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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祭佛忘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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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时辰已过,山风阴凉,随行在莽莽山林中的百年古刹,本该感受到的是从未有过的安宁,享受的是松林沁香,奈何我与殷时雨皆急急而行,跟着道远走过放生池后,顺着一条山曲幽径向右拐进了松林密深之中。
山泉淙淙,云雾缭绕,踩着幽径,道远越行越快,殷时雨看我一眼,压低声道,“我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话未接完,我顿时明白过来,敢情她是故意激怒玉胎,惹出这桩事来?
见我惊讶拧眉,殷时雨薄讽勾唇,“自打我进建康城,秃驴就盯着我,想来是看我和晏师同你下了墓,就扯了个谎寻上门来了。早先没同你说,是因晏师不在我不好同她商议,所以连你也瞒了。既然随他来了,总不能事事都随他主动,我闹出事来,出他意料之外,也是我们能够掌握先机的机会。”
缘由如此,身后跟着的白衣和尚以及前面的道远内息皆不弱,她如此小声道来,两个人指不定都会听到。我疑惑她何故在此坦诚而言,转瞬又明白过来。
白衣和尚欺瞒寺众骗我们而来,道远肯定也是被迫接局,两人之间的矛盾愈深,对我们越有益处。她低语而来,声音不大不小,正是有意让两人听去,挑拨两人不和。
“玉胎还在他手上。”
“你不是还有纸老虎的匣子在手么?”
殷时雨冷冷回道,“玉胎毕竟是地下的东西,纵使待我亲近,到底不同常人,难不成真要把她一辈子领在身边?”
我听着心下不是滋味,道远说玉胎替殷时雨挡着咒术煞气,若是玉胎出个什么事,她身上的咒术解不了,出了事如何是好。
“玉胎好歹挡着你的咒术,你太过冷凉了。”
殷时雨听了,并未接话,眉心拧的更紧,蹿急身形往前走了。
我不知她是真的听不进,还是拉不下脸,喟叹一声,随行跟着她在林中追着道远的背影。
道远到底技击高强,看似走得平淡无奇,实则快得很,加之对地形熟悉,一直保持在数十尺的距离前方。出门时虽过了金石固身,又带了些金石防着意外,跟着他在林中走了两刻钟,便觉得有些勉强。
我落了些距离,白衣和尚跟了上来。
和尚脸色不是很好看,清濯瘦削的脸颊在幽林密布的暗影下愈发惨然,唇瓣反而格外艳红,大抵是殷时雨早就算准了他会出来挡,一掌下了狠手,着实伤到了他。他脸色生白,唇瓣反而殷红,就是行气不畅,内息受损的表现。
“没事吧?”
我问道。
“无妨。”和尚摇头,“前面是戒律堂,不知师伯要做如何解释,但进了戒律堂,出去便很难了。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小僧带两位施主进来,必定会顾着你们出去,权且放心。”
他做出保证,我却无法心安。天道可以通过行气变化料算,但人心不可算,善恶如晦,总是混沌难辨。
前方忽而一阵压力袭来,抬眉看去,原是一尊地藏菩萨石像。石像高达九尺有余,盘坐莲花,未着宝冠,只斜披袈·裟,右手小臂嬉笑坐一肚兜幼儿,攀附菩萨肩头,右手抚一幼儿头顶,亦是嬉笑扶着膝面仰首而盼,与寻常手持锡杖宝珠,头戴宝冠的地藏菩萨像有些出入。
此像睁目远视,顺着此地高处看去,可观寺中全景,便是远方长江城建也可窥及一隅。全然不同寻常地藏菩萨敛目低垂,慈太酣祥的姿态。
道远抱着玉胎立在地藏菩萨像下,转身低视而来,浑如一尊菩萨像。
地藏菩萨像后面是一座木建五重塔,五重塔是汉时宫室,祭庙常见的塔建。塔楼内部无楼层,不能登临。第一层檐下有后加的裳阶,二层以上檐下有装饰性栏杆。塔中心有一根贯通全塔的中心柱,承托刹上的相轮、宝珠等部件,塔身重量则由外檐柱和四根天柱承担。中心柱下有埋置舍利的孔穴。中门进深三间,面阔四间,入口处有中柱和左右两扇门。
整座塔有四十来尺高,光是顶部的塔刹就占了三分之一,进三拓四,则按攒宽斗拱而分。攒以斗口而定,十一份斗口为一攒宽,依照现下高度计算,粗略看去,一攒应为二尺七寸左右,故而底部连着裳阶大约也就六七丈宽径的样子。
算起来,是偏大型的庙建了。
如此大的庙建不能登临,有些不合理。但听和尚说是戒律堂,想来有过改建,只是内部未进,不知究竟,不好随意做下判断。
道远抱着玉胎落定,冷眉凛凛,殷时雨既身落定,“和尚,来也来了,总该说个实情了吧?”
我同白衣和尚跟上,但见道远一瞥怀中玉胎,“此子并非寻常玉胎,云图壁后的玉胎当中只有一个连着母体的玉胎罐。祭祀阵开启后,血玉棺中的血色流尽,残存的血被郭大家将灌进母体玉胎罐中,她能活下来挡着你的咒术,就是因此。”
“血玉棺中到底是什么?”提及血玉棺,我再不能忍耐,上前几步,追问道。
“你同我进来。”道远同我说道,转身直往塔中走去。
殷时雨闪身就去追,岂料身前落下一玄黑缁衣的黑面武僧,掌中禅棍尾击突来,力道浑厚沉重,挥舞有声。
殷时雨巧身避开,拧腰变招,拂手如柳,直取武僧手腕脉口。
武僧应招也快,双手绞住禅棍往外直推,殷时雨就势旋身更进,拂柳拐肘,看似扑入和尚怀中,实则肘下藏招,屈指直点其章门穴。
“不好,是戒律堂道定,寺中数他最为厉害,小僧去帮忙。”白衣和尚惊急变脸,又道,“看来师伯是想施主你一人进去。”
我看道远临近塔寺门口,远远似是在等着我,想着白衣和尚说的在理,低道,“时雨刀子嘴,和尚你不要介意,定要撑着我出来,否则……”
“小僧懂得。”白衣和尚点头,大袖卷花,参入战围。
殷时雨身上并未带着窃玉剑,空手对付黑面武僧,着实吃亏,有了白衣和尚帮忙,顿时大松压力,与和尚一巧一稳同时对上了道定。
道定并不慌张,手中禅棍大开大阖,对付两人并不吃亏,只是出招多余掣肘,一时也不能轻易伤到两人。
我见局势还算稳定,纵起九玄步跃过地藏佛像,径直朝塔门奔去。
道远见我跟来,抱着玉胎推开塔门就进去了。
跟入塔寺门中,入眼的便是一片金光,塔寺第一层是大殿,大殿当中仍是一座地藏佛。
这座地藏佛仍旧怀抱两子,面目隐现悲恸,金莲座下开一三尺高的火炉铜门,其中熊熊烈火正在燃烧,正是通往塔顶的中心柱。
道远抱着玉胎凑近火炉铜门,面显凛冽,“佛宗西来,至今仍无确立,宗派不显。贫僧以地藏入道,誓信‘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宗旨,才随郭大家走了地下祭祀阵一遭。中土之地,祭庙不祭佛,尊道尊圣贤,唯以道身圣贤身而立,祖宗血脉而祭,虚我大菩萨者,怀空不藏。地大伏藏,丘门归藏,实为同一,施主究其根本,不过从地而来,从地而归,既已伏藏而出,何必再要寻求归本之事,惹来地下藏灵不安?”
“大师求得是佛宗立足,我求得是本身立足,有何区别?”
我见他要说教,心下生笑,“你既从祭祀阵活着出来,想必见过其中祭祀有多残忍。从地而来,从地而归,也是本理,你又何必求个开宗立庙的事,惹来万千生灵祭佛忘祖?”
“好个祭佛忘祖!”
道远厉声叱道,将手中玉胎往炉火口中递近,“此子就是你们祭祖求生的牺牲品,如今求死不能,求生,又缚在咒术之中,非得以活人精气而存。它依附女子阴气,并非对她有什么特殊照顾,而是需要此女阴气维持两者之间的咒术而活。它不害女子,便害他人,而且会为了使自己依附的女子不受咒术影响,所吸他人精气会越来越多,直至它哪一日精气汲取不足,便会反噬女子,届时定会将女子阴气汲取干净,撑到下一个阴气附体的人出现。”
“你说的是寻常玉胎存活之法,并非灌了血玉棺中血的玉胎!”我冷冷道,一步一步走近,生怕道远将玉胎丢进炉火中烧死。
玉胎显然也很害怕,极力往后退缩着,眼看不能抵抗,便哀哀戚戚地看着我,哇哇大哭。
“何况,自它出现以来,并未出现什么吸取精气的事情,她好端端的一个孩子,乃天地万物孕生,不正是你佛宗爱怜的世人?你要杀她,就不怕你心中的佛祖怪罪?”
“若它正常由母体孕来,的确受之天地万物,可它乃人为祭祀而孕,实非六道常物,非地生归藏,不该存于世间。”道远摇头,“何况,凤九寨为玉胎受扰多年,其中万般苦楚,施主不知,难道门外的女施主也不知么?”
“和尚,我不与你论道,今日也不是论道的时候。”
事情在走偏,我不能让道远拿住了走向,当即拨正道,“玉胎认了时雨一声娘,我便保她。佛道众生平等,众生得渡,为何地藏执着于六道之中的地狱众生,而舍其它五道?足见不论是佛还是人,都有所偏执。佛也好,道也好,圣贤是非,君王行世,大愿行不假,世人求善求生亦不假。假的,是世人行偏道,佛行执道。我只道一句,众生皆道,你手中的孩子,是道,也是佛!”
道远脸色一变,眼露失神,辨准时机,我当即蹬步纵身,扑向了玉胎。道远反应快,将玉胎往火炉中一丢,伸手便拦我。
好个执迷不悟的和尚!
我什么也顾不得,脑子里全是殷时雨得知玉胎死了时的惨然脸色。纵使她说话那么冰凉,我还是不相信她仅仅是把玉胎当做个鬼孩子,当做个…她可以利用的条件。
卷衣拂过和尚手臂,我矮身一钻,扑到火炉口上,伸手探进熊熊炉火之中,大叫道,“不管你是什么,你娘都在意你,等着你,快出来!抓住我的手,快出来!”
火烧灼燎的感觉中有片刻的冷寂,青衫被火舌吞没,饶是有内息扑开火浪的片刻压制,热浪还是迅速扑卷出来,打在脸上,烫的人面皮生疼。
目不敢眨的盯着熊熊烈火,我心头有瞬间的绝望。
想起要面对殷时雨失望而心疼的脸,我更觉难以忍受,内息差点儿撑不住火舌的卷涌,就要卷烧了衣衫,慌忙急道,“你再不出来,你娘她…她会哭,她会不要你!”
心绪乱七八糟,又是逮着什么就说什么,奈何火中还是没有反应,衣衫开始卷口,我不敢再耽搁,收手要出来。
手腕忽地一凉,一只小手触上,心头顿时大喜,拽着它就往怀中抱。
鹅黄的小衣衫被烧得干净,玉胎身上却是温凉,果如我猜想,这孩子并不怕火,心中宽慰,将它紧紧抱在怀中,“好孩子,听话才好。”
“孽障!”
道远低叱,身后暗涌卷来,我抱着玉胎就地翻身滚开,一连退开三丈。奈何道远并不做罢,出招尽往我怀中的玉胎捉去。
“人道朝中司命受天之命,异于寻常,现在看来,当时受棺中血影响,郭大家的女儿到底生了个鬼胎!”道远面露忧心,话语中的,敲得我心头直如铜锣作响,轰轰鸣鸣,乍然乱了心神。
我强忍心乱,将玉胎放开,嘱咐一句,“乖孩子,自个儿藏起来,和尚要捉你,我挡着!”
玉胎不想走,被我径直推了出去,道远见状,反手就去追。我伸手出招,不知为何竟想起晏师的招式,以解世刀法缠贴压切的技巧施展起来。
只稍许阻拦,玉胎速度快,钻进殿中环绕的数座金佛后面,来来蹿去,动作急快,几个眼花,连我也看不清它藏到何处去了。
玉胎无恙,我心中宽慰,解世刀法最适合缠斗,一时同道远斗了个不相上下,叱他道,“和尚,匣子中有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你就不想看看么?”
和尚狐疑,转头朝我丢在门边的木匣看去,眸光闪烁不定,随后抛开我就去拿匣子。
怎会让他轻易得逞?
我当即缠上他,岂料他招式陡然一变,以强大的内息径直压来。还未反应他如何出招,肩头已经挨上一掌。眼前一黑,人朝后翻去。
好在我反应不差,半空强转腰身,踉跄落定时,便觉整个左肩都跟废了一样,顿时失去平衡,重重坐倒在了地上。
刚是坐倒,身后抵住了一片冰凉,原是抵在了墙边的佛像金座下,身前跟着落下一物,不是毁了衣衫露出惨青肌肤的玉胎,还是谁?
她龇牙咧嘴,护在我身前直朝道远叫唤。道远并不理她,人走向木匣,径直打开,一打开,肩头颤抖,抱着匣子摊坐在了地上。
“乖孩子,你听姨娘说,这世上总有些人道貌岸然,说什么清啊静的,可自己偏偏就是最执着的那个。这不,见到了自己的执念之物,什么清净自然全都没了,和普通人有什么两样?”
我倚靠着佛像金座,将躁动不安的玉胎搂回来,将她脸上的泪痕慢慢抹去,轻道,“你就是个普通人,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人,将来长大了,长得会和你娘一样好看。”
玉胎似懂非懂,却能感觉得到我对她的善意,渐渐安静下来。惨青的肤色虽然衬得她还是那么诡异,眼眉的担心和委屈充盈在眸底,显然对我再不是那么疏离。
玉胎在我掌下靠近过来,趴在我怀中,小手紧紧攥紧我的衣襟,把我当成了依靠。那个瞬间,我想起了当年的晏师,心中更想将玉胎护到底了。
“不论是人是鬼,是道是佛,皆是有情。所谓大道无情,正是因不会破坏万物的天地自然规则,才显得无情。若你有情惜花,不忍花在雨下飘零,将其移植屋内避雨,过不了几日,花因渴水而死,你方知将它放在院子里自由生长才是最好。道无情,佛悯众生,不都是这样的道理?和尚,你禅修至此,肯定明白。你不过是见了玉胎心生过往的恐惧,故而才将她不论青红皂白的一心致死,从而乱了禅定。你说,我说得对么?”
“开庙辩道需过谷雨居,道远曾不屑一顾,看来,是自己误了。”
道远摊坐在地的身子转过来,就此禅定而坐,将木匣推至身前,取出其中的物什一一摆上,“原本想将玉胎烧死就此了结旧事,只是想不到有心人做事,总是冲着有心人而来。道远还有俗心,便避不开。误了,就是误了。”
他摆出来的东西,先是一方简书,还有一些女孩儿家的绣品,最后,却是一柄玉牙梳,梳上以红线挂着一枚铜钱。
我见着那柄玉牙梳,心头绞紧一裂,眼前晕黑泛红,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挣扎叱道,“你,你别碰我娘的东西!”
好师姐,想不到你竟掘了我爹娘的衣冠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