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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脱身交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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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晏师来,白日正谢老七成亲的日子。
今日八月二十,我醒来歇了一日,梦中竟是折腾了三日,真不知晏师的入梦香是何物所造,如此厉害。不过兴许和我常年服石有关,比常人更能入梦见真。
那,到底那些是真实的,那些又是虚幻的?
我最后所见到的景象,其实和祖父留下的一本杂书有关。那本书上所记,现在只模糊记得跟早先祭祀礼法有关,多言虚幻,引用之处和五藏山经有关,但绝对不是五藏山经。
山经所言,其实也是祭祀衍变的一种记述形式,大多将先祖神化,及至汉末,儒佛道三家争势,到现在也没论出个由头来。不过佛道见盛,只怕势不可挡了。
祀之与戎,国之大事。
人之始,现下无从考证,但最初时,对天地万物的不解,往往把自己当成了万物之一,对万物所拥有的特性,比如飞,比如能听兽言,呼风唤雨等,皆认为自己也可以。故而那时对待万物,相当于对待自己,不仅尊重,也是害怕。
因为人的脆弱,往往比不及万物之能。
对太阳的崇拜,对火的崇拜,皆将其神化而尊,这些事百姓不知道,但我们作为司命,这些打从祭祀之始,就很清楚的东西,自然是明白的。
所谓天书天言,凡人不可懂,一懂登天道,其实是怕世人知晓,独自属于王权顶端的人而已。
当然,祭祀之用,并非单单是遮掩,更有恒古以来的敬畏。
对天道敬,是指万物不可捉,对地道敬,是指万物皆可养以用,对人道敬,是敬先祖血脉,是敬开辟先河之圣贤,这些都没有错。
出发点,无非都是尊敬人的灵魂不灭而已。
魂不灭,则可通天道,与天道生;魂不灭,则可通地道,与万物生;魂不灭,则可祭先祖,护佑子嗣;魂不灭,则可随圣贤,与礼制存。
与魂与神,其实没什么区别。
墓葬礼制出现之前,人对死亡的意识很浅薄,认为人不会死,只是睡去,后来发觉人睡去之后醒不来,才意识到是另一种形态,遂以赭石代表血液护在死去的人周身,并未有过多随葬。及至人不舍死去,方有魂灵长生的意识。
武王时,欲出兵,奈何无天子锡令在身,无出兵理由,遂以文王天子神主置车驾同行,以此神主加锡命在身,方成兵行。
神主,是尸身替代。
那个时候起,人对祖先祭祀,往往将祖先的功德比及上天之神,故而以木做神主为替。现下宗庙之中,皆是如此。
晏师敛尸,是为敛神,并无不当。
我在晏师房中盥洗室洗漱过后,晏师已经在胡榻上置好了锦被,待她进去梳洗,我就小坐了一会,瞅着手中的玄机扇,不免多想了一些。
想到祭祀之事,是尊是敬,那一朝,那一族,不都是为权主而奉?又如何逃得了为权者利用?我们这些人的生死,自来掌控不了在自己手上,少有几个堪星舆脉,最后的下场,何曾见得好过?汉者东方,占武帝脉,汉不存,东方,又何以存?
祭祀不当用,外祖便从阴阳天地入手。
汲郡冢书一出,他用心注解,实为求解。察阳室世间生者,堪阴室地脉死者,辨天之风气,地脉水向,据理天地风水,论阴阳二字,最终求的,不过万物命理之事。
未有幸,我察之不全,只能从他留下的一些简书中猜获一二,不过没人引导开解,精进甚慢,倒不是晏师所说的全无继承罢了。
现下听晏师说丘门,外祖是丘门阴阳一系,想来其中定有奥妙。不过晏师不同我说,我只能将心中难解暗藏。越藏越难耐,恨不得早些解的好。
我心下无奈,听着盥洗室内水声渐小,想着晏师快出来,人紧张起来,闷头钻进被窝里歇了。
不一会儿,晏师果真出来,轻步无声的,似是在屏风后站了片刻,而后一转步子,倒是往我处胡榻走来。我侧身在里,立时闭上眼。
晏师走近,伸手捻了被角,轻声道,“我留一盏灯在旁,夜里不黑。你醒来已逾一日,宫里应该知道消息,我明日得回去复命。后日二十二,你应该没什么事,我们同去长公主旧居,可好?”
“嗯。”
我的紧张全在她轻声温言中化了开。听她转身走了,就微微侧过了一眼,但见晏师散了发,白衣褪去,一身内襟殷红,沉郁如影地贴在她身上,人踩着轻步一支一支地去灭烛。
一支一支烛火灭去,她迎着还未灭的微火,背影见暗,放佛盈了一层晕光,举手投足间,便如佛堂里点灯的孤影。
人本来就冷清的紧,此时一刻,更如不可亲近的影子,我转过身去,人在瓷枕上赖了赖,当真想上去陪她走上片刻。
想是想,晏师就听到了我动静,人回过头来,散发如墨,玉削的颜颊朦胧的若隐若现,一线光亮透过睫羽,似如天光。
她也就美得似不可捉摸的天光了。
我心下揪然一裂,蹭地坐起来,掀起锦被就走过去。
“怎么了?”
晏师转身迎来,我拦住她,笑道,“我陪你灭烛。”
说罢就去吹烛,晏师伸手拦住了我,将手中的灭烛铜器递给我,“烛泪多了,用吹的不好。你用这个,我去取新的。”
“不用。”我捉住她的手腕,见她眸底不解,只好解释道,“我,只是想陪陪你。”
晏师眸底晃了晃,凝着我,一抿挽唇,“好。”
晏师说不能吹,我也乐于静静走在她旁边,因为蜡烛点的多,晏师似乎走的又特别慢,我闻着她身上的寒香,心下晕晕乎乎的,旖旎难禁,口角发干地寻了话道,“晏师,你怎么内襟穿红?”
晏师眼角轻撩,眸光映烛,簇火微明,“你祭祀时,内襟不也是穿红么?”
“祭祀?”我讶然,心下想到一个可能,人瞬间冰凉过身。
晏师宽慰一笑,“朱砂衣在身,自是代表祭祀司命的身份。丘门中的祭祀一系,门主是我。你也知道,祭祀之主,主持为民祈福,而丘门独立世间之外,不拘世间权者,我不同于你身陷旋涡,所祭之事,遵循天地圣道,绝无害人之意。你不要担心,我虽受过苦,但都是心甘情愿,论不上真的苦。倒是你,不如想个法子,从此脱身?”
从权者手中脱身?哪有那么容易。
听晏师对受苦不介意,我心下宽慰,对她提及脱身之事从未想过,经她一提,倒是有了些想法,不过脱身之后,我又该去往何处?
“脱身之后,随我归丘门吧,毕竟你是阴阳一系的后人。”晏师淡言而来,眸中笑意入水沉静,人站直了面对我,看起来相当认真。
我对她明解猜心的能力实在惊讶,心下乱了乱,看着她道,“晏师,你好似很笃定我会成功脱身?”
晏师轻笑,甚是温顾,“不正好有机会么?”
“你是指借上面官家下葬的机会?”我心念骤转,惊道,“司命陪葬,手段复杂,若官家还有别的想法,指不定就被什么恶毒的法子给镇了。”
“我布置的墓,放心。”晏师又道,“那你,随我走么?”
晏师的确是在认真问我,轻笑而溺,人跟着踏进一步,原本比我高一些的她,明眸精致,端地压来了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但不容拒绝之中,并不让人不适,反而让人愿意沉溺。我恍惚失神,觉得她与我无比亲近,人好似一叶扁舟,甘愿流进她的一汪浩海中,随其远游,无拘无束,却心有所依。
“晏师。”
“嗯?”
“为何要待我…这么好?”
我想我是溺进去了,溺进了一方永远也不想走出去的稳靠,“我无依无靠,金石坏了身子,人也没什么所求。除了祭祀,没什么别的本事,会拖累你的。”
晏师眸底滑笑,睫羽翩翩一落,低眉而来,几分俏然道,“那也只能拖累我。”
我一怔失神,旋即内心被涌满,人飘飘然地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晏师,晏师太近了……
定是被挤进了什么坚不可摧的角落,眼前只有一人可去的窄门,我无处可以逃生,只有朝她走去,才能得到解脱。
“谢良人,玉奴这个小字,以后,不要自称了罢。”晏师见我窘迫,人温笑退开,转身继续灭着蜡烛,轻淡道,“奴字虽有家人爱惜之意,不过人死如灯灭,前人已逝,良人有心就好。有些过往,当断则断,忘了,未必不是好事。”
晏师在前说着,我觉得她并非是指我无依无靠之事,点的,估计也是和明见心的关系。
心下更觉她是我的依附,欢喜不胜,走过去,看着她的玉颜,难禁心海翻涌,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就是理不出什么清晰的纹理去说出口。
晏师挽笑,撩眼看了看我,笑意泯然,回过头,手上动作不歇,清淡道,“都是女儿家,做什么老看我,难道想我也一直看着你?”
“我有什么好看。”我羞窘低头,嘀咕道,“金石之事,在此之前还不能断,为人发觉的话,只怕会有怀疑,届时连累你想法子为我脱身,官家墓葬再出事,你也不好收身。”
晏师听着,步子侧转,认真看着我,“小谢,忌药的事,我会想法子,不过过程肯定很痛苦。我能替你想别的事,唯独这件事,替不了。但我,会陪着你。”
陪着我。
我再度说不出话,内心堵得发疼,只能任由心口起伏,去缓解酸涩难抑的轻裂满涨,脑子里渐渐空白,渐渐只落得眼前一袭红衣的晏师。她明明玉削冷清,待人别有疏远,偏生是待我最温柔的的一抹明艳,暖的人都要化了。
“那我以后疼的难受,你都陪我。”
看来方才不落跑,我到底还是落不了要化在她眼中的劫。
“好。”
晏师应下,将一支竹灯灭下,放下灭灯的铜器,轻道,“晚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