事重重,又不想她误会,就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鸢鸢抬起头,把脸蹭在我的胡茬上痒痒的:“不好。秦副官就是个话痨,每天总是吹他在营队如何牛掰,一直等我打断他才肯闭嘴。然后就要等他睡着了,我才敢睡。刚开始他老也不闭眼睛,翻来覆去地折腾,我就只好装作睡着了的样子,他居然马上就打起了呼噜。你想想,我怎么能睡得好?”
鸢鸢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看得我既心疼又好笑。鸢鸢抚摸着我的眼睛说:“我看你呀,这几天睡得也不好。”
我刚刚放松了心境,看她主动提起,就试探地说:“我还好了,刚开始也睡不踏实。风颜酷酷的一个姑娘家,话少,心宽,自受伤之后,一般倒下就睡着,基本跟我没什么交流。哎,我也是个闷葫芦,又不知风姑娘什么来历,自然不好意思跟她主动搭话。我看你,似乎之前也不认识她。”
鸢鸢听我说完,正襟危坐起来,满意地咧嘴一笑说:“我听大伯提起过风姑娘,大伯母收养她时才8岁。具体情况秦副官比我清楚些。怎么,她的伤势有变化?”
“嗯,不,已经稳定下来了。”
这时秦修远敲敲窗,探头进来说:“哟,分秒必争秀恩爱啊?我可刚离开一会儿!”鸢鸢没好气地说:“秦副官,正要问问你,风姑娘的事。”秦不理鸢鸢,却对我调侃道:“兄弟,你终于关心起别的姑娘了?”我和鸢鸢一起瞪他。
“好吧,不开玩笑了。风妹嘛,她的生父母不详,只知道她8岁前,在一个戏班学戏。一次戏班在北平得罪了当地恶霸,班主身亡,戏班解散,她流落街头,幸得将军夫人收留。”
“那她一身功夫谁教的?”鸢鸢问。
“听说自小有些底子,将军10岁就送她到赤霞山拜师学艺。两年前才回来。”
“我年长一些,还是她大?”
“她虚岁20,比你小一两岁吧?”
鸢鸢看看我,等我说话。我突然冒出奇怪的想法:“这里接近赤霞地界吧,要不建议舅舅先 送她回她师傅那儿养伤,等我们回转时再来接她,可好?”
秦修远不同意,他表示将军要求他俩一直随队,不离半步。我心里默默不安。
如果风颜拥有麒麟血,注定被舅舅他们拖累进来。再者,舅舅叫我好好待她,是什么意思?
鸢鸢自然猜不透我的心思,她说想小憩一会,我就下车拉着秦喝茶去了,心里却仍在琢磨这件事。清叔喂完马匹也加入了我们。
约一壶茶的功夫,两辆载着鸢鸢和风颜的马车突然自行移动起来,马车无人驾驭,呼啸着冲出四周的马群,向赤霞山峡谷风驰电掣般奔去。我和秦急忙跨马追赶,身后响起舅舅的吼叫:“割断缰绳救人!”
穿过一段平缓的灌丛,峡谷呈急遽下坡走势。几欲接近后面一辆马车时,我座下白马不受驱使,欲强行掉转回头。我果断弃了白马,飞身跃到惊马座驾处,手起剑落,割断了驭马的缰绳。啪啪!耳畔传来两声枪响,接着前面的马车侧翻了,被惊马拖着一路下滑。我心乱如麻,翻入座驾后的车厢内,抱住昏迷的风颜,跳出了速度减缓的马车。等安顿好风颜,我提气身轻如雁,狂奔至前方已侧翻的马车处,沿途散落一地的茶饼。我抓住车门框,一个鹞子翻身栖上仍不停滑落的车厢,扒住车门探头看,里面竟没有鸢鸢的踪影。
我的头立马就炸了,放了手,跳下车,察看峡谷四周。峡谷地势如一泻千里的河道,密密匝匝的灌木丛生,白日西幽,高低起伏的土丘与突兀的乱石稀疏分布。
“鸢鸢!鸢鸢!”我往来时的方向边跑边喊,又来到风颜躺着的地方,她已经醒来,捂着手臂的两根手指翘起,指着身后。我抬头看见秦修远扶着鸢鸢从树丛里走出来。我奔过去从秦手中夺回鸢鸢拥在怀里,久久不能平静。
“唉!唉!小哥,我还不是那么没有用吧?看,我自己跳了车,没怎么受伤嘢!”鸢鸢拍拍身上的泥土,手指有轻微擦伤,神情俏皮。
“你怎么能跳车?这么多石头!”我又气又急,真想……然而只是转身捶了秦修远一拳:“哥的枪法能不能再准点!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救了鸢鸢。”
秦一把从我腰间拔出手枪,浮夸地说:“这是个险招,我也怕梁小姐受伤。不过事实证明,张兄弟你再神勇,也拼不过这个!”
“瞧你得意的,把本小姐的座驾给毁了。”鸢鸢夺回手枪,交到我手上。
秦瘪瘪嘴,颇感失意,径直走到风颜身旁,扶起她走到没损坏的马车车厢旁,让她靠着休息,兀自安慰着。20丈远的那两匹没跑掉的马已拖得力竭,站在原地焦躁的四蹄乱蹬。
我想起4年前军营遇毒蛇的情景,莫非此地有更大的家伙。我仔细问了鸢鸢,确定她没有受伤,就固执地让他们留在原地等我,独自沿着惊马飞奔的路线探寻,走了约半里路,前面居然是个断崖,断崖边缘有马蹄践踏的痕迹,深不见底,不禁后怕。
等我转身回到原地,秦和鸢鸢他们却不见了,马车和布匹、茶饼也没了踪影。再往回走,舅舅的马队也消失不见。茶壶倒在地上,上山的那条路旁扔了许多果皮。我心想他们可能路遇山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