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册》余也洲

6、第六章

　　天黑得挺快的，邵何看了眼时间，已经八点了。
　　这个时节晚上早就不冷了，这座城市的夜景很陌生，以前入了夜只有昏暗的灯光，现在即便是晚上也是人流来来往往。
　　“要不，我不回了吧，明天我跟你一起回。”有莘说。
　　“不行，”邵何很坚持，“闫伯以前告诉我，鬼晚上要是待在人多的地方，魂魄就会残缺。”
　　“不会的，”有莘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而且那个闫伯本来就挺奇怪的。”
　　“你看谁都奇怪是吧，”邵何说，发觉自己语气有点过，缓了缓声音，“闫伯他精神方面有点问题，有的时候会有臆想症，不过他以前确实是一个殡葬方面的专家。”
　　“那之前他觉得自己能看见所有的鬼也是？”有莘问。
　　“是，”邵何说，“这种情况下顺着他说就行了，或者让他一个人缓缓，不然他真的会疯。”
　　他说完，又看向有莘：“所以回林子吧。”
　　“好。”有莘说。

　　给有莘安排好车，看车开走了，邵何才又摸了根烟出来慢慢抽着。
　　车牌号不记了，反正是个鬼，司机要拐人也拐不了鬼，更何况他又不是什么小姑娘，没财没色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城里的夜色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和林子里区别很大。
　　他眯着眼睛看了眼挂着绿莹莹的小灯的树，停住脚，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
　　除了那片深山里的林子，哪里都不像是自己该在的地方。
　　以前因为是何湘美女魂归之所，现在图什么呢？是习惯了，还是自己本来就属于那里？
　　周围错身而过的人很多，可是给邵何的感觉比在林子里还远，还要压抑。
　　这种压抑让邵何觉得心里很慌，他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地吐出烟圈。
　　这条街两边挺繁华，更让人打心眼儿里感到冷清。
　　他迷离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不远处的一家酒吧。
　　“ghost”，这得是鬼屋还是酒吧啊？
　　他笑了笑，定睛一看，刚进去那人是……程行宇吧？他不是回家了么？
　　邵何往兜里一摸，又想起把香囊放在夹层里了。
　　他拉开拉链检查了一下，几个香囊安安分分地躺着，他才举步走进酒吧。

　　酒吧并没有想象中的阴冷，一点儿也不符合它的名字。
　　他要了瓶酒坐下来，掐了烟，酒保替他倒上一杯，他抿了一口。
　　味道很浓，但是不够，总是要差点什么的。
　　酒保撑在吧台上，紫红色的头发曳在额前，一边笑着看着他：“不合胃口么？”
　　“没有。”邵何说，把杯子收了回来，眼睛也收了回来。
　　“那就是心情不好？”酒保又说。
　　“没有。”邵何眼睛也没抬，说完这句话就听见驻唱歌手缓缓开口，低沉的嗓音晕透整个酒吧，调子像是从上古醇酿里打捞出来的，不知道低沉，还带着一种特殊的戏腔。
　　酒保看他没趣，耸耸肩去料理其他客人了。
　　进来的时候倒没有注意，要不是发现这里面根本没有女人，邵何也不会想到这是一家gay吧。
　　比起几年前去过的那些gay吧，这一家真是很保守规矩的了。
　　没有尖叫，没有满屋子不穿衣服的人。
　　如果刚进来时邵何只能用平庸来形容它，现在又觉得它有点奇怪。歌很嘈杂，但是歌声深入魂魄，人不少，但是总有一种渗透心底的冷清。
　　邵何猛的抬起头，看向遥遥坐在舞台上的驻唱歌手。四目相对，歌手对他笑了笑，也许不是对他，因为歌手一直笑着，笑得很空，很远。

　　“哥哥，你在等人吗？”很清丽的音色，邵何把眼睛收回来，微微侧过脸，男孩已经在他旁边坐下来了。
　　男孩看着年龄很小，不知道有没有十八岁，脸上没有笑，看起来很青涩。
　　邵何略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仰头抿了一口酒，充斥在耳朵里的歌声有点哑，他重新把目光移向台上，驻唱歌手已经没再看这边了。
　　“不是。”邵何说。
　　男孩愣了愣：“那怎么一个人呢？我叔叔让我跟他一块儿来，结果现在自己跟别人走了，要不是为了等他我肯定早走了，这地方总觉得怪怪的。”
　　“听歌吧。”邵何淡淡地说。
　　“哦。”男孩点了一杯橙汁，低头喝了一口，捧在手里沉默了一会儿。
　　“哥哥，你这么坐着不无聊吗？”男孩忍不住说。
　　“嗯。”邵何应了一声。
　　“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男孩嘟囔了一句，低头抿了抿橙汁，用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嘴。
　　邵何看了他一眼，他正好抬起眼睛，跟兔子一样睁着。
　　“是没什么好的。”邵何说。
　　男孩支着胳膊肘，托着脸蛋：“哥哥你话好少啊，不像我同桌，整天唠叨得跟个女人似的。”
　　邵何没有说话。
　　“哥哥你有男朋友吗？要有的话他肯定话特多吧，不然你俩在一起半天都能沉默着一字儿不说，那多冷清。”男孩说。
　　邵何没有回答，伸手拿了个杯子倒了一杯，往他面前推了推。
　　男孩下意识地推了回去，有点犹豫：“我叔不许我在这儿喝酒。”
　　“喝醉了会怎么样？”邵何笑着看了他一眼。
　　“啊？”男孩有点惊讶。
　　邵何也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知道我为什么话少么？”
　　男孩说：“为什么？”
　　“你话太多了，小孩。”邵何说完把杯子往吧台上一放，起身就要走。
　　小孩愣了一瞬，不过只一瞬。
　　他下意识起身挡在邵何的面前：“哥哥，你什么意思？”
　　邵何皱了皱眉：“直截了当点，别磨磨唧唧的。”
　　男孩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喜欢这样的啊。”
　　邵何看了他的手一眼，见他把手松开了，一言不发就走了。

　　之前那个驻唱歌手已经停了嗓子收拾东西了，周围有挺多人和他搭话，邵何只能隐约看清他频频低头的微笑，温和而轻淡。
　　“哎，你跟着我做什么？”邵何侧过身，看着跟在他身后半步的男孩。
　　男孩笑了笑，露出浅浅的酒窝，回答得很理所当然：“你觉得呢？都戳破了还非要我说我要跟你上床么？”
　　“……”邵何看着他，“这种话从你这个样子的小孩口里说出来还真是挺违和的。”
　　“没关系，”男孩说，“你不是喜欢直截了当吗，还害我之前花那么多心思。”
　　邵何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神情挺严肃：“小孩，你这个年龄，专心学习就是了，而且我不可能跟你这么小的上床，回家吧，啊？”
　　男孩“噗哧”一声笑了，柔顺地发贴着额头跟着晃了晃，唇红齿白的，放在人堆里，那真能称得上是扎眼了。
　　“哥哥，”他弯弯着眼睛抬头，“我十九了，跟其他人比根本不算小。”
　　“什么其他人？”邵何问。
　　“就是……”男孩顿了顿，“你不认识的人。”

　　这个回答很奇怪，一听就是随便扯的，不过邵何没再质疑。
　　他再把目光探入方才被人围住的歌手，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身影。
　　他正要收回目光，和一个人的眼神对个正着。
　　“邵哥？”程行宇诧异地瞪着他，下意识想收回被人握住的手，谁知身旁那人却瞪了他一眼，把手握得更紧。
　　程行宇就这么保持着一个尴尬的姿势，呆呆地看着邵何……和他身旁站着的一个男孩。
　　“好巧。”邵何笑了笑，眼神和平时一样，试图解除程行宇的尴尬。
　　“是……是……好巧，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邵哥……和邵哥的……朋友。”程行宇说话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他的眼睛在男孩和邵何之间匆匆过了过也没敢多看。
　　站在程行宇身边的男人伸出手，声音很淡，没有一点起伏：“你好，傅一焕，这里的老板。”
　　邵何伸手轻轻同他握了一下：“邵何。”

　　傅一焕淡淡地看他一眼，眼睛绕过他错到男孩身上。
　　“你干嘛呢？”傅一焕问。
　　男孩怔了怔，抿了抿嘴，低下头：“就……等你的时候没闲住。”
　　邵何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早没了之前的模样，傅一焕真是这小子的叔叔？
　　傅一焕皱着眉：“回家去吧。”
　　“哦。”男孩低低地应了，转身就往外走。
　　他走到拐角处回头看了邵何一眼，眯了眯眼，停了一瞬便走了。

　　“他谁啊？”程行宇已经把手收了回来，问。
　　“我侄子。”傅一焕说。
　　“那为什么我不知道？”程行宇又问。
　　“关系挺远的，跟我家没什么来往。”傅一焕回答。
　　“哦，”程行宇低了低眼，又抬起头看着邵何，“邵哥……”
　　“你不介绍一下吗？”邵何笑着说。
　　程行宇顿了顿：“就是……上回给你提过的那个师兄，我的男朋友。”
　　程行宇说到后面，已经挺坦然了。
　　“行宇和我提过你，”傅一焕对邵何说，神情依旧很淡，“他到了陌生的地方，接触陌生的人有一段适应的时间，之后和谁都能打成一片，谢谢你对他的照顾。”
　　“他挺能独立的，”邵何笑了笑说，“我根本没起什么作用。”
　　傅一焕莫名其妙的冷淡邵何不是没感觉到，可是冲着程行宇，他也不好拂袖离去。

　　“邵哥真的帮我挺多的，”程行宇抬头看了傅一焕一眼，示意他收敛态度，“要换个人谁大半夜还理我啊。”
　　傅一焕皱了皱眉，须臾又敛了神色。
　　“老板。”酒保模样的人走过来附耳说了几句。
　　傅一焕点了点头：“抱歉，客人有点事情要处理，先失陪。”
　　他凑近程行宇，作势要亲，程行宇猛地退了一步，他却拉住程行宇的手臂，唇只停在程行宇耳边，低声道：“安分一点，等我回来。”
　　“好。”程行宇愣愣地说了一句，转眼便见他松手走了。
　　“……小程。”邵何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没反应，才开口叫他。
　　“嗯？”程行宇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他对人都是这个样子，邵哥你别见怪啊。”
　　“没事，”邵何说，“真心对你最重要。”
　　他说这话是死死盯着程行宇。傅一焕真心与否，他看不出来，但是程行宇陷进去了，明眼人便能看出来。
　　程行宇偏偏没懂他意思，笑了笑：“之前没告诉你是怕你不能接受，觉得……这样变态……”
　　“没有什么变态的，”邵何说，“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根本没有什么分别，你根本不用担心。”
　　“我知道，”程行宇咬了咬嘴唇说，“可是我怕我妈不能接受，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被人非议，不能延……”
　　“没什么好怕的，”邵何提高了点声音，“如果你选择了这样，你势必是要自己迎难而上的，所以你是不是想清楚了，只能由你自己决定，没有人能左右你。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程行宇沉默了。
　　说实话，他真的没有想好，他一直在畏惧家人失望的眼神和铺天盖地砸过来的议论。
　　他确实年纪不大，很多东西他都不敢去面对，邵何这一问，正好将他问住了。
　　“哥哥，你话一点儿不少嘛。”
　　邵何侧过脸，之前的男孩正坐在吧台边上笑着看着他。
　　邵何叹了口气看着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啊，”男孩站起来，走到程行宇身边，对着他伸出手，“你是我叔叔的男朋友吧，我叫傅崎，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程行宇伸出手，刚要同他相握，傅崎已经收回了手。
　　“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招惹我叔叔，”傅崎弯了弯眼睛，侧过脸看向邵何，“哥哥，你说是不是？”
　　“这事儿你别管，”邵何说，看着程行宇有点尴尬地把手收了回来，怕傅崎又说点儿什么，伸手把兜里的香囊掏了出来，“这个先还你吧，明儿打电话给我，我们一起回林子。”
　　“好。”程行宇伸手接过来。
　　“那你在这儿等吧，我还有点事，能行吗？”邵何问。
　　“我真不是小孩了，”程行宇冲他摆了摆手，“你走吧。”

　　邵何拽着傅崎的胳膊，一路到出了酒吧的后门，拐到巷子口才松手。
　　晚风送得有些燥，傅崎任由他拉着，顺从地跟着站在巷口。
　　傅崎懒洋洋地笑着，脸上流露出少年特有的漂亮的稚气。
　　邵何看着他说不出话，不知道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这个样子的傅崎和记忆里某一个剪影重合了。
　　“哥哥，你带我到这儿，是想要趁没人做点什么吗？”傅崎抱着胳膊，笑着看着他。
　　“是啊，”邵何弯了弯嘴角，顿了一下，声音很哑，“既然盛情难却，那不如……”
　　邵何缓缓靠近，傅崎已经被逼在了墙边，他仍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仰着头看着邵何。
　　邵何的脸停在了他眼前，却在他正要往前靠时突然收了回去，站直了身。
　　“你真的想上床么？”邵何眯着眼睛看着他。
　　“不然你觉得我说这么多做什么？”傅崎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当然是想……上了你……”
　　“……”邵何轻哼了一声：“小孩，你要想打什么主意，我说过了，请你直截了当。”
　　他伸出手，从兜里掏出一个香囊，这才是程行宇那个歪歪扭扭的芙蓉香囊。
　　按理说，傅一焕那样的人根本不可能绣这种东西，可是要说是给程行宇的，也不是没可能。
　　之前错拿了自己随身带的那个给程行宇，傅崎的眼神凝了一瞬，转眼又移开了。
　　这样的反常不可能只是巧合，如果他的目的并非这一个，那他势必会跟他出来。
　　所以现在当他看见傅崎凝神看着自己手里香囊的眼神，又忽然证实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好的，”傅崎伸出手，眼里的光很盛，“那哥哥，你把这东西给我就是了。”
　　“凭什么？”邵何把手收了回来，“你告诉我你要它做什么？”
　　“你别管，”傅崎瞪着他，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东西给我就好了。”
　　邵何挣了挣，傅崎的手劲很大，和他的年龄和身段一点儿也不相符。
　　如果不是练过，那一定是有古怪。
　　邵何眼前晃了晃，闪过斑点的黑影，忽然感觉头一重，整个人向前栽去，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