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
-
“少恭呐，你托我的事我已经打听过了。”
尹千觞坐在门外，拄了酒壶朝屋里喊了一句。他听到一阵窸窣，看到帘子被掀开，露出欧阳少恭精致的半面脸来。
“进来吧。”
天色彻底暗了，欧阳少恭转回屋里燃起烛台上的红烛。红色的烛焰跳动，看在尹千觞眼里，却不及那边欧阳少恭半分明亮。
欧阳少恭坐在一面镜前，一下下梳理着湿淋淋的头发。他的头发很长，垂到了腰际，从背侧看就像一泻雾蒙蒙的黑瀑，笼在几寸烛光之上，柔软顺滑，竟比许多女子的都要漂亮。
他的脸映在铜镜上，一双凤目眼梢微微上挑着，深邃温和的眼光透过镜子反落在了尹千觞身上。他对上这对眼睛，一时两脸发烫，索性屋子太黑，根本看不出来他的异常。
他踟蹰一下，继续说道：“我打听过你说的金风玉露楼了，可是竟是没人知道。——少恭呐，你确定没有记错？”
梳头的梳子顿了一下，欧阳少恭探手拿起台上一根月白色云纹宽边发带，松松将一头乌发笼了起来。他又拿过一对银纹流苏，绑在带上，扎紧。
流苏贴着他的长发微微晃动，他轻拂衣袖，站起身转了过来。
依稀月色又从窗外流入，欧阳少恭一袭霜色广袖长衫立在窗前，裙裾翻涌，环佩低鸣，好像才乘了天边薄月幽幽而落。
“定无。”
欧阳少恭的脸映在月色里，染了一抹极致精致的冰凉白霜。寒气渗出，他的眼睛却还是温和的，像过柳和风，一点点融化着面上的月霜。
他薄薄的唇终于微微弯了起来，好像冰面上一点冰破开，转瞬瓦解了整个寒冷的湖面。
“千觞无须着急，定会有人知晓的。”
尹千觞看着他如沐春风的微笑，心里一阵冰凉。
他不知道欧阳少恭是如何活过来的，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如今的欧阳少恭又是怎样的欧阳少恭。
但不论如何，欧阳少恭永远是他的朋友，他依旧愿意为欧阳少恭做事，和他一起洒脱红尘。
发生了什么又有何必要一定知道呢。忘掉过往并非憾事，唯有忘掉了，方能更好地重新活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他总想忘掉，如今少恭忘掉了，也是不错。
想到这里，他心口忽然跳的很厉害，心脉不停歇地泵着血浆，滚烫的血流到全身每一根毛发，他的浑身都热了起来，像迎接着春日新一天太阳的升起，太阳那么热，煮爆了地上的每一朵花苞。
“怎么喝的如此多。”欧阳少恭并不知尹千觞心中所想，他抬头看到他逐渐涨红起来的双颊，皱皱眉，有些奇怪他究竟是喝了多少的酒。
尹千觞并没有接话。他看着月下欧阳少恭一身仔细穿戴，一心热血又涌起好奇，咧了嘴奇道：“咦，不知道少恭夜里穿戴这般整齐，是要往哪里去呐？可是还要与我一同去饮一杯？”
欧阳少恭见他满脸醉态心生无奈。他理了理衣衫，转身从一边架上取下那把才买来的琴，小心装进了一张墨色金纹琴袋中，琴上系着的青碧玉环叮当轻响，颤动了红烛上的火焰。
他装好琴，终于抬起眼，又微微笑了一下：“少恭是去奏琴。”
“奏琴？”
欧阳少恭看了一眼尹千觞，又举目望了一下周遭，道：“少恭已经寄住千觞门下，又怎好事事烦劳千觞，也该自己暂谋些出路。”
尹千觞闻此一愣，看了看家中空荡四壁，不觉脸上一阵燥热。
此番他重新浪荡人间，整日混迹市井，吃喝嫖赌，养活自己倒是快活，可如今少恭来了，却是只能被连累遭罪。
“少恭……真是对不住……我……”尹千觞热血散了几分，摸了头不知如何是好，看见欧阳少恭已将琴背起，也不知拦还是不拦。
“千觞无须自责，现下我二人一起生活，少恭也该出力才是。”欧阳少恭温和笑着，看在尹千觞眼里，又是感动又是激动，他像是重新回到了过去同少恭把盏交心的日子，他终究是最爱那段同欧阳少恭在一起时肆意洒脱无拘无束的生活。
他便不再烦恼，看着少恭拾起一盏羊角灯，掀了帘往外走去。
“千觞今日便早些睡吧，不须等我了。”
月色浸透了山林，远方明黄色的灯火渐渐燃起在脚下。欧阳少恭最后嘱咐一句，踏着染霜的青草，很快就没入了一片翠竹之间。
夜色深沉，他的身后只留了一夜月色清冷。
江南的月很温柔。
像别离时女子垂下的目光。盈盈一滴。
月色照在欧阳明日面前的灯上，灯也微微哀戚起来。
灯前的欧阳明日并无哀伤。他只是盯着灯，漆黑的眼里平静如深潭。
灯还是那盏九瓣莲灯。灯下压了方叠得齐整的白帕，是欧阳少恭白日予他裹伤的帕子。
许是天意，他当时明明已将手帕丢出了轿外，却不料又被风吹了回来，正巧落回了他的手上。
他便收回了它。
他本就没有气恼欧阳少恭。只是看到紫冥端出这盏灯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被人看穿的感觉。
不光是被别人看穿，更是一种被自己看穿自己的感觉。
他有些慌张，也因此更恼怒，便当着欧阳少恭的面摔了灯，连句客气话也没多说。现在想来，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问一下他现在住在哪里。
门外几声轻扣，欧阳明日慌忙将灯盏手帕一并收起，应了一声，看到门被推开，果真是紫冥端了茶走了进来。
新的一世他无亲无朋，被师父收归门下时结识了紫冥。他一向孤僻骄傲，同师兄弟们总也亲近不起来，只有紫冥无时无刻不黏在他左右，也成了他唯一交了心的朋友。
紫冥不是凡人，是千年的剑灵，他虽然外相浮躁，其实通透万分。八年时光，紫冥不仅是他最好的朋友，还是除了师父之外他最好的老师，他其实已将他看做了亲人，只是从未告知他而已。
现在他心绪烦乱，看到紫冥照旧端了茶来陪他，忽然心里无助万分。
“明日可看到今日庭中桃花又开了几丛么？”
紫冥放下了茶，走去窗边朝楼下望去。这间屋子临街，楼下道路上栽了两路桃花，眼下春日开的正好，一簇簇一汪汪烟也似雾也似，风吹过，零落几点桃粉飘摇流转，娥娜翩跹、风流婉转，皓月下美妙异常。欧阳明日望着一时也觉心动。
“明日可也觉得这落花也是甚为漂亮？”紫冥看到欧阳明日满眼欣喜，知他所想，转过身继续道：“花开花落，日月交替，明日以为这是为何？”
欧阳明日听到此间目光一收，心里愣了一愣，已是开了口：“花开花落，日月交替，实乃万物之道。”
道法自然。天地万物相生相息，七情六欲万物本性，恰如眼下百花开落轮回，日月星辰相交相替，心顺自然，便是大道，条律框之，反倒不得超脱。
他一向我行我素，天地万物不于眼中停留，眼下反倒是作茧自缚了。
欧阳明日念及此处猛然一顿，抬眼却见到紫冥正微微笑着端起一杯茶细细品着。他看到欧阳明日朝自己看了过来，放下茶盏，两只眼睛弯的像月牙儿。
“明日这是想明白了？”
紫冥所言无错。天地自然，他何该如此刻板，为什么不能敞开心多交一个朋友。前世的事已经永远不复存在了，他何必再带了不再存在的愤懑活现在的自己。
修习仙道是要抛却心间杂念，而人情并非杂念，真正的杂念只是他内心的无谓执意而已，他却将这份执意所阻的真正情义当做了要抛弃的杂念。
欧阳明日，枉你自诩聪慧无双，而今却是多么的糊涂！
欧阳明日心里长叹一声，想到此般状况，也只能再看随缘。若是二人真有缘分，必会再见罢。他想他兴许是真的看这个人顺眼的，不然怎么又会开始想的再见。还有紫冥，他总是在第一时间开解自己，果真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么几念，他忽然觉得自己近日心绪多的像个姑娘，脸上一下热了起来。
紫冥瞧着他微红起来的脸，也不知是热是恼是愧是羞，只是觉得难得好笑，却也不敢再逗引下去，轻咳一声，晃了茶杯另寻了句话道：“既然明日已经想明白了，那我再说一件其他的事情。”
欧阳明日心思还没得出来，拿过茶细细抿了一下，但闻茶香清幽，方觉清醒，点头应了一声“何事？”。
“我已经查过了，贺家的这个二少爷确实奇怪。”紫冥看着他脸上潮红一丝丝褪去，也正起了脸色。
“这位二少爷同他那愚笨哥哥并不相同，敏而好学，温文尔雅，修习一身正气，贺楼主一直引其为傲。”
“——可是他自去年起忽然就同变了人一般，暴躁易怒，不求上进，四处惹是生非，成了整个琴川人尽皆知的混世魔王……”
欧阳明日听他讲着，一下下用指尖滑着杯沿儿，想到贺元朗体内邪气，忽然有所明白。
很有可能那妖邪就是去年某一个时候进入的贺元朗体内，才引起他性情大变。而这么重要的事情，贺昌庭在他逼问下居然是丝毫未提。
那邪气究竟是从何而来，贺昌庭为什么不肯开口？
“今日我们才走，飞花巷里便又死了一个人。”欧阳明日才正思索着，却听到紫冥忽然冷冷冒出了一句这样的话来。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