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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川记 ...

  •   小镇新来了一对姐妹,姐姐叫凉月,妹妹叫望川。
      姐姐生得普通,但一颦一笑之间皆透着一种端庄高贵;妹妹娟秀动人,却似乎有痼疾,巴掌大的苍白小脸上嵌着一双明亮莹莹的大眼,分外惹人怜爱。
      凉月与望川初到之时,便有人来探访 ,只闻说二人从家中逃婚而出。探访人中,有一男子,着一身洗得泛白的蓝布衫,却兰芝玉树,生得清俊无双。
      他是小镇中的学塾夫子,名张锦案。

      药香袅袅的室内,一只瘦不显骨的手摁在望川的手上,许久收回,那郎中凝神后道:“姑娘这病,需长期调养,不可劳神过度。”郎中名殷世,是张锦案的挚友,也是不世神医。
      凉月与望川当日来此,就是为了给他瞧病。
      他走出小屋,日光荡尽屋内如雾药香,露出他俊俏的面容。
      殷世走后,望川柔柔地望着凉月:“姐姐,我们去听张先生讲课可好?”
      凉月将熬好的药递给她,轻声哄着:“川儿,你的身子不好……”
      望川微微弯了眉眼,就着她的手嗫了一口苦涩的药:“姐姐别忘了,川儿是……”
      从那时起,张锦案的学塾外第三棵树下,总会站着一对姐妹,透过打开的白纱蒙的窗,认真听着他的课。
      而那对姐妹家中,也常出现那个着蓝布衫的清俊男子,每次都带了各种珍贵药材。
      一日,在殷世未离之时,遇上了张锦案。
      “啊……”,殷世接过他手中的千年人参,似笑非笑道:“啊,张……”
      “殷大夫别来无恙?”他含笑打断。
      “承蒙先生挂心,自是无恙。”殷世回道。
      望川恹恹地倚在床榻上,漫不经心道:“他们不是挚友么,怎么还那么生疏?”
      凉月意味不明地将一缕滑下的发别到耳后:“是啊……”
      殷世边配药边道:“望川姑娘的病有所好转,不知可有兴致到城郊外放一放纸鸢?”
      凉月似乎还要说什么,腕处便被一只细弱的手拉住,望川双眼中盛满了渴望:“姐姐,川儿想去。”
      凉月犹豫了一瞬,这才点了点头。

      蓝天、绿草、红瓦、白亭。
      望川靠着一棵大树坐着,一向苍白的小脸上也有了些血色,看着将纸鸢飞起的殷世,嘴角勾起了笑容。
      凉月亭亭立于亭子上,双手交叉平放在腹前,柔和的看着飘忽而上的纸鸢。
      许久,没这么快活过了。
      背后传来不徐不疾的脚步声,来人顺了顺她被风吹起的发带,问道:“酿儿,还不回去么?”
      凉月一颤,唇边笑意凝固,缓缓转身,低福了福:“先生说什么,凉月听不懂。”
      张锦案看着蝶形的纸鸢,悠悠叹着:“月川公主,酿月。”
      凉月看着他的衣缘,已经泛白,有些磨损,喟然道:“月川公主不是已经在下嫁章王途中死了么?”
      昔时,酿月偷跑出宫,在被街头闾里少年欺负之时,为乔装的章王所救,她与他相约每日黄昏的湖畔,在离别那一日,她送他一件长衫,公主之尊,亲手剪裁的一件寒衣。
      后来,她得知他是章王,自请和亲,不料却知他已有了心系之人,那么,她嫁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她对着烛泪,坐了一夜……

      “我只是不知那公主是你……”
      “知是不知,现在,又有何关系?”凉月看着望川招手示意她,提起裙裾走下凉亭,徒留他一人伸着手,好像要抓住什么。
      后来皇帝震怒,革去章王之位,贬为庶民。
      他想要自由,皇帝想要权势。
      看,她这一死,大家各得其所了。
      回家的马车上,望川靠在车辕,阖目道:“姐姐,我想……我该离开了……”
      凉月的手颤了颤,握着削梨的刀差点削到手指也不曾察觉。
      不等凉月询问,望川已接口道:“殷世他……喜欢我。”
      凉月浅笑:“我知道。”
      “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望川悠悠的说,眼底的平静好似讲的不是她的事。
      凉月握住她冰凉的手:“川儿,别这么说,总会有办法的……”
      “还有什么办法?姐姐,川儿的状况自己知道,别忘了,”她笑得平静,“川儿,是鬼啊……”
      “那又如何?我只知道,川儿是我妹妹,一直都是。”凉月与她额头相抵,轻轻道。
      望川顺势搂着她的脖子,将头埋在她的锁骨处:“川儿本是忘川渡口逃出的鬼魂,身子本就孱弱。初到人世时,看见一个男子,抚着一件普通的长衫,眉目温柔。我就想,世间为何会有这么俊的人物?后来才知,唯有在思念心上之人时,才会有那么动人的模样。姐姐……你别怪川儿,那时我偷藏了皇宫送至章王府的画像,他不知你就是月川公主,你出嫁那日,我带你离开,从此两人相依为命,不过是因为我认为注定得不到,不如谁也别得。川儿便是因为这可笑的自以为的一见钟情,毁了姐姐的姻缘……”她“痴痴”的笑着,凉月却觉得衣襟处湿了一片。
      她轻轻拍打着望川的背:“川儿,姻缘之事强求不得,错过便是错过,无缘罢了,又怨得了谁?纵使在一起,也断然不复当年,如今,姐姐身边就只有你了……”
      若是当初,或许会怨会恼,但如今,静下来之后,一切不过浮花浪蕊,唯一想珍惜的,只有这个在最无依时陪伴她的望川。她虽任性,但却未曾伤她分毫。
      这就够了。
      “姐姐……”,望川似乎要说什么,却被凉月柔柔地打断:“我知道,姐姐会一直陪着你”。
      即使魂飞魄散。她抱着她瘦削的肩,嘴角是决绝的笑意。
      当夜,一辆马车悄悄驶出小镇,正如当时它悄悄地到来。
      从此,再也无人见到那对姐妹。
      村口的山猛然一震,裂出了一条沟壑,沟壑间,一条川流倾泻而下,恬然烁目,拍击在水面上,激起万千珠玉晶石。
      不知为何,见到这条川,总能令人想起那对姐妹,姐姐窈窕的身姿,妹妹盈漾的眼波。
      月夜,蓝衣男子负手立在这条川流前,他身后的圣手神医冷诮道:“当时我与你结识,徒慕你的才华,现在想想,若我不识你便好了。”
      这样,就不会遇见望川,那个惹人怜爱的姑娘,那个扎针时再疼也不喊出声的倔强姑娘,那只…………单薄的鬼魂。
      他早就看出来了,那是什么痼疾?连脉象都是虚的。
      他想起家乡的一个传说,鬼魂湮灭时会发狂,嗜血杀生,六亲不认,不知那个可爱的姑娘,会是何等模样?
      不过,也见不到了吧……心里有种丢掉了什么的感觉。
      正如那天的纸鸢,线断了,飞得杳无踪迹,他还对一脸惋惜的她说,纸鸢一飞,你的愿望就被带去实现了……
      那时她说什么来着?不是企望身子好起来,而是——希望姐姐能一世平安喜乐。
      殷世摇了摇头,浅笑着,以后这心里,怕是再也不会有人了……
      张锦案凝望着川流,低眼之时,泪湿了这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错过了便错过了。
      但,凉月,你不知,有人会用余生来悔恨这一次错过。
      川流依旧潺潺拍击水面,在这泠泠清脆声中,有一声飘渺轻浅的喟叹,淡的几乎被水打石岸的声音掩过——
      “以后这川流,便叫月川吧……”

      “嗯,没了。”柳依点头示意,还偷偷瞄了几眼身侧无华的手,那种过着温暖的凉意,似乎很熟悉。
      无华轻笑,从善如流地牵住柳依的手:“这冥府也真是的,两只鬼魂出逃也没有发现。”
      “两只?”柳依转头问道。
      “对啊,那凉月也是鬼魂,只不过她自己一开始不知道罢了,望川是因为在人间飘荡久了,人间阳气重,与阴气相克,不适合鬼,而凉月在人间呆的时间比较短,所以受到的排斥比较少,每个人都以为她是人。也还好她们最后选择了自首,不然可就不止魂飞魄散了。”
      “那殷世和章王呢?”
      无华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你管两个男人做什么?莫非,苏宫主也动了心思?”
      柳依挑眉:“阴司的管理真是越来越疏松了,不知,是不是判官对那两个姑娘产生了绮念?”
      无华淡淡地看向周围渐渐变多的人,转开话题:“今天可巧,赶上市集了,跟紧我。”
      “……”

      柳依被他牵着手,感觉到一种从手心传入心中的幸福。有点怕,会稍纵即逝呢……
      市集上熙熙攘攘,平时的商铺也都纷纷开张,在熙熙攘攘中,柳依与无华二人还是分外惹眼。
      这时,一个卖竹扇的婆婆拉住柳依,柳依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她。
      “你是……镇尾那家无端韶华的苏妹子么?”
      柳依细细端详着婆婆的眉眼,心下了然,笑吟吟道:“婆婆说的是我娘亲吧?”
      婆婆放开她的衣袖,喃喃:“是啊,看我老糊涂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会不变?”
      “娘亲时常提起过婆婆呢……”她乖巧地回答。
      婆婆是当年流离到黛妃镇的难民,晕倒在无端韶华门口,为柳依所救,后来就在黛妃镇安家,嫁了个憨厚的丈夫,过得也算是衣食无忧。
      而后她去无端韶华道谢时,却发现那家店店门紧闭,便思忖着主人远行,不想机缘巧合,再次遇到了柳依。
      “你娘亲呢?”
      柳依眼中扫过一丝黯然:“娘亲随父亲外出,在回黛妃镇的路上病逝,没多久,父亲也……”
      手背上蓦地一暖,无华那白皙秀致的手抚着她,她抬头,看见他眼中满满的关切,微微点点头,心中是对他体贴的感激。
      婆婆揩了揩眼角的泪:“哎,苏妹子多好的人啊,上天怎么就忍心收了她去?”看了看柳依微红的眼角,忙道:“看我,好端端地问什么啊!孩子,现在你一个姑娘家的,日子可有着落?”
      柳依浅浅笑开:“娘亲的挚友知道了这事,帮我安葬了娘亲,接济我的生活,让我得以把这无端韶华经营下去。”
      婆婆像是想起什么的样子,对着身后的儿媳嘱咐了几声,便拉住柳依另一只手:“我突然想起,那里有一把沉香木古琵琶,是与你娘亲分离后,有个道人给我的。他说,那把琵琶是唐时琵琶巧手胭娘的,上面有执念,我能为它找到保管它的人,我想,除了苏妹子也没有人能给它一个很好的归宿了。可惜苏妹子不在了,孩子,我就把它给你了吧。”
      婆婆牵着柳依,柳依的手搁在无华掌心。柳依挑了眼角,看到无华平静无澜,但他恰恰站在柳依身侧后方,正是保护她的姿势。
      柳依冲他摇摇头,婆婆不是坏人。
      他没有移动方位,谁知道呢,人事易变。
      她撇嘴,当年我救她时你不也在。
      无华抿唇,可是我又没和她交谈。
      “对了,孩子,那天我在你娘亲店中,看到了一个男子,是你爹么?”
      看吧还是看到你了,你自己解释。柳依有些勾起嘴角,心情有点好。
      无华清咳一声,接过话:“这位婆婆说的,可能是家父。”
      婆婆闻言,仔细端详了眼无华,点点头:“确实,虽记不清那男子的模样,但这清华的气度像极了。令尊不是苏妹子的相公么?”
      无华和柳依同时汗颜……
      “那个……其实,那位便是我娘亲的挚友。”柳依开始瞎扯,“听我娘亲说,他其实……”
      “家父其实恋慕苏姨日久。”无华淡淡接口,“只可惜有缘无份,生生相错。”
      柳依顿时又想多了。“苏姨”是她,“家父”是他,他恋慕她日久……
      呃……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婆婆叹了口气,又抬眸扫了扫他们相握的手,似乎懂了什么,揶揄道:“不过,你们两个,也算是全了他们的遗憾了……小伙子啊,丫头是个好姑娘,像她娘。你要好好珍惜啊……”
      柳依红了脸,嗔道:“婆婆别乱说!”
      无华宠溺地笑了笑,一本正经地回答:“会的。”由原本戒备的姿势放松了许多。
      柳依黑线,怎么他也跟着胡闹?!
      婆婆满意地点点头,抬眼间,已经到了一户朴素清俭的人家。
      “到了。”
      婆婆推开那扇木门,柳依似乎福至心灵,呆呆看向正中的那间房。
      彻骨执念。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一曲《琵琶行》在耳边盘桓不去,柳依放开无华的手,一步步走向里屋。婆婆见她魔怔了的模样,也不去阻拦,无华无言跟上。
      她跨入门槛,一眼就看见了靠在角落的琵琶,沉香木制,泛着古朴的香味。伸手在弦上轻轻一拨,乐音阵阵,带着空气浮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月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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