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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归去复来兮(1) ...

  •   我究竟是在做梦?还是死了?

      他站在离我不过四五米远的距离,我太没用了,连到底是做梦还是死了都不知道,倒是眼睛比我脑子要快,涨得疼。

      “你不是狗五。”
      四十年的痛苦煎熬,我以为我该有一些所谓“失而复得”的喜悦,比如喜极而泣。没有,心里波澜不起,一滴眼泪都没流,眼睛的胀痛随着那短短的五个字化散入了这片寒冬。
      狭窄老巷的高墙挡住了凛冬深夜的寒风,挡不住他声音里的警觉。他在打量我,目光从头到脚从我身上扫过,我也不肯放过他,死死盯着他。
      张启山手里握了枪。

      天冷,但他并没戴帽子,头发很短往后梳得整齐,偏偏刘海不听话地耷拉下来几小搓在眉毛上方晃荡。一如我和他最开始相遇的时候,长沙城里一手遮天的张大佛爷,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他看似平静的眼底最深处藏着漆黑的冷鸷。
      我仿佛回到民国二十四的秋天,在城门口拦下他的座驾而被丢进大牢,又被带去了那万恶的资本主义的北正路2号,然后我就见到他了,在他房里我们第一次正式对峙,也如同眼下这般情景——拿枪对着我。
      此时的张启山随时能崩了我,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啊。

      “什么人?”
      他不认得我。有意思,好有意思,我在哭吗?我感觉眼睛有些浑浊,可我分明是想笑的,想放声大笑。又哭又笑的,我到底要干什么?我死盯着他,他能不能把那该死的枪放下,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我克制不住靠近念想,但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不过一秒,我发现我眼前看到的一切远比梦要复杂。
      张启山站在原地没有挪过半步,他仍举枪朝前,而枪口瞄准的地方哪还有我的踪影。
      我在他面前,面对面,四目相接,鼻尖相碰只距离半个厘米。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立刻往后跃了一大步,我的震惊不比他小,我扭头看一眼,几米开外的雪地里还留着我之前的脚印,可距离我现在的位置之间,雪地平整,一丝凹陷都没有。
      我从刚刚的位置消失,然后突然出现在张启山跟前。

      凭空现身吗?这样的诡异我一点都不陌生,张盐城不正是如此?
      双膝“噗通”跪下去,我用双手抠住地面的雪,压着喉咙发笑,背脊都在抖动。我摸了摸我的脸,摸了半天摸不到一根褶子,是啊,我又年轻了,模样又成了吴天真。难怪啊,难怪他把我认成我爷爷。
      死了吧,我应该是死了的,不然为何成为和张盐城一样的不死不休的怪物?

      军靴的鞋尖闯入我的视野,我刚抬起头便看到那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右手伸了过来。我拉住他的手也没想自己站起来,而张启山竟然拽不动我,我死盯着他,看他神色飞快地划过名为“震惊”的形容词。
      这是什么?天赋技能?原来我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怪物是有好处的?该不会,我武力值点满了吧?我这么想着并做出了实践——张启山差点被我扯得栽下来。
      我以为他会要动手,毕竟以我的了解这家伙能动手绝不开口的,但他没有,只迅速稳住了身体,以及我明显察觉到他迅速攀升的警惕。
      开心死我了,是活是死是人是鬼重要吗?我这不是见到他了,我还变强了,多好啊!爽啊!这回我不愁怎么和姓张的干架了。

      “张大佛爷,刚还拿枪指我,咋突然走怀柔路线了?慈悲心泛滥?别吓我,你啥时候长了那么颗玩意啊。”我拍拍身上的雪站起来,笑咧咧地挑衅。
      “认得我?”他问我。
      “别开玩笑了,放眼长沙哪个不认得你张启山,我又没瞎。”停下赶紧停下,别一开口就刹不住,好点说话我能死啊?
      张启山没搭理我的无礼,他绕着我转悠,来来回回踱步转悠,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不放过地打量我。我身上穿的黑色冲锋衣,始祖鸟的高科技纳米产品,不论是外形款式还是面料,对于张启山来说都是新奇的。
      “每天进城多少人我一清二楚。”张启山言下之意,是我不是这城里的人。可如果我是刚来长沙的,正大光明从城门走进来的,以我这和狗五爷撞脸的长相以及穿衣的惹眼程度,他不可能放我大摇大摆走进城。
      动乱时期,长沙城夜里管制严厉,深夜极少有百姓在外闲逛,而我,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撞上张启山今天夜里亲自巡城。
      “你很像狗五。”
      我们周遭的一切仿佛突然回到民国二十四,我第一次与他见面的夜里,他也是用这般平淡无奇的口吻说:“你很像狗五。”

      “张口狗五闭口狗五,你一共说了那么丁点话提了三次狗五,你是不是暗恋他啊?我说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信不信?”我没点正经地开玩笑,还顺手摸摸口袋,唷呵我运气还可以,兜里有包芙蓉王也跟着我过来了。我摸到这包烟就跟捡了救命稻草一样,点上一根吸大口尼古丁入肺,压压满肚子的郁闷烦躁让脑子清醒些。
      “……”张启山转身了,我从他沉默的表情和他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里分明读出了“嫌弃”,我都能翻译他那句消音了的话,肯定是想说“那你回天上去吧”。
      “喂,你讲讲道理啊,你应该抓我啊!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看来不管什么时候我总摸不清这人心里想什么,他竟然准备转身就走?讲道理他不应该把我抓起来?我拦住他不给他走,他无视我绕开我,恐怕他现在想的是我可能是个疯子,哪有人求着要被抓的,不讲道理的到底是谁。

      我追着他走出老巷,老城街道的青石板上铺一层薄薄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我黏在他身边,在他边上倒退着走,天上还飘着小雪,口鼻里呼出白气。雪中漫步,似乎还挺浪漫的。
      “张启山,你咋不抓我?我跟你说你这样是渎职,有故意危害公共安全的嫌疑,你放任一个很可能是危险份子任意在省城行动,你这样是会对社会造成危害,对人民群众的安全造成——”
      “聒噪。”
      没天理,他嫌弃我。

      张启山貌似清楚就算抓我也没用,亲眼所见我身上的古怪,他的接受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几片雪花飘落在我鼻尖上,雪变大了,没多久便飘下鹅毛大雪。张启山头上盖了落下一层很薄的雪,我安静地注视他的侧脸,看他嘴里不时外呼出白气。
      他怎么会在意呢?他本身就是诡物。

      “你没有恶意。”他忽然开口了,平视前方看都不看我。
      “直觉?准不准啊?”我打趣他,他斜了我一眼,步子迈得快了些。
      “你会调查我?”我不依不饶问。看不清他眼里的神情,我只瞧侧脸,看他上下嘴皮子轻轻开合,平静又冷淡地说:“没必要。”
      我站定原地看他越走越远,雪地里他的背影逐渐缩小,张启山发现我不属于这里,我不清楚他如何发现的,只是觉得可笑,张启山是能一眼瞧出我究竟是个什么名堂的吧,可是他又要耍得以后来长沙的吴邪团团转。想着想着,我恨得牙痒痒。
      “佛爷。”我唤他,他好像没听似的继续往前走。
      “张启山。”我再喊他,这次他终于停下来脚步了,他侧过身来面无表情看着我。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玩意?”我笑着问他。
      “不知道,不想知道。”他扔下两个不知道,又准备转头就走。我不会就这么让他走,我要让他记住我,让他时时刻刻在意我,让他没法忽视我的存在:“张启山,那块玉石和张起灵,你更恨哪一个?”
      大雪刮下的白色幕布里,犹如黑色利剑的两道目光叫人胆战心惊。我忍不住扬起嘴角,看吧,他果然早就清楚他的身世。
      “张启山,下次见,可别躲我啊。”

      我试了一下,果然我成功地“消失”在原地,此刻我站在一间房屋的屋顶上看着他,张启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便离开了,雪地里留下他一行脚印,而我的那行脚印像硬生生被斩断似的。
      摊开手掌接住几片雪花,看着雪花在掌心里融化。寒冬深夜,我丝毫不觉得寒冷。真好,这样就不用穿臃肿的大棉袄,不用穿秋裤,可以在大雪天里抖膀子秀身材跳舞,能够和他们姓张的妖怪一样不畏严寒。
      我不知道我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我很满意,谁会不满足于自身的强大呢?何况更令我感到舒适的,是在黑夜里我能看得很清楚,所谓变态的夜视能力也不过如此吧。

      在房顶上坐下来抽烟,仰脸对天让雪落到我脸上,冰冰凉凉的挺舒服。用手撑身子时左手手腕突然有点疼,原来是被那块黑科技手表卡了腕子。
      我大脑里立刻敲响了警钟——就是这块该死的表,整个什么破烂倒计时把我送到了这里。我敲亮手表的屏幕,上面显示的时间是:1935年1月。这时间……距离吴邪到达长沙还有八个月,意料之中。
      我又研究了这块黑科技,这里面竟然载入了这个时代的地图,地图放大竟能到看清楚每一条街上的门店,还能切换3D视图,可牛逼了坏。我吐掉烟头,在屋顶上大字型躺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夜幕天际,让雪花落入我眼睛里也丝毫不眨。
      我在想一个人,不是张启山,不是张起灵。
      齐羽。

      我脑子里迅速整理有关他的一切,铺陈开来之后我只想仰天狂笑。齐羽那家伙仿佛能看到未来,因为每每都能提前预判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眼前浮现了那家伙的身影,在我生命倒计时的最后一刻,我看到齐羽推开张家祭坛的大门朝我走来。他早就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结束生命,他早就知道我在倒计时的最后关头会去哪里。
      他对我了如指掌,就连吸烟的习惯、打麻将的习惯都一样。
      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他的字迹和我的字迹一模一样。
      他说他讨厌我,恨我,但从没想过要害我。
      他知道我肯定再探古潼京,提前在解家门外候着我。
      哦对了,他好像喜欢在张启山身边晃,喜欢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刺激我,刷存在感。
      他妈的他是不是有病啊?

      有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天空看不到飘雪,那家伙出现得悄无声息,事实上他确实用不着呼吸。我想笑又笑不出,我懒得动又不想动,就这样躺着。可他还挡着我视线,想想看一具能走能蹦能说话眼珠子还能转一转的尸体的脸就搁眼前瞪着,谁还有好心情。我不想看到他,干脆两眼一闭大字型挺尸。
      “该叫你什么呢?叫你吴邪,可以后吴邪过来了该怎么办。”张盐城仿佛真的在替我着想,我根本不想搭理他,但我又有一肚子的问题需要他解答。
      “时间是必须向前走的,只有你能够在时间上打破规则,来回穿梭。”他仿佛猜到我要问什么。
      “我这么厉害啊。”我睁开一只眼皮瞧他一眼,又赶紧跟见了鬼似的闭上,“那你呢?你看样子知道我现在的情况,知道我会来到这里。”
      “不一样,我并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张盐城。每一条时间线上都有一套固定搭配的角色,我是这条时间线上的张盐城,和你初次见面。而你,是从你的时间线上闯过来的。”
      我张了张嘴没发声,我终于肯睁开眼睛正视他,张盐城那张死脸,严肃起来更加可怕,因为他正低头看我,我真的害怕他眼珠子下一秒就掉下来砸我嘴里。
      “狗五也好,张起灵也好,张启山也好,他们只属于这里的吴邪。这里的人,都与你无关。”
      心腔的跳动太剧烈,我能听到无比清晰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不知何时我就会突破心率阈值爆裂而亡。
      与我无关,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看吴邪重蹈覆辙。

      “我没有像你一样在时间上跑来跑去,我知晓的未来,知道你身上发生的一切,我会在这里等你,不过是因为我是守门人。”末了他停顿片刻,又补充、强调:“真正的守门人。”
      “对,你是守门人,既然这样。”我坐起来,再点一根烟享受香烟带给神经的麻痹,我长长地呼气,把肺里的二氧化碳混着呼吸道里的烟一块儿吐出去,我唤他:“老东西,你可以改变这一切,对吧?”
      “不能。”
      “就连你也不行?”
      这回他没回答我,他在我面前蹲下来,我听到那具尸体因为下蹲时不知是骨头还是僵硬的肌肉发出的可怖的“咔哒咔哒”的声响,张盐城的的死人脸上那双没点生气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我,他一字一字道:“改了,你们之间,毫无瓜葛。”
      一瞬间,我喘气都艰难。
      “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插手了呢?假如现在的我,插手了呢?”我故作镇定用玩笑的语气问他,但我后背早已渗透了冷汗。
      “不会有这种可能。”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既定的未来’一步步前进,就像我们现在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早就定好的,是吗?”我抢白道,“我也打个比方,一切发生的故事,都是你看到的‘剧本’写好的,包括我刚刚说完的这句?”
      “你很聪明。”
      “那么作为守门人、作为麒麟的你,会被人类夺取躯干,你其实早就知道?”
      “YES。”
      “厉害了老东西你还会英语了。”

      真他娘的搞笑,真他娘的活着没意思。
      人类自以为是的奋斗和努力,竟然全都是编写好了的剧本程式。
      好比如,你生在贫困的农村,读书工作奋发图强,成功携手白富美步入婚姻的殿堂生了大胖小子,自觉逆天改命扬眉吐气,实际上这其实你本来就有的,你会在哪读书、会谈几次恋爱、工作被领导骂多少回、卖菜花了几块几毛几、看电影被旁边的小孩吵到头疼等等等,全都是你的剧本内容。只是你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罢了,你走出的每一步、看似做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次改变,实际都是命中注定。如果去算命,算命大师和你说你以后一事无成,你信了,于是做一条咸鱼混日子,到死都是一条咸鱼,果真一事无成,这是你的命;如果你不屑一顾,你认为你未来可期,于是努力奋斗,终于在某个领域成为精英成为权威,你认为你改变了命,其实不然,这也是你的命。就像玩剧情游戏,看上去是做人生岔路口的选择题,实际上,每一条路都设计好了的。
      就像张盐城说的,时间的流动方向必定是往前,所以每个人到死都不会发现他们其实终生都在照着剧本演戏。

      而我不一样,因为我跑回来了。

      “所以,我就是个看客,是个观众。”
      我的人生就是一部被跟踪拍成的无后期纪录片,我不是导演、不是编剧,就连我什么时候当了演员我都不知道。像不像《楚门的世界》?而有一天我被迫在屏幕前蹲着,发现里面的主角是我自己,我还不能修改那该死的剧情。
      我想我大概知道一切了,大概,大概吧。

      铁面生的壮举,窃取朱雀的“预知”之能,囚禁穷奇,以轮回大阵困压执掌“生机”的青龙永世不得翻身。
      轮回,时间,一次次一回回,在时间上永恒的循环,没有尽头。
      张盐城说,只有我可以打破时间的规则,就连他也不行。
      张启山说,矿山底下有他的朋友。
      齐羽说,我总有一天会后悔。
      尹新月留下的“圣旨”里写道:新月饭店的贵客名叫“关根”。

      我拂开手边的雪层,底下盖了几片枯叶,我捡起枯黄的叶片放在手心里。我盯着手里的枯叶,脑子里在想的是我当年因为撞破齐羽和张启山的亲密,气急败坏跑去了杭州一带的大山里,在那里我见到数不清的生命从死亡边缘到生机勃勃。
      手心里枯叶卷曲的边缘正慢慢展平,肉眼可见的枯黄成了嫩绿,焕发生命。
      东方乙木,即为生机。

      “告诉我吧,齐羽到底是谁。”
      我站起来,站在屋檐的边缘,手里执了新生的绿叶贴在唇边旋转,我身后是张盐城僵硬的声音:
      “你已经知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看看初稿时间2018年9月11……
    快点搞完快点搞完,我今天一定完结!必须!(多么令人沉重x)
    2020.3.5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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