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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瀛洲危机(一) ...

  •   天色向晚,京师郊外一处隐蔽的大杂院内忽然传出一声巨响。

      殷长玄原本在账房里检查账本,计算目前的资产还能够再撑几天,忽然一阵地动山摇,他立即扶住了桌子,这才没有跌倒。好一会儿,终于平静了,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叫喊,殷长玄也不着急,又把账本翻了翻,记了几个数字,这才走出门去。

      这所他们藏身的杂院几乎废弃,周围掩映着荒芜的树丛,杂草爬上了外墙,无论弄出什么动静,被人听到的几率都很小,所以一直作为瀛洲教的根据地之一,它的拥有者是瀛洲教目前的教主,实际上的管理者则是教主的副座殷长玄。

      宅子呈四方形,有两间正屋与四间厢房,庭院的西北角还有一座阁楼。殷长玄走到中庭,远处的廊檐下面疏落地挂着几盏灯笼,微弱的残照显得四面十分昏暗。他循声来到原本应该是厨房的地方,几个仅存的教众正愁眉苦脸地站在那里,见他来了,急忙行礼。

      “下副座,教主把厨房炸了!”一个胆子大点的汇报道。

      这一下连殷长玄面上都现出震惊来,他急忙拨开众人,只见面前横陈着一片灰黑色的、还在冒烟的废墟,具体情况惨不忍睹,只有从残存的锅台和散落的瓦片才能看出曾经是厨房的痕迹。最令人吃惊的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气质华贵沉稳的男人,本教的教主,神色如常地坐在倒塌了一半的门框前面,散落着碎瓦片的台阶上,手里稳稳端着一只瓷碗,一双筷子。

      “这是怎么回事?”殷长玄问,其实心里已经大概猜出了真相:“那箱面条是最后的藏货,大家今天晚上要没饭吃了。”

      “是啊。”周围的教众们插嘴说:“原本我们说了,不要教主动手,我们都能做饭的,谁知道教主坚决要亲自下厨……这下可怎么好……”

      “你们急什么。”坐着的教主这时极其平静地开口了,他的声音十分有力,像猛禽发出的清亮鸣叫:“也没你们想得那么坏,我看面汤还是不错的。”他说着,把手里的大碗端起来示意,自己又喝了一口。四周传来一阵“教主,喝不得!”的惊呼声,然而教主毕竟是教主,不仅不为所动,喝下去之后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殷长玄一直望着教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两眼,才发现教主的两条腿是光着的——除了身上的衣衫还算完好外,他的下裳已经被炸成破布条,只剩下黑色的底裤了。他自己想必也知道,因此勉强扯起破布来遮住了一部分腿,但那俊雅深邃的面容上丝毫没有尴尬的神情,仿佛他现在是在再平常不过的场景中做着再平常不过的事。

      “您是我们的教主,原本用不着做这种琐事。”殷长玄叹了一口气,说:“除非瀛洲教哪天改名叫炸厨房教。”

      “你说得轻松。”教主冷冷地说:“你看现在哪还有下人?这些教众虽然愿意为我服务,但如今正是危难之际,我身为教主,本该与他们同甘共苦,不能反而助长骄逸之风。”

      “虽然如此,但是要把这个厨房恢复成原样,估计需要花费大家煮许多锅面条的时间。”

      “我下次会成功的。”教主认真地回答:“不要啰嗦,浪费时间,你再去买些面条来。”

      殷长玄又叹了口气,明白和教主讲道理行不通。教主从小就这么固执,他从不转移话题、逃避罪责或为自己开脱,而是确实坚定地认为自己总有一天把事情做好,这反而最难办。旁边的教众向殷长玄投来同情的眼神,这些年来,教主的性情如何,大家差不多都领教了,觉得瀛洲教没有希望的人,渐渐不再参与集会活动,断绝了和他们的关系,剩下的这些,都是瀛洲教高层的道人和法师,他们没有离开的缘故和殷长玄一样,他们打小就生在瀛洲教中,受着民众的供奉,绝不肯背弃自己的信仰。

      殷长玄比教主小十岁,两人算是一起长大的。殷长玄的母亲和教主的母亲生前也是下副座和教主的关系,大约十七年前,前任教主去世,十一岁的教主成为瀛洲教新的在世神,女神委派来人间的活神。幼年时期他就成了众人的中心,自然永远不会觉得自己错了,永远不会改正自己的方法,到他长成少年,更是披肝沥胆、一意孤行地贯彻着自己的想法。然后,两年之前,大杂院中只剩下二十七个人的时候,殷长玄的母亲因为缺乏医药死去,殷长玄承担起了辅佐教主的任务,这对于情况的好转没有丝毫作用,殷长玄顺从地执行每一件教主觉得对瀛洲教有好处的选择——终于在第十七年把本教搞到了要散伙的地步。

      如今,包括教主在内,院子里只有二十一个人了,他们是虔诚得不能再虔诚的教徒,是老教徒的儿子和女儿,尽管如此,现实生活还是使得他们脸上充满怀疑和哀伤。

      “教主。”殷长玄终于抬起眼来,望着他的眼睛,诚挚地说:“其实我们已经没有多少钱可以买面条了……我今天算了算,最多到下个月……”

      后面的话他犹豫了半天,最终咽了下去,因为那件事不管是对于面前的教主,还是对于殷长玄本人来说,都过于残忍了。

      果然,原本还镇定自若的教主也是一惊,紧接着陷入沉默:“这么快……”他沉吟着。

      瀛洲教曾经是殷朝数一数二的大教,诞生之初,因提倡性命无贵贱、世间无真伪等说法,被朝廷当局认作□□,饱受打压迫害,不得不东躲西藏,在秘密的角落举行集会。可担当道人和法师的民众们,坚定地相信自己掌握着真理,能够拯救世界的苦难,用意志在荆棘中开创了道路,极盛时甚至和朝中许多官员都取得了联系,屡遭禁绝依然昌盛,全国各地都有他们的集会场所,一度远传国外。那也不过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后来则教众锐减,威信全无,和各地分支的联络断绝,只得蜗居郊野。失去了世俗信众的供养,前代遗留下来的财产所剩无几,无法再满足仅剩的高层们的开支,他们走到了本教的末路。

      殷长玄和教主从未离开过瀛洲教的根据地,自出生起接受本教特有的教育,早已对瀛洲教的教义深信不疑,将发扬它当做自己的责任。存在了一百多年的瀛洲教信徒越来越少,再也支撑不下去的事实,无论如何也让人难以承受。

      殷长玄低下头,半晌,又猛地仰起头来,眼中闪出坚决的光:“不过,我会永远跟随您的。”他急切而诚恳地道:“请教主放心,我绝不会让教主受委屈,我可以出去找方法谋生,不管什么方法,剩下的教众,我也可以给他们安排出路……”

      教主这下连面汤也不喝了,把碗筷放在一边,站起身来,两条洁白的腿上随风晃荡的破布条似乎颇有某种独特的风情,属于青年的面孔浮现出与之极其不称的庄严肃穆的神色。

      “你有这种决心,很好。”教主说,拍拍殷长玄的肩膀:“可你一个人是承担不了这许多事的,况且我才是教主,此教的兴亡由我来承担……你把上副座叫来。”

      教主的声音与方才不同,声调上扬,具有了深邃、激昂、沉重的意味,似乎做出了什么能逆转局面的决定。殷长玄不解地看了他一会,还是答应了一声,转身走到彻底黑暗的庭院中去了。

      “对了。”殷长玄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关切地问:“您不吃晚饭了吗?”

      教主摆了摆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教主向教众们高声命令道:“所有教众集合,暂且等待一下,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这声音听在走出去的殷长玄的耳朵里,不得不说,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的教主仍有作为瀛洲使者的无限威严,令人钦佩。

      瀛洲教设有上下副座两职,地位仅次于教主,上副座又比下副座略高。和殷长玄共事的上副座是个二十一岁的青年人,名叫徐巿,他的名是从史书上取的,与替秦皇入海求仙的方士相同,所以字叫问仙。徐巿只比殷长玄大三岁,但平常把他当做晚辈看待,很照顾他。徐巿追随教主的时日更多,应对教主的态度更加稳当,处理事情的手段也更熟练。瀛洲教到了穷途末路,徐巿虽然没什么特殊表示,殷长玄知道他心里一定和他们一样难过。

      徐巿原本在侧厢一间小破屋子里检索仅剩教众的花名册,看往来过的人中哪些有把柄被握在手上,能不能从他们那里搜刮一点钱财,听到教主的口谕,很快放下笔跟着殷长玄来了。他们走到教主面前,皆是一脸疑惑不安,但又隐约知道教主要交代什么事,都摆出了很郑重的态度。

      教主默默地看了一眼他们,没有多说话,他惯常不爱多说废话。他抬起一只笼罩在黑色袖子里的手,示意副座们跟随他,殷长玄和上副座跟着教主,从被炸毁的焦黑的厨房来到大宅院的一角,进入一间尘封的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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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瀛洲危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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