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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华唐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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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的那个拥抱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这一次,我才切切实实体会到来自异性的热度和禁锢。我微微挣了一下,没能挣开。
“不是这样的。”他在我耳畔低声辩解,“路西法,不是这样的。”
呼吸相闻的距离,暖流混着酒精气息擦过耳际,我觉得局促,于是更加色厉内荏,“不是这样的,那是哪样的?!”
沉默,一如刚才车内的他。
我忽然心灰,忽然不想再追问,发狠地使劲,终于推开了他,转身大步就走。
“路西法!”
我充耳不闻。
“路西法!”
我回头,冷冷盯着他,他亦望着我,拧起的眉心深处千言万语。片刻对视,我不得不低头逃开他的视线。不知为什么,我们明明只在人生的几个片段有过短暂交集,遥望彼此却像莫逆了一生一世。
这感觉于我,太沉重了。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我扔下一句便要掉头。
“我送你回去……”
“不用!”
“这里不好打车……”
“我不会用滴滴怎么的?!”
“……”
蒋白烈到底没犟过我,电梯门合拢的时候,那穿着暗灰色短大衣的身影还远远地站在停车场深处,轮廓高大,线条萧索。
我一个人回家,打扫空寂的屋子,洗掉堆积一星期的衣裳,然后看书,看论文,一直忙到深夜,明明已经疲惫至极,却辗转反侧许久才朦胧睡去。梦中的我又回到十四年前的枫叶国际。我站在高高的围墙上,身边趴着一排同样被家人冷落在大年夜里的孩子,他们低声吆喝着,嬉笑着,向着马路中央用力扔出手中的炮仗。除夕夜的城郊寂寂无人,只有一个裹着棉大衣,顶着毛线帽的单薄少年奋力踩着三轮,由远及近。我冲他大叫,出口却听不见半分声音,我拼命挥手,他却目不斜视一路飞奔。点燃的炮仗流星般砸向他的脸,他拿手一挡,一声脆响,一蓬火星,一股硝烟,空气里顿时漫起淡淡焦糊味……
四周霎时安静,少年停住车头,朝炮仗出现的方向看过来。淘气小子们纷纷低头隐身,只有我还傻站在墙头。少年看见我,先是一怔,继而绽出笑意,明亮目光胜过天际刚刚升起的烟花。
可不待我有任何回应,他又一踩脚踏板,还在淌血的手握牢车把,风风火火骑走了。
我在围墙上坐下来,抱膝凝望,直到远处一人一车变成小点,最后化为无形。空气似乎被按下了开关,刚才诡异的寂静戛然而止,墙头突然恢复嘈杂。恶作剧完的孩子们准备回去了,他们一个接一个从我坐的地方迈过去,从我身体里穿过去,拉拉扯扯,打打闹闹,全然不觉我的存在。
我在梦里看得到每一个人,却只有一个人看得到我。
我给小童打电话,“睡了吗?”
“拜托路姐,我老公出差,不代表你可以凌晨一点骚扰我……”电话那头的女声沙哑得很,听上去困顿无比。
“小童,”我小声问她,“你信不信命?”
“……”
“我是说,你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人,和你不是一个圈子,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碰上,并且,并且还有点自来熟……就像是老天安排好的一样……”
“男的女的?”
“……”
“不说话就是男的了。”小童的困顿变成十足的淡定和坚定,“丫在追你,就这么简单。”
“……”
“哎我没开玩笑啊,这城市两三千万人的哪来那么多巧合?路姐你得知道,所有的邂逅背后都是至少一个人的刻意……”
鸡同鸭讲了。“小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的每隔一段时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前前后后十几年……不……二十几年,总会遇上,然后分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回想起来,哪怕是无关痛痒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跟上辈子带来似的……”
“……”轮到小童无语了,过了几秒,她回复我,“那就是你喜欢他,路姐。”
“怎么可能!”
小童呵呵了两声,“是不是蒋白烈?”
“不是!”我脱口而出。
“不是?”
“不是!”我斩钉截铁,一点儿没浪费路家人撒谎的天赋。
小童到底叫了我许多年姐姐,我信誓旦旦,她信以为真,不再追问神秘人士的名字。收起戏谑,她认真对我说,“路姐,你都这么问了,可见心里是信的。信就信吧,要是坏事,别害怕,要是好事,别辜负。”
多么通透的小童,可是通透如她,也无法告诉我,这传奇般的命运安排究竟是好,还是坏。
进入十二月,圣诞节的氛围很快便营造起来了。蒋妈妈果然给我打了电话,说小烈32周岁生日,难得在美国读书的老二蒋白煦也回来了,请我过去一起吃饭。裕德孚那顿饭不欢而散之后,我一直没和蒋白烈联系,原本不想去,可架不住蒋妈妈和梅姨一起盛情邀请,又说体检报告下来还想请我解读一下,思来想去,我犹犹豫豫地应了下来。
蒋白烈开着那辆白色RX来接我。正逢一年里最冷的季节,他还是那身短大衣,水洗牛仔裤,低帮运动鞋,配合剃得极短的头发,和裹得像个圆球的我形成鲜明对比。
“你不冷么?”
蒋白烈笑笑,“不冷,习惯了。”又补充一句,“穿少点利索。”
办公室金领的皮下,还是颗快递小哥的心。我翻个白眼往前走,他跟上来,去接我拎着的塑料盒,“给我吧”。
我乐得有人当挑夫,甩手一身轻地走到前头,“你不好奇里面是啥么?”
“生日蛋糕?”
“没创意。”
“那是什么?”
我懒得回答,脚下不停,走出几步发现身边人不见了,回头一看,他正把塑料袋提到眼前仔细观察。
“是生饺子。”他很肯定地说,“你自己包的?”
我耸肩。
他笑起来,“谢谢。”
“我说过是给你的?”
笑容被十二月的风冻结在他脸上。
不熟的时候各种斗嘴别苗头,熟了反而变得小心翼翼,我在心里暗笑,梅姨说的没错,这个看起来有点冷有点酷有点傲娇还喜欢端架子的男人,在揣测异性心理方面,其实还是个小学生。
因为蒋白煦回国,蒋妈妈这几天都在家住。车子驶向四环主路的出口,正准备向北去他们位于亚运村附近的家,不知为何应急车道一连开过七八辆警车,后面还跟着两辆急救车,全都闪着警示灯,以各自不同的频率凄厉鸣叫着。车队所指方向和我们一致,我心里一动,职业本能即时开启,一个电话拨给主任,“领导,大屯附近出什么事了?”
主任那边也是一片喧嚣的路噪,“六点半华唐四层出现踩踏,现场有数百人,伤亡情况不知,事态可能很严重,我正往那边赶……”
放下电话,不等我开口,蒋白烈先问,“送你去华唐?”
我得修正刚才的评价,这个男人有时候还是很敏锐的。圣诞节本就是各种突发状况剧增,急救资源紧张的时候,任何伤亡严重的事件都可能瞬间让急救中心陷入困境,中心已经开始呼叫其他区县支援,而我离华唐碰巧只有几分钟车程。跟主任快速了解了一下现场情况后,我决定立刻销假,加入行动。
“只能代我跟蒋姨和你弟弟说抱歉了,中心真的缺人手……”
蒋白烈直接把引擎打到“Sport”档,按下双闪的同时回答我,“不用多说,救人要紧。”
一脚油门下去,我被椅背推得往前一冲,一声低叫咬在嘴里没出口,老哥,稳……
赶到华唐时,现场早已一片混乱。一到三层的人群大部分已逃离,部分行动较慢者还在往外跑,其中不乏鼻青脸肿,衣衫不整的人。我和同样刚到的主任会合,一起冲上四楼,拨开警察人墙的瞬间,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明白他说的事态严重,究竟有多严重了。
四楼的扶梯下方躺着十来个人,不知生死,先行赶到的医生正在紧急施救;扶梯上横陈着十几个伤员,有的一动不动,有的蠕蠕挣扎;五楼沿墙根或坐或躺着不下四十号人,有气无力地呻.吟着。现场医护人员尚未充分到位,大多数伤员处于无人照管的状态,上下三层楼充斥着哀鸣、哭泣、咒骂,警察和保安维持秩序,以及警戒线外家属焦急呼喊亲人名字的声音。
华唐商厦共有六层,一到四层是商场,五六两层是影院,这两层地板面积只占了一半,其余是挑空,水滴形的天井以自动扶梯上下连接。十五分钟前,不知什么原因引发了影院大规模恐慌,五六两层放映厅里观众蜂拥而出,慌不择路的人群挤满扶梯,上下行两个方向同时发生踩踏,许多人从扶梯甚至六楼栏杆处坠落,直接掉在四楼平台……
原以为只有挤压伤的踩踏事件,因为楼层结构而意外出现了大量高坠伤,情况比我想象的更复杂。
在刚刚设立的医疗救助站报了到,我领了张商场的临时工牌就开始工作。当班的急救医生接手了大部分危重伤员,我和另外两个同事就负责快速处理其他滞留在五楼和六楼的患者。饶是三个人同时开工,五分钟快速处理一个的速度,轮到最后一个时,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最后那个伤患靠在五楼消防通道的夹廊一角,被防火门挡住,若非我经过时探头看了一眼,还发现不了他。
“先生你没……”
那黑衣黑裤一身寂暗的影子抬起头,同样幽深的眼睛似有辉光,迅起迅灭。
“沈君?!”
“西西……”
抢救现场遭遇前男友,人生真是如戏。我定定神,如常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来买点东西……”
我抬头望天,合家欢的圣诞前夜,人潮汹涌的华唐商场,一个人来买东西?路家大小姐是死的吗?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估计他也没打算说服我相信。此刻的沈君正架着左腿,以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斜坐在消防箱上,始终都没有站起来,我检查他的左下肢,果然脚踝有明显的组织肿,触痛强烈,完全无法受力,不排除骨裂的可能。我皱眉起身,“情况不乐观,尽快拍个片子吧,电梯停了,我叫人来背你下去……”
沈君拦住我,“西西,先帮我个忙可以吗?”
很想说不可以,可是看着他肿到发亮的大猪蹄子,我还是应了,“什么事?”
“我手机不见了……能不能借你电话,给我手机拨个号看看?”
“医生护士警察这么多人,你没找他们借吗?”
沈君好脾气地笑笑,“不方便就算了。”
我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华唐商场里行动不便的沈君,大概不想大张旗鼓地昭告自己的行踪,否则他早该第一时间寻求帮助,而不是坐在角落静候最后一个医生。现在这个医生刚好是我,一个和他的生活不再有任何交集的,前女友我。
非常安全,也非常不安全的我。
拨出十一位号码,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我听到一个略微低沉的好听的男声,带着明显的不确定。
“路西法?”
我无意识四下游走的视线应声而止。接电话的是蒋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