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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谢家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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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人是被殷时雨这家伙给吓醒的。
睁开眼,殷时雨披头散发地在榻上撵着一团东西,为了避免她撞到自己,我挪了位置让开,全没注意已经到了榻边。
滑下榻,顿时觉得身子骨不禁折腾,没歇还好,歇不够的结果便是浑身发酸的要折断了。
她捉着凭靠在床上追打着那团东西,正是玉胎那鬼孩子。小鬼头在榻上蹿来蹿去,咯咯直笑,全把殷时雨发不出的怒火当做了玩闹。
“昨晚上说了不让它上榻,醒来就见到这鬼东西趴在我身上睡得口水横淌,脏死了!”殷时雨见我滚下了榻,惊道,“没摔着吧?”
小鬼头见殷时雨不注意它,顿时不开心地跳在她面前,满眼委屈地叽里咕噜一阵乱比划。
我身子骨难受,挨着榻边歇了片刻才缓过神来,歪头撑在榻边,看着小鬼头道,“它好似长大了些?”
昨夜给它裹着的外衫早就被拉扯掉,白白胖胖的身子很明显是个小丫头,此刻伸着手脚要殷时雨抱抱。
殷时雨嫌弃地按着它的额头,打量了下道,“你说着,好似是长大了些,不过昨晚上它没吃米汤,那它吃什么长的?”
我觑着她不解的眼眉,有心捉弄她,促狭道,“没准儿趴在你身前喝了……”
殷时雨见我瞅着她胸前晃来晃去,眼眉一跳,将手中凭靠朝我砸来,气道,“狐狸精就是狐狸精,我要告诉晏师你打我的注意!”
我就势闪开,旋身站起,走到胡榻旁的檀木柜子取了金石,悠然道,“晏师肯定不会信。你同它闹吧,我得起身收拾去了。对了,把它衣衫穿好,到底是个女孩儿,光着身子不合适。回头我让清池去织锦阁挑些小孩衣裳来,别给它穿什么红的黑的,容易染煞。”
殷时雨听罢,歪着身子往榻上一倒,仰天长叹道,“天呐,我是造了什么孽,让我去对付那些死人鬼怪还好,让我照顾孩子,杀了我算了。”
我看她的确头疼,抱着金石小瓶走过去,摸了把小鬼头的脑袋,“小东西,你娘是个讨厌麻烦的人,你最好乖乖听话别惹她烦躁,若真惹她烦了,指不定真的就不要你了。”
小鬼头嘴巴一瘪,眼珠子乱转,裂开嘴给我一个笑,明显是敷衍。我无奈,指尖点着它的眉心,认真道,“我没骗你,所以收起你的小聪明,乖乖听话的好。”
“它要是能听话,猪都上了树。”
殷时雨一脸哀怨地翻过身来,趴在榻上撑着下颚,瞅着我怀里的金石药瓶,怪里怪气地道,“狐狸,你可怜东,可怜西的,有没有可怜过自己?”
小鬼头见殷时雨凑近,喜乐非常,就去扑她的脖子,殷时雨顿时收起了凝重,烦恼不已地将小家伙按在榻上,任由它胡乱晃着手脚。
别样的气氛霎时被眼前可笑的画面冲散了,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按榻边站起来,叹气道,“姑奶奶,令你头疼的可不是我。有没有想过替它取个名字?”
“又不是人,取什么名字?”殷时雨呛罢,低头凑近小鬼头面前,故作恶狠狠地道,“你不是人,要什么名字!”
小鬼头听着,一直嬉闹的手脚停摆下来,恹恹趴在榻上不动弹了。
殷时雨见它不对劲,手松开,小家伙一个翻身跳下榻,钻到榻底下面去了。这下子轮到殷时雨傻眼了,指着榻下面,歪着头,“这是生气了?”
“应该是。”我不想掺和进去,无辜道,“自个儿哄吧。”
殷时雨反应过来,人笑出声来,“想不到还挺有脾气,生气正好,我要睡上三天三夜,谁也别想叫醒我。”
我懒得搭理她,刚走出殿外,廊下的金铃响了,清池立在院子外面,手中捧着个长匣子,眼眉有些焦急。我回头嘱咐殷时雨一句,“我有事处理,你有什么事,拉响金铃就好。”
殷时雨懒懒哼唧了一声,我走下台阶,回头朝榻底下看了眼,发觉小鬼头竟是不在,不知躲到何处去了,无声叹了口气,走出了院外。
见我出来,清池将匣子夹住,空出手来迅速地比划着。我看过之后,伸手打开他再度捧来的匣子,里面躺着的正是窃玉剑和玄机玉扇,还有青雉,拧眉想了想,“送东西的人,有说其它的么?”
清池摇摇头,眼眸忽地一亮,一通比划,说是送东西的人身着玄衣,袖口内里好似绣了个红色纹络,类似于古时候的‘山’字。
那种山字是三个小山丘堆在一起,但是纹绣只有两边有山丘,中间空着,底部的纹线拉得很长,绕着袖口绣了一圈。
我看着他比划出来的,猜测应是个远古的‘丘’字。很显然,丘门的人重新下过墓,应是听了晏师的吩咐,待阵法行气散后,将窃玉剑一并都取了出来。
有晏师的消息,我便放心,让清池把匣子送进萍生殿交给殷时雨,自个儿打算先去洗漱,熟料清池拦下我,比了个‘谢’字。
在谷雨居以手势比出‘谢’字,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谢家的人来了。
“于桑阁奉好茶,我马上过来。”沉默之后,我挥了挥手,示意清池去安排,自己往阴阳池去洗漱。
不同于拂羽居,于桑阁的布置多以会客为主,文武会不同,细分两阁。
在入池前,我便服了金石维持精神,酒亦饮了不少,本不该以此姿态出去,但想到谢家如今待我薄情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踏进桑阁,殿中左首座上已经坐了人,只是我没想到她座下还跟着一人,疑虑一闪而过,人走到殿首的屏风后,端坐下来。
“长姐有来,玉奴失迎,还请勿怪。”
我父名铁,为陈郡谢家老六,她为父亲一辈长兄奕的长女,是小一辈中第一个孩子,字令姜,如今三十有七,嫁与琅琊王家次子。育三子之后,今日领来的,便是她七岁的独女。
“玉奴,许久不见,你愈发客气了。”
长姐有咏絮之才,亦喜着青衣,王家乃天师道后人,后辈取名从不避忌‘之’字。衣衫常有一个‘之’字徽记,这个秘密少有人知道,我也是从长姐处知晓。因为她对玄道一脉不喜,尤其对自己的夫婿信奉诡道更是不喜,但她恪守妇礼,对此并不多言,只同我少许提及。
世人只道她‘清心玉映,闺秀无及’却不知她厌极当下林风,金石病态,甘做柳絮之零,飘落自己罢了。
家族之中,女子数她闻名,江南四姓名家,还有一王氏,乃四姓张玄之妹,嫁四姓顾家,世人谈其有‘神清散朗,林下之玄’之姿。
本来长姐待字闺中时,对世人将此女与她比作一处,还有些向往之意,后听世人谈其林下之姿,便淡了心思,不再有心。
这些年我避居谢门之外,对此并不上心,只是不知此刻怎就想起此事,想想长姐若同此女见过面,会不会另有故事发生。
想罢之后,又怨自己糊涂,莫不是自己和晏师亲近,便可惜起长姐对王家次子并不是那么欢喜,替她做起忧愁来了?
顿觉失笑,摇头道,“不是玉奴不见谢家,是谢家不见玉奴,何谈客气?”
“也罢,闲话不说。我来,是想玉奴你帮个忙。”
“姐姐请讲,玉奴能帮,必定帮忙。”我在屏风后诚挚见礼。长姐归家治严,外事淡薄,肯开口求我,定是要事。
“聿儿要顶替你的位置了。”长姐言及出口,叹息中带着冷意,捏着茶瓯的指骨攥紧,足见她的隐忍已至极致,否则以她的闺秀克己之态,不会来求我。
端坐她座下的孩子不过七岁,眉目懵懂不知,全然不知自己将来的命运会在她母亲说及的一句话下发生如何翻天覆地的变化。
听得此事,我端坐的身形僵直,缓慢自长姐垂眸的清颜上扫过,落在那个眉目无垢的孩子身上,放在腿面的手渐渐捏紧,内心冰凉的无以复加。
“到底,还要多少人为这一门荣耀陪葬。”
“玉奴,你和我如何想避,都避不了。”长姐克己复来,语见平缓,眉眼扫向殿外。
高窗外的槐树秋深正浓,八月的槐香依旧弥漫如郁。此殿会客,当与秋时,如今秋见故人,带来的却是如寒冬深霜的消息。秋深槐会,原本是此处别致一雅,到眼下,一切都在长姐的眼眉远视下带上了冰凉的意味。
“庾家英杰早死,从而势落,谢家才有起势的机会。如今都瞅着姻亲关系,我独此一女,本不想为姻亲利用,却又将陷入同你一般的苦局。玉奴,我来求你,求你为何,你,想得明白么?”
我自然知道长姐所求为何。
谢家知我接触官家,便提议我去陪葬,不是不想要一个可以在天下民众前说话的人,而是要换一个更能听他们话的人。
这个人,很显然,他们选择了聿儿。
长姐要求的,是想我继续将这个位置担任下去,不想让聿儿走上我的路。
师姐说我属于这座城,看来,早有先见之明。我同晏师出逃此地的打算,忽而就变得渺茫了。
“阿姐,这天下,是他们男子的天下。纵我们女子才智比天,不过花落泥泞,任人践踏。”
我敛眉而叹,望着自己翻转而来的右手掌心,“阳进阴出,右掌主事,不过以阴辅阳,以静辅动,天地一卦,算不尽,道不常,我啊,虚居此位,终究是一幅腐朽皮囊,笑颠人前,笑颠人前。”
“玉奴,你通透避势,我知道。可我不能看着聿儿同你一样,算尽机心,看尽世事,落得最后一个无悲无喜,无欢无爱的下场。我这一辈子,才智,出的是谢家根,嫁人,听得是谢家命,来日没骨成灰,到底是王家土。所有薄名,不过‘闺阁无及’,而非‘庙堂巾帼’。屈屈此生,不过尔尔。好在聿儿没你那般聪明通透,同他父亲一般,糊糊涂涂过一生,未尝不是好事。只可惜,世间之法,容得男子糊涂,却容不得女子糊涂,闺阁之内,何曾真的朗如风月,清如秋空?世人遍谈我温顾相随,举案若宾,如何知晓,这些皆是我泯灭本心刻意求来的?”
长姐转回头来,清雅温婉的眼眉终究染上了岁月的痕迹,一瞬间,宛如风霜之刀,迫人心弦,“玉奴,絮有飘零,可絮下之风,我总想让它随自己飘向。你,便帮帮我。”
“这件事,阿姐还是同老七说吧。”
不是我做不了主,是我要等晏师回来,问过她之后再做决定。我的命,我的以后,自从想起晏师,便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了的。纵使我百般想帮长姐,也想帮帮那个不知世事的孩子,可我没有办法为了她们去舍弃晏师。
只有她说,我才会做决定。
“七叔说,姨母你快死了。姨母死了,我就能穿上你的衣衫,戴上你的面具,受天下人尊敬了。聿儿不想嫁人,聿儿想像姨母那样受百姓尊敬。”
孩童之言,最是天真无邪,最是受人蛊惑偏行,从聿儿口中听到这些话,我如同被冰凉的刀子戳进了心口,一刀一深地绞着,割着……
屏风被我惊得无意识地推倒,随眼而来,窗外正起了风,秋槐落花卷进来,扑了满室的香气,却无法将我和这个孩子之间的冰凉融化覆盖。
心口哽得几乎裂开,我摊在地榻上,大口大口喘气,怎么也不相信谢老七他会同一个无辜的孩子说这些话。
聿儿天真懵懂,如同白纸,而他,一笔一画,都是诛心之笔。
我盯着聿儿无垢的眼,想告诉自己她不过是受人蛊惑,受人欺骗,却无法因为她只是个承受者而得到任何宽慰解脱。
“玉奴,孩子小,说的都是无心的话,你不会介意的,对不对?”长姐又惊又慌,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人从案几后跑来扶我。
我挥手推开她,惨笑泯然,“姐姐,不是玉奴不肯帮,是谢家把事做绝,我无法帮她,无法帮你,你要求的人,不是我,是谢家。”
“我啊,不过是个将死之人,不过是个要沦为陪葬的人,不过是个被谢家抛弃的棋子……”
我推开她,踉踉跄跄爬起来,扑到门边去踩履头,奈何眼前模糊的厉害,怎么就踩不准了。
伏在门上,腿软的厉害,一只踩不上,一只站不住,就好似我现下的人生,站不住,也走不出。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这颗生命之树的腐朽生长斩断,从此坠落地狱,再不见世间百种。
“你我皆棋子,世事看似无路,终究为棋格一局,多少推翻重来,倒头来,走的不还是同样的路。”
我尽量想要保持清醒,右手以拇指食指捏紧了眉心骨,使劲掐住,适才迫回了泪眼模糊。
渐来的清晰中,我重整心绪,再次踏出去踩履,脚踝忽而温凉,一只玉白纤长的手小心托住了脚跟,将青色的鞋履套了上来。
槐花随风而来,我扶在门上,庆幸自己恰到时分地将模糊的世界撇去,清晰得见些许飘零的槐花落在来人半蹲而下的背上,长发上,以及缓缓抬起的额头上。
她白衣红襟,额头饱满如玉,削颊如玉,便是朱润的唇,也似世间最纯美的血玉,她就是世间最不可得山涧美玉,每一寸,每一地,都在诱惑我,安抚我,怜惜我,包裹着我……
她若为玉,我为奴,亦好。
好想她。
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紧紧攥住她。
拂来的槐花愈盛,槐香愈浓,浑似梦幻的周围,我很怕她只是个虚幻的假象。
伸出的手,怀着怕惊着她,怕打碎她的心,本想抚上她脸颊获取真实,瞥及她额头轻落的槐花,心觉美玉沾了微瑕,好生惋惜,便以尾指轻轻拂开了它们。
这人就笑了。
静如沉水,墨如暗夜的眸子,在风卷一息的恍惚里璀璨起来,鲜活生动亮如霞流,铺满了我整个心扉。
着履的右脚踩实,我终于确信眼前的人十分真实,一手勾起她,在她稍显的错愕中紧紧抱住了她的腰,将自己整个人都扑在她怀中,汲取着她的温暖,用以褪去我满怀的冰凉。
“回来了。”
“嗯。”
投我以怀,付以我心,晏师,多庆幸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