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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殷殷时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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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蒙蒙下了小雨。
按道理,月华大亮的第二日不该有秋雨落降,这雨却阴阴绵绵的,没来由的有一种不会停歇的感觉。
我蒙着襟带,看到的景致总带了些晕红,虽然并不影响辨物识人,却总似在看另外一个世间一般,把我自己也隔离在了眼前的世间之外。
像是回到了最初的时候,不过比那好的是,我可以说话,可以听,还可以感受。世间的瑰丽多彩,我终于可以亲身体会。
做人,并无不好。
昨夜把房间让给了带回来的殷家女子,我便在玄通唯一还算干净完整的书房翻着书看,除却雨落下来时,我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再没出去过。
书房不大,西向东开,正对着院子里的百年老槐。房中置了几方丈许长的简陋书架,书架有五层隔板,置放的有纸质的新册,大多还是竹简筒书。
这年头纸贵,比不得竹简来得容易,多是门阀世家用来,有时一方沾香花笺,卖得也是十分贵的,足以比得寻常人家数月、甚至及年的用度。
玄通自来少看书,书房还是我来了之后花了好几日打扫给收拾出来的,当时草草看过,只为印证自己解字辨书的能力,并未多过用心。
现下仔细翻了一翻,大都是玄门之说,老道易理的,还有些丹药黄白经卷,异术浅谈,想来,应是葛厷在时存下来的。
我有私心,一是待书翻完,便是离开玄妙观的时候。再来者,主要还是想寻些蛛丝马迹,琢磨琢磨葛厷是个什么人。
葛厷身上疑团重重,那道傀戏符,纵使玄清说过葛厷活不下来,可未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确认他真的就死了,真的就没有用了。
一想起他,我便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总觉他时时站在我身后,拎着一根无形的丝线,只消指尖一动,就能控制了我。
谢十方,也不过是他手中的傀戏玩偶,用来戏弄了我一场。我醒来时,身边只有谢十方,不得不让人联想我的醒来,以及醒来之前,和葛厷怎么都有脱不了的干系。
念及谢十方,那铃声还是会无端响起,一时又惹我迷惑,到底是晏师的蛊,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实在难以想的明白,只能暗自压下,不敢想,一点儿都不敢想。
只是,可以不想谢十方,但却不能不把葛厷这条线给揪出来。
他的存在,恪应着我,如同心底长了难以磨平的苔藓,阴郁阴郁地爬着,尤其是撞见今日的绵绵阴雨,生的更是茂盛。
我听着窗外细雨,愈发烦躁,索性后来寻来了棉花团子,塞进了耳朵里才罢。
我转着步子,在两方书架的空隙里随走随停,便于手中经卷看过,随拿随放。我在渊中万言书库一直都是这般翻书,不过万言书库大得很,没有边际,书架很高,回想起来,倒是有桓王墓黄金大道两侧云壁书橱的几分样子。
书册为云纸而就,轻盈似云,不需用力。若是累了,把手放开,那书还是浮在身前,吹一口气,也就翻过去了一页,很是方便。
书库因无边无际而甚有昏暗,书架的高度也延伸无际,便点着很多灯,那灯跟木船上的灯一模一样,张着嘴巴,自呼自吸的。
人走在书库里,恍若走在一场暗夜,书香弥漫,红灯贴着书橱云壁,三丈远一盏,三丈高一盏,一行行深远,一丈丈纵高,宛若处在一座无边无际的方阵中。明红闪烁,有些诡异,我却从来不怕,只因我的心思全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了心神。
天地混沌,万物有生,并非人言而已,我一路来渊看到的一切便如墙隅的一支偏艳桃花,顺此美景越过墙隅,所见书库其中的浩瀚,非言语能及。
我那时,还不能言语,六识还是在守过书库很多年后,才渐渐有了感觉,及至开口说第一句话,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此还疯了好些天。
直至晏师不耐我胡乱言语地说话不休,轻轻开口,说了我一句‘傻子’,我才缓过来,也才意识到她以往不同我说话,并非不能,而是小心顾着我不能说话,一同随我以字言书地传情达意罢了。
她是个温柔的人,温柔到等你意识到她的温柔时,才恍然发觉,她的温柔早就弥漫了你,席卷了你……让你早已不知不觉沉陷甚深,何曾想过要出去?
我心下温柔轻淌,不禁想起桓止心给我看的那些纸书,除却记载的渊中景象没有区别,说及我和晏师的一些事,却是和我想起的有些出入的。
记载渊的书,到底,是谁写的?晏师想要它,又是为了什么?
我浑浑难解,思来想去的想不明白,温柔渐渐凉去,恍若缠了一方茧,人拎着丝线一头不是抽开,反而是越缠越紧了。
看了许久夜书,眼睛有些涩,加之心头郁涩难解,一夜过去又没找到个蛛丝马迹,不免有些丧气,便不想看了。
卷起简书要放下,便觉脑袋有些发涨,随手拿书卷轻轻敲了敲额头,打算将简书放回原处,岂料转身就撞上一双眼。
“祖宗,你眼睛怎么了,要蒙上这邪气的玩意儿?”
玄通这一头撞来,着实吓了我一跳,害得我贴着书架才站稳了身子,吁了口气,没好气地拿着简书拍在他胸前,“眼疾!蒙上了,省得红通通的吓人。”
我手上力道不轻,玄通手忙脚乱地抱着书,人跟着一愣,似是还没想明白,竟没像往常那般与我斗嘴呼痛,三角眼骨碌碌地一停,似是想到了什么。
待他片刻失神回来,自是撞上我还在疑惑皱眉地看他,搂着怀中的简书往书架上放,干笑道,“蒙上的好,蒙上的好……”
我见他缓过神,方是小心敛了疑惑,脑门儿的抽疼便挤着缝儿地钻。不知是不是我昨夜情绪大恸,后半夜落雨的凉寒便趁机沁了头风骨,疼痛竟是分外难忍。心下叹气,揉着眉心往外走,恰好听到他这干笑,怎么就觉着他有些躲避畏惧的意味在里面?
心下一嘀咕,随口诈他道,“我蒙了眼睛,行动不便,你倒是开心的很?”
“哪能呢?”
玄通嘿嘿做笑,蓦然一正声色挤到我面前道,“祖宗,你房里的是个什么人?我方才去寻你,只道是你,随性了一些,岂料蹿出了个厉害人物,伸手就要打我,胡子都给我扯了去!”
玄通侧了侧脸,让出一方侧须豁口,果真是血迹斑斑的,我一看,心头生烦,只道莫归迟这个祸害,果真是祸害到我头上来了。
当下闷声不言,拎起衣襟准备去赶人,哪儿想到抬头就看到书房门口,倚着门,斜斜歪靠了一名妙龄女子,一身流襟郁紫,极是华贵。
“瞎子?”
这女子十七八岁,墨发流长,肌凝如玉,为华贵的紫襟相衬,一双俏圆的眼眉下,左眼角下贴了一颗泪痣,人便似泪水里捧出的一颗紫玉明珠,明俏里又含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弱气质,生怕手中一个不小心,她就跌得一个晶莹玉碎了。
衫子是织锦阁里的时样新物,和我那件只在襟口袖襟处做了小样区别,她的金嵌镶边团如云燕,果真符合了莫归迟说的殷家人身份。
我透过襟带看她,她也在看我,一出口的语气相当倨傲和轻慢,好似自己落到一个瞎子手里,是她甚是看不起的事情,隐隐蓄着一触即发的泄愤手段。
玄通见了她,脸色很不好,张口气道,“你睡了人家床,还骂人家瞎子,有没有道理!”
“哦?”
女子指尖绕了绕发梢,俏圆的眼珠并未从我身上离开,轻慢绕道,“我先时还在自家床上,醒来就到了这破地方,你说,是我没道理,还是你们没道理?”
玄通还待辩驳,我头疼的厉害,不愿多做纠缠,伸手拦住他,拱手行了个礼,道,“谢良人夜间行路,撞上一辆无人马车,见姑娘孤身一人昏在车上,出于好心,始才带了姑娘回来。玄妙观观小,若是礼待不周,姑娘也莫嫌弃。您转个身,往南走出门,马车还在,归家去罢。”
“你是谢良人?”
那女子再次上下了打量我几眼,俏圆的眼凛冽审视,嗤笑一哼声,“解字辨书是个眼界活儿,你眼下蒙着个物件儿,论瞎,你肯定带不回我。若是得了什么眼疾,那也成,正好随我回府,我弄点儿清目明眼的丹药给你,保管吃了见好。但你若不是谢良人,归了府上,我也保管你眼睛见好,且是极好地从你脸上挖下来,养在罐子里,不论过上十年百年,都是极好极好的。”
“看你一个好看柔弱的女儿家,怎么这般狠辣!”
这丫头先前倨傲而轻慢,听及我的名字,俏目转着疑惑的不肯定,一番拿捏说辞,竟是十分狠辣的,玄通听去,自是忍不住,甩着袖子便骂!
“我为何要同你走?”
她一听我名字,眼底就有事儿,我抓住了根本,自然要问出来,至于她那些狠辣话,只消没什么机会成立,构不成威胁,傻子才和她置气。
一转念,发觉自己好像把玄通给骂了,不禁叹气,心想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儿心,老大的人了,还不稳重一些。
“呵!我殷时雨好端端地睡在家中,如今从玄妙观出去,只消我随便几句话,就能掀了你的观,灭了你的人,你,还需要什么理由?”
竟是殷家的小郡主!
我拧紧眉心,心道莫归迟到底安了什么心,给我惹上这小魔头来!
她拿玄妙观来威胁,我自然不能拒绝,想了想,估摸着还是冲着解字辨书的事儿去的,一看玄通也煞白了脸,更是加剧了我要离开此地的想法。
我上前一步,右手叠上左手,欠身行了正礼,道,“既然是小郡主来请,谢良人哪能不从命?玄妙观不过是谢良人借住之地,今日一去,还请郡主给个安生活命的地方,日后也就不用回这破地方了。”
一个‘请’字,圆殷时雨出现在玄妙观的异事,‘借住’与‘安生活命’两词迸出,便把自己和玄妙观撇了一个干净,是要她明白拿玄妙观迫我,是件没用的事。
最后一个‘破’字,是表现出我求取富贵,脱离贫贱的想法,再来者,是想玄通听去,断了对我的真情实意,莫要因我此去,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果真,话及一出,殷时雨唇角讽刺一笑,把我看低了几分,转身便走。玄通却一把捉住我的手,眼底通红,须眉皆颤地看着我。
好在,有眼带蒙上,否则,我难忍的心绪定要为他看出来。头疼和心底的酸涩一并翻涌着,我忍耐下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忙是拨开他的手,扯了扯身上覆着的青衣,头也不回地踏出了书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