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殇》夜已寒

7、离

　　有些事，总会脱离我们的预想。
　　就像，墨隐万万想不到……

　　当她满怀希望地奔进派出所，却听见有人说：“墨小姐，你那朋友突然发病，已经被送往中心医院了。”
　　突然发病？
　　墨隐脑中“嗡”的一声响，咬唇站定，“严、严重么？”
　　“看上去很……可怕。”
　　墨隐扶着墙，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哈，这玩笑开大了……

　　她到了中心医院，可是她……见不到他。
　　因为他还在急救室。
　　有人告诉她，“他希望不大。”
　　“为什么。”墨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问了一句，声音是沉的，听不出悲喜。
　　可是下一刻，她抬头，声音尖厉，“为什么为什么？！”
　　“他事先已做了死的打算——安眠药服用过量。”
　　“什么？”墨隐一震，眼中几欲淌出血来，“他、他是自己寻死？你说他自己寻死？！”
　　复又凄楚地笑了起来，“他活得好好的，干么要寻死？他……说过他不会离开的啊……”
　　眼中有东西掉了下来，凉凉的，她以为那是血，然而不是，那是泪。
　　她坐在那儿等着，看见颜轩来了，可是谁都没有向谁打招呼。
　　她耳朵里有“嗡嗡嗡”的声音，她什么也听不见，包括她自己易碎的自言自语——
　　“墨雪以前也吃了安眠药，她那么缺德都没死成，晋哥哥人很好，就更加不会死了……颜轩你说对吗？对的，我说的都对，是不是？”
　　颜轩喉中一涩，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对。”
　　又怕她不放心，他又补充道：“你说的都对，都对。”
　　墨隐深深吸了一口气，口中低声地念着什么，一字一句，都是跌入了颜轩耳中。
　　他听见，她说：“佛祖保佑郭晋平安无事，弟子墨隐愿减寿三十年，以换郭晋平安。”
　　他还看见她双手贴在胸前的佛珠上，闭着眼，却止不住泪。
　　呵，三十年！
　　他心中也是绞痛，他甚至想，他也愿意减寿三十年，换她一生安逸平静……是的是的，他愿意。
　　急救室的门，便是在这时打开的。
　　墨隐站起！
　　颜轩站起！
　　医生摇了摇头，说：“墨小姐，请节哀。”
　　“啪。”
　　墨隐伸手，在医生脸上印下清晰指痕，“你！你——”
　　可是医生永远也不会知道墨隐要说的是什么了。
　　因为墨隐晕了过去。

　　模糊中，她抓住了郭晋的手。
　　“晋哥哥，晋哥哥，你的手怎么比我的大这么多啊？”
　　“会吗？我看看——啊，你的手指比我短了好多呢。”
　　“怎么会这样子！我手指分明够长，我姐，我前座后座，我班上好多女生手指都没我长诶，我和她们手贴手比过的……”
　　“你听过一句歌吗？”
　　“是什么？”
　　“大手牵小手，走路不怕滑……”
　　“听起来好熟呢。”
　　“大头儿子啊！”
　　“讨厌，我头又不大，啊哈哈……”
　　“哦！”
　　“哦，哦你个小人头……”
　　“我头又不小。”
　　“啊……你故意的你！”
　　她下意识地用力握住他的手，不放，再也不会放开的。
　　颜轩知道，她一定梦见了郭晋，也一定……把他的手当成郭晋的了。
　　何其悲哀。
　　“晋哥哥！”墨隐惊叫一声坐了起来，低头去看她握住的那只手。
　　“放开！”她却忘记是她自己不肯松手。
　　颜轩微微一笑，松开了手，“对不起。”
　　墨隐不去看他，“带我去晋哥哥家。”
　　“你该休息。”他摇头道。
　　“我不！”墨隐的眼神骤然凌厉。
　　“我也不。”以治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敢！”
　　“我敢。”
　　“好，我自己去。”墨隐笑，跳下了床。
　　“等一下！”墨隐手上一疼，却是被颜轩拉住，然后听见他沉声道：“我送你去。”
　　他明白，他总是拒绝不了她。
　　颜轩嘱咐道：“你坐着，我去开车。”

　　“汪汪汪！”
　　是滋滋的声音。
　　墨隐取出钥匙，却蓦地触及那一部分的记忆——
　　“蓉儿，给你！”他摇了摇手中那一串钥匙，发出叮叮之声。
　　“没有钥匙扣么？喏，噔噔噔噔——”她从袋子里摸出一个小铃铛，“这是我昨天整理柜子时找到的，顺手放进袋子里，没想到还用得上。”
　　她接过钥匙，全心全意地将小铃铛系上。
　　“OK啦！”仰头一笑，摇着小铃铛，铃声清亮。
　　郭晋温和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子。
　　“对了，怎么突然想起要给我你家的钥匙？”她歪着头问他。
　　“因为……”他顿了一顿，“我没钱请保姆啊。”
　　“好吧，我代劳。”她耸耸肩。
　　……

　　“进去吧。”颜轩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早该发觉了啊。他把钥匙给她时，她便该发觉了啊！
　　颜轩忽然道：“他的死……我觉得很奇怪。”
　　墨隐斜了他一眼，“好奇心真是强啊。”
　　颜轩一把握住她的肩，“你便不想清楚么？
　　墨隐“哈”的一声笑了出来，“知道那些干什么？他不在了你知道吗？他不在了啊！”
　　颜轩却坚持，“那好，请允许我动郭晋的东西。”
　　墨隐显然无心于此，“搜够了给我把东西放回原位。”
　　“嗯，我会的。”
　　于是，一个开始翻箱倒柜，一个坐着茫然无措。
　　颜轩不时地听见“汪汪汪”的声音，还有她的话——
　　“滋滋，你咬我的地方现在还疼呢。你这爱吃醋的小东西。郭晋……他走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过你放心好了，你和犬犬，还有犬犬的兄弟姐妹都有我来照顾，我可是你们的女主人呦……”
　　颜轩转头望去，看见墨隐伸手抚着滋滋，滋滋并不反抗，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眼神哀伤地望着墨隐。
　　墨隐忽然哭出声来，“滋滋，晋哥哥他很久都不会回来了……你会想他吗？我会想他，常常想，总是想，一直想……”
　　滋滋用头蹭着墨隐的手，墨隐抱住滋滋，心中又是一恸，低低地唤，“滋滋，滋滋……”
　　颜轩心中不由一乱，随手打开一个抽屉，现出一本蓝色封面本子来，他心中一震，急忙打开。
　　那是郭晋的日记本。
　　“2004年5月26日晴：今天认识了很可爱的学妹，请她喝珍珠奶茶。我的感觉告诉我：这是我一生中很有意义的一天。所以开始写久未接触过的日记。”
　　“2004年5月27日雨：她在雨中等我，看见我时有些生气，有些委屈。我觉得我的心被什么挠了一下。
　　她开始喊我晋哥哥。听她这样喊，心里总觉得安详。她是我的小猫，我觉得我是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疼她、宠她的。我可爱的小谗猫。
　　“2004年9月30日阴：放学回家时看见一个小混混在欺负一个女孩子。我认出了那个女孩子，她是墨隐的姐姐，墨雪。我捡起一块砖头，往那小混混头上砸去，他马上晕了过去。墨雪哭着抱住我，她竟然告诉我说她爱我。
　　可是我告诉她：我喜欢墨隐。“
　　“2004年10月5日晴墨雪约我见面。她将一份报纸递给我，上面刊出了刘秋雨的死讯。我说我只知道余秋雨。她却告诉我：刘秋雨是那个小混混。
　　我起先有些怕，难道我杀人了？但墨雪哭着告诉我：我离开后她气不过，便用刀子去捅刘秋雨。没想到出了人命。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她说郭晋，我们都快毕业了，在毕业之前，你……能爱我一次吗？毕业后我去自首。
　　我知道她像一个临死的人在恳求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答应了。
　　墨隐，原谅我。”
　　“2004年10月9日晴：我和墨隐断了。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仇人。
　　我会遭报应的。我知道。”
　　“2007年12月29日阴：颜轩家的晚宴上，我又遇见墨隐。她穿黑色的晚装，拿着托盘，眼神空洞地走着。
　　我问她，墨雪好吗？
　　她说：拒绝回答。
　　我又问：你还好吗？
　　她不回答。
　　她问我：为什么不先问我再问她？
　　我忘记我怎么答她的。但我最先想问的，其实是她，只是我的心为我的头脑让了一步。我觉得我理智得可怕。”
　　“2007年12月30日晴：墨隐，这是我陪你的最后一天。我希望你永远记住我。
　　我给了你我家的钥匙，这是否有些残忍？我不知道当你对着我的屋子却找不到我时会是怎样一种感觉。你会伤心，会哭，那么那个时候，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为你祈祷。真遗憾，我再也不能抱你再也不能哄你，不能给你擦眼泪。墨隐，对不起。
　　晋哥哥想过要一直陪着你。可是对不起，我无法接受我的血沉比常人高出了六倍。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可是我知道我将会怎样：全身僵化而死。我见过和我一样的病人，他的腿脚已不能用，正一步一步逼近死亡。我感觉到我的腿已经有了这样的趋势。可是我不想那样，那样太痛苦，一点一点地死掉不如一下子了结。我懦弱，我不敢承受不敢面对，但我想，这样也是好的，至少不会耽误你。
　　当然，晋哥哥死也要死得有价值。你姐姐的案子，我会替她背。我是真正地同情她。你也不要太过恨她，那样的话，不好受的人不止会是她，也会是你。可我希望我的蓉儿快快乐乐的，像当初一样，做一只小馋猫。棉花糖、铜锣烧、手抓饼、冰淇淋、珍珠奶茶，这些久可以让你满足地笑。你看，小丸子，皮卡丘，小叮当。还有大头儿子，他们不是都很开心么？你会和他们一样的。
　　蓉儿，虽然这个结局我已预想过很多次，但临近了，还是会难过，会舍不得。多么希望我们都还年少，你是我的青梅，我是你的竹马，我们一起，看尽人间花。”
　　最后一行，字已显得潦草，写的竟是：“郭晋 绝笔”。
　　颜轩忍住泪意，走到墨隐身边，将本子递了过去。
　　“我不看我不看！”墨隐用手遮住眼睛，“他写的东西，只会惹我伤心，我不要看！”
　　颜轩也不勉强她，将本子放在桌子上，“我出去买吃的。”
　　“买你自己那一份儿就行了，我不饿，不想吃。”墨隐抚着滋滋的毛发，说。
　　颜轩不应，径直走了出去。
　　墨隐翻开那个本子，眼泪忍不住砸了下去，模糊了他的字迹。
　　她在心里念着他的话——
　　“多么希望我们都还年少，你是我的青梅，我是你的竹马，我们一起，看尽人间花。”
　　可是晋哥哥，即便我是你的青梅，你是我的竹马，我们也都不再年少。
　　她将脸贴在纸上，贴近他的笔墨他的字迹他的气息，仿佛看见他，在夏日的阳光下笑着，而她的眼里，阳光早已失去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