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册》余也洲

1、第一章

　　天乌蒙蒙的，只在东南隅有一个小豁口的光亮。
　　电视次啦次啦地响着，闪着杂色的光点，伴随着偶尔几句跟打嗝似的断句来。
　　邵何站起来，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顺手拿起旁边的遥控板，狠狠砸了电视几下。
　　画面跳了两下，晃着个白花花的屁股，然后是断断续续的“……婴儿……整……次啦……干爽……”
　　邵何低声骂了一句，又担心嘴里叼着的烟掉下来，伸手把电源键按了。
　　电视的确很久没修了，按个电源键跟换台差不多了，不过是把纸尿裤换成月经不调而已。
　　邵何一把把电源扯了下来，还溅了点儿火花，连带着眼前忽然一片儿漆黑。
　　供电又出问题了啊。
　　邵何摸着早前放在桌子上的手电筒，背上包，慢悠悠地推开门走出去。

　　“黑神！咬他！弄死他！哎别别别，往这儿，往这儿！”邵何推开隔壁的门，程行宇坐在桌子前，激动地看着两只蟋蟀。
　　果然就是年轻人啊。
　　邵何看着程行宇到这儿工作的新鲜劲儿，满眼的欣喜，也就这阵子了，像他这种心情，顶多半年也磨没了，更何况自己已经在这呆了五六年了吧。
　　邵何站了一会儿，看见程行宇带着耳机一边拍着桌子，一边指挥着两只蟋蟀的争斗，特像个二愣子。
　　他忍着看了一会儿，才喊了一句：“程行宇。”
　　程行宇没回答，大概是没有听见。
　　邵何提高了声音：“程行宇。”
　　“到！”程行宇条件反射性的一激灵站起来，把耳机一扯就往桌子底下塞。
　　塞完了他才忽然想起来，早就不在学校了，看见邵何，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是习惯了……我听歌的时候总有教授点我的名儿，弄得我胆战心惊的。”
　　“嗯，”邵何指了指桌上那两只蟋蟀，“好玩儿吗？”
　　“还真挺好玩的，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古代那些纨绔子弟喜欢了，”程行宇停住了，想了想，“邵哥，我……吵着你了吧，那我小声点啊。”
　　邵何看了他一眼：“没。”
　　“哦，那干脆一起玩儿呗，反正今天不用守夜，我们能玩一宿呢。”程行宇说。
　　“不。”邵何回答得很简短。
　　“为什么不，邵哥你每天在这儿呆着也不嫌无聊啊？”程行宇又说。
　　“因为不想。”邵何只挑了第一个问题回答，他说完，直接又走出去了，他从怀里掏出之前叼的那支烟，这回点燃了。
　　他走了两步，身后哒哒的脚步声又追了上来。
　　“邵哥，你哪儿去啊。”程行宇抽了个挎包出来，两下挂在肩上，追上来。
　　邵何拿着电筒往前面晃了晃：“看见没，哪儿有路往哪儿走。”
　　程行宇嘿嘿笑了两声：“你这是要进林子里。”
　　他低头在包里翻了个相机出来，挂在脖子上：“你之前喊我是有事吧。”
　　“没事。”邵何把烟夹在手里。
　　“那你喊我干什么啊，吓了我一跳，”程行宇举起相机，试着对两个人的影子拍了拍，“不对啊，你肯定有事，要不非要喊我干什么。”
　　邵何有点无语，因为他喊他，起初就是不乐意自己那边断电，他这却通明，后来想想没什么可不乐意的，又不想和他交流了。
　　总感觉跟程行宇说话和跟小朋友说话是没什么区别的，所以他也懒得搭理他。
　　“我那儿没电了。”邵何指了指自己的屋子。
　　他说完抬头看了看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出来的月亮，光把整个林子晕得朦朦胧胧的，隐约是能看清脚边两个毫无美感的影子。
　　“哦，这个简单，我学的专业就是这个，我明天给你看看就行了。”程行宇对着邵何又是咔嚓一声。
　　邵何皱着眉，迎着闪光灯眯了眯眼睛：“别开闪光灯。”
　　程行宇对着他这个表情又拍了一张，举着相机递给他：“邵哥，我发现你真帅啊，能迷倒挺多小姑娘了。”
　　邵何看也没看，一把拍开了，表情严肃了一点：“小程啊。”
　　程行宇把眼睛从照片上挪开，抬起来。
　　“听我说啊，这个地方晚上蛇虫鼠蚁的，多了去了，要往林子里去，说不定还有野猪，你应对经验少，晚上就别逛了，回去在小屋里待着吧。”
　　程行宇把相机抱在胸前：“既然这么危险，那我更应该跟你一起去啊，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邵何沉默了一下，停住脚，把手电筒递给他：“那成，正好历练历练你，我就不去了，你从这儿进去，天亮之前回来，想拍点什么，趁兴就好。”
　　“啊？”程行宇表情都凝固了，“那我要碰上野猪怎么办呢？”
　　邵何瞥了他一眼：“解决啊。”
　　“怎么……解决啊。”程行宇问。
　　邵何把袖子往上掀了点，指了指胳膊上一道长长的疤：“我头一回解决时落下的，不过后面都没再受伤。”
　　“那我要头一回遇上，会怎么样？”程行宇又问。
　　“跑呗，要跑不过，大不了就是断个胳膊腿儿呗，反正这儿的野猪不总吃那么多。”
　　“那有别的办法吗，比如电击棍什么的。”程行宇拿着相机的手有点僵硬了，他怕摔了，一把把相机塞回了包里。
　　“没有，”邵何吸了口烟，吐了个漂亮的烟圈儿出来，“不过有这个。”
　　他指了指后面的包，程行宇这才注意到他背上背的包。
　　长长的，要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个装琴的包。
　　“是不是有什么可以催眠禽兽的曲子啊？就像武侠电视剧里那样，弹一曲，你对面那个人就倒了。”程行宇这么想，忽然又有点兴奋。
　　“不是，”邵何把他想去摸的手打掉了，伸手把包取下来，“看武侠片还不如警匪片过瘾呢。”
　　他“哗啦”一声，把包的拉链拉开了，里面躺着一把长长的枪。
　　除了有点丑，但还真是又炫又酷。
　　程行宇瞪大了眼睛，猛的把手缩了回来：“这玩意儿你哪儿弄来的？不要命啦？”
　　邵何笑了笑：“给你用，你用吗？”
　　程行宇仍然没把眼珠子从那杆枪上收回来，就算邵何已经重新把拉链拉上了，他也一直盯着那个看起来像个琴包的包。
　　“我？不不不，我哪会用这玩意儿啊，到时候走火了才更吓人。”
　　“真不用？”邵何看着他。
　　“不用。”程行宇摇了摇头。
　　“那还去不去？”邵何说。
　　程行宇捏紧了包的带子：“我觉得我还是回去睡觉比较好。”
　　“那行，”邵何指了指来路，“回去吧。”
　　他又从兜里捞了个电筒出来，啪嗒一声打开了。
　　“你……不跟我一块儿回啊？”程行宇回头看了看来时那条黑黢黢的路，即使有点儿月光，也丝毫不能降低阴森感，更何况他们之前一边走一边说，已经是挺长一段儿了。
　　“你害怕吗？”邵何本来打算走了，听到这个又有点惊讶地回过头看着他。
　　“谁……害怕啦。”程行宇有点尴尬，别过眼睛往那条路看了看。
　　“哎，那行吧，”邵何把烟掐掉了，“我把你送回去。”

　　小孩就是这点儿麻烦，怕虫，怕黑，又怕鬼。
　　邵何把程行宇送回去过后，已经快三点了。
　　走的时候程行宇还一再问他还去不去，这个点了，要再进林子里会不会真回不来了。
　　邵何冲他笑了笑：“我去没关系的。”
　　程行宇低头从兜里掏出个小红囊儿来，递给他：“这是我……同学之前送的，拿寺里开过光的，要不你带着吧。”

　　邵何听见他这句话，才真正意识到现在和他一起住在这俩小木屋里的是程行宇，不是老夏。
　　老夏之前住在这儿的时候，跟他就像不认识似的，有时候说几句话，有时候拿他几捆柴，可是从来没有要庇佑谁的平安。
　　冷漠得跟个鬼一样，邵何也只好和他一起冷脸相对，也懒得去贴他的冷屁股。
　　“同学啊？女朋友送的吧。”邵何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香囊，上面一朵儿芙蓉绣的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自个儿缝的。
　　“不是，怎么会是女朋友，”程行宇说，“就是……同学，邵哥你拿着吧。”
　　邵何看了他一眼，接了过来：“不是就不是吧，谢谢了。”
　　带着点儿清香的小红囊，还绣着芙蓉，穿俩细绳儿，不是女朋友，骗鬼去吧。
　　他把香囊塞进兜里揣着，想了想又把兜的拉链拉上了。
　　“走了啊，”邵何拉好衣服，走出门，又回头瞅了他一眼，看见程行宇对他挥手，“自个儿好好待着，别往外跑啊。”
　　“知道了，”程行宇在后面喊，“我又不是小孩。”

　　林子里很黑，繁茂的枝叶几乎把天上那一点儿月光遮没了，电筒照着的地方，只能看见满地的藤蔓和碎石，要换个从来没来过的人，走几步就肯定要摔。
　　可是邵何脑子里能把总体的路记个大概了。
　　常走的地儿哪儿有几棵树，哪儿新开了几个坑，都是清清楚楚的。
　　邵何反手把包里的枪抽了出来，拎在手里。
　　要随时出来头野猪之类的，再拿出来，恐怕早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夜里有点风，吹得很轻，只能带动一丝树叶的摇晃，整个树林里显得格外的寂静，只有不知名的虫鸣和绵长的呼吸声。

　　“我……又来看你啦。”邵何把电筒的光调到最大，架在石缝之间。
　　这小片地儿才被照亮了。
　　矮矮的土堆杂生了几丛草，旁边再是俩碗，再远一点儿的地方就是那棵大树。
　　没有人回答，这是肯定的。
　　他往树洞里一望，之前放进去的坛子又没了。

　　“喝得真快，”他把包放在地上，“不过这次没有，新来那个小孩，我还没想过他问我我怎么解释呢。”
　　他在矮土堆前坐了下来，近一点，看着面前一小块粗糙的扁石块上刻的一小排字，“何湘老美女的魂归之所”。
　　他笑了笑，从兜里又摸出一只烟，点燃了闭着眼睛吸了一口，又夹在手里，看着那排细细的小字。
　　“这又是最后一支啦，明天又得出林子去市里买了，挺烦的，”邵何皱了皱眉，“不过就这个，跟夏老头子一点儿也不一样啊，不过他肯定待不了多久，在这做守林人的，不是怪癖，就是吃撑了，他一个小孩，就算是有这个志向，顶多也就俩月，也得赶着收拾包袱回市里了。所以到时候，我又可你在这陪你整个晚上了。”
　　他眯了眯眼睛，往地上一靠：“今天就不行了，我一会儿就得走了，那小孩一个人待着，肯定闲不住，到时候缺个胳膊少个腿儿，谁看的下去呢。”
　　邵何从地上又坐起来，对着那石碑愣愣地笑着：“其实我这人真是吃饱了撑的吧，在这儿也能待这么久。不过你也不想想，是不是因为你。你要和别人的母亲一样，恐怕我现在也在外面每天就打个游戏，逛个网吧，谈点小恋爱了吧。我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破地方窝着呢？”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看着碑皱起了眉，感觉挺烦的。
　　他又不断在心里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留在这个破地方，为什么要每个月到这个地方来唠五块钱的琐事，然后在这个说不定在哪儿就能钻出一条蛇的地方睡一宿呢。
　　睡一宿吗？邵何闭着眼睛。
　　不知道，每回说完这一堆话，脑子就乱得跟一锅粥似的，什么都模模糊糊，努力想又什么都往脑子里钻。
　　“这么着吧，看看你就行了，明儿还要进市里去，反正今天没酒，我待这儿也没多大用处，今天又不在这儿睡，下个月再来看你吧。”邵何说得挺快，提着包站了起来。
　　他走的时候被地上的石头一绊，差点摔了，少见这么狼狈过。他站直了又狠狠吸了口，掐掉了，主要是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哽。

　　回头看一眼，那座矮坟显得有点落寞。
　　怪谁呢？
　　邵何拾起了石缝间的电筒，光晃了晃，把来时的路照得七八分。
　　来的时候光档开得不大，所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来路上到底是有几棵树，可是每回他回去的时候总会数一数。
　　今天是八棵，挨得紧紧密密的，一串儿起来跟一家一样。
　　可是上个月看明明是七棵。

　　今天不对劲。从之前邵何就莫名其妙觉察到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现在忽然有感觉有些发闷。
　　邵何端好了手里的枪，用咯吱窝夹住电筒，电筒的光被他的衣袖挡了一点儿，等他再将衣袖掖了掖，光重新现出来的时候，天上的月亮的露出来了。
　　颜色很淡，看起来很远，不过是个满月。
　　邵何眯了眯眼。
　　从刚才开始，他的脚步是没有动过的，可是之前这个角度，视线是完全被挡住的，连天可能都看不到，更不可能看见叶罅间的一整个月亮了。
　　他数了数，仍然是八棵树。
　　邵何抿着嘴，一声不出，猛的举起枪，对着那轮月亮送了一枪。
　　枪是消过音的，打出来就跟放屁一样的闷。
　　再看月亮，果然晕开来，忽然不见了。
　　那棵多出来的树，也怎么数都没再出来。

　　邵何挺直了背。风很轻，吹落了一片叶子，落在他肩头。
　　叶面是凉的，挨着人颈项的肌肤挺冷又挺糙。
　　他感觉到有点痒，动了动脖子想把它给摇下去。
　　可是这一动，叶子竟顺着他的衣领滑了进去。
　　邵何挺直了腰腹，身后的草丛里传来簌簌的响声，他迅速地转身，朝着那个地方来了一枪。
　　一片树叶又落在他的后颈，跟吹着冷空气一般冰凉又痒。这片叶以同样的方式滑进他的衣领。
　　邵何突然僵住了，贴着皮肤的两片叶子来来回回开始滑动，像人略带茧子的手，阴冷，流连，在他腰腹的部位蹭过来蹭过去。
　　“什么玩意儿……”邵何低低地骂了一句，忽然咬着牙，对着自己的腹部狠狠来了一拳。

作者有话说

　　开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