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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羁鸟恋旧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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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载年华。
“不错,飞刀已有小成。银针差的远着呢——你这掷银针的准头倒是不错,怎么破空之声比飞刀还大!”崔应龙说的严厉,但眼睛里却有笑意,“我看你自从跟人家罗姑娘学上医术,对功夫就懈怠了。你又不是学医的料子,不过得个皮毛。不过这舍了骨肉学皮毛,人家姑娘呀……”
“师父,我学的是解毒之术,也是为了配合暗器呐,对师傅教的可尽了一百二十个心。”杨四郎一本正经。
崔应龙绷着脸直接往他背上招呼,“说得好听。”心里却是感叹,这两年四郎才像个少年样子,不过只是对着自己和罗氏女才会如此,外人面前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欠揍样子。这心结也着实难解。
此心结非彼心结。杨四郎担心的有两件:上一世正是这一年师父算出生关死劫,怎么现在什么动静也没有,自己又不能主动要求接近杨家……真是……担心……
“明天才下山,今天就发上呆了。”
“师父……”杨四郎苦笑。这正是另一件:师父说解毒重要的经验,确实不错,罗氏女将那辽人身上带着的毒大都做出了解药。上一世罗氏女的医术不错,却没到如此之高。杨四郎当时眼中闪过一瞬惊喜,接着是苦涩与愧疚。她就是这么过来的吧,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些草药。医术不高也难了。不,她还有埙。而自己,有公主,还有儿子。
只是,两年了,还有一种毒……罗氏女说,解毒不难,只是需要金针封住穴位,导致失忆。失忆,失忆……真的没有解了吗?真的是宿命吗?那杨家,也是宿命吗?他感到心脏剧烈收缩了一下,真的很疼啊。
两年了啊,他不时下山去找罗氏女。她那个小妹妹总是横眉冷对的,还是自己禀明师父教了她几招才没那么大敌意。不过还是,一靠近罗氏女她就没什么好脸色。自己曾跟罗氏女开玩笑:“就是哪天我不在了,她这么护着你你也不会受委屈啊。”话音未落,正捣药的罗氏女没了动作,“是啊。”她笑着,眼泪从笑的弯弯的眼睛里涌出来,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杨四郎暗恨自己口无遮拦地啥说什么,想抱她,又放下手,攥住她的小臂:“我死在辽国也不会再娶公主的。”
却引来罗氏女更加惊慌的声音:“你活着就好,活着。”
两年了啊,杨四郎扣了扣罗氏女的家门,那对老夫妇笑着给他开了门:“木易公子,你可算来了呢,昨天开始这丫头就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我们也不知道怎么了,阿离也急的不行。”
到罗氏女门前,杨四郎停住了。自己这么进去,不太合适吧,毕竟是女孩子的闺房。正踌躇着,阿离走过来递给他一张纸,是罗氏女的笔迹“八妹被抓”,“我姐给你的。——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姐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个?”
“你认得八妹?”杨四郎反问道。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罗氏女推门出来,一袭蓝衣,脸上有些憔悴:“阿离你先自己去玩。”
她压低声音:“八妹被抓了,好像是辽人。六郎说,收到字条,他们要在圣上祭天大典上烧死八妹。”
“什么时候的事?”
“八妹被劫走四天了,昨天收到的消息,明天就是祭天大典。”
“嘶……是耶律斜。”
“别着急,我记得前世八妹平安回来。”
“我去宗庙。”
“木易!……”杨四郎转身正往外走,罗氏女一把拉住了他,嘴中喊的是他们之间从不称呼的名字。
抬头,是六郎,“罗姑娘,明天能不能在杨家等我们一天……明天……我也是怕……多谢罗姑娘了。”六郎一反平常地语义含混,罗氏女和杨四郎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对视一眼,暗道:“八妹上一世平安归来也未起什么风波,怎的这样严重?”殊不知,他们是旁观者清了。不说四郎上一世这时候还没下山,便是罗氏女与杨家上一世也没有亲厚至此,能放心托付,所以上一世营救八妹的惊险自然是不得而知了。
不过六郎真的是当局者迷,说完这么长长一段话才注意到罗氏女身旁的杨四郎,勉强笑道:“罗姑娘,这位是?”
这位是……“木易。”简单至极的回答,语气中没有什么热情,杨六郎礼貌性地抬头微笑,“木易大哥,我是杨延昭。”眼睛撇过木易眼睛的一瞬间,杨六郎感到有汹涌的感情喷薄而出,压得他几乎窒息,不由僵在原地,但只是一瞬。杨六郎使劲眨眨眼,却发现罗姑娘这位朋友的眼睛里只有淡漠。大概是……自己看错了?
罗氏女在杨四郎吐出“木易”二字时就僵了身子,不相认吗?为什么……抿了一下嘴唇道:“六郎,不必客气,明天我会去的。”
杨六郎担心八妹,一直心神不宁,听到这话就火烧屁股似得告辞,也因而没有注意到投在他身上那道深深的目光。
“为什么……为什么……四郎?”
“我……眼下绝非相认的好时机。”杨四郎的眼光有些躲闪。
“我不相信现在你还恨着他们,所以,为什么,为什么?”
一阵沉默,静得能听到杨四郎的呼吸声。
依然寂静,罗氏女固执的不肯移开目光,凝视着杨四郎,疑惑而温柔,有些许嗔怪却又坚定。
她一直是这样啊,就算可能会惹我生气也那么坚定啊,杨四郎喃喃道:“怎么会是恨?我怎么敢恨哪……”他犹豫了一下,握了罗氏女的手,“我只是怕……”
罗氏女憔悴的脸色晕出笑来:“怕什么?怕他们不认你?上辈子你做的那么过分,夫人将军可曾怪你一分一毫?”她轻轻回握四郎。
四郎有些欲言又止:“……不是这个……我何尝不想回家……只是……大家固然欣喜,十几年没见,不十分尴尬?”
罗氏女闻言皱眉,盯住杨四郎片刻,轻轻地舒了口气:“你骗人。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他们会尴尬,会不自在,但是他们待你的心你还不清楚吗?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借口。”忽然,她似想到了什么,“你不会……不会是因为……金沙滩一役……怕夫人伤心……你竟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吗……”她声音发颤,眼中似有泪光。
杨四郎攥紧了罗氏女的手,沉声道:“不是离开,是……死而后已。我……不会去做什么驸马,若是中了毒,大不了给自己个痛快。”他话中意思清楚不过,竟是肯定了罗氏女的话。“我定是要参加杨家军的……如果还是要失去,何必再让娘伤心,权当我在十几年前就死了罢。”
罗氏女的手挣了一下,摸索着与杨四郎十指紧扣,死死地贴住他的手掌,他的指缝,哽咽道:“是我自私了。”
杨四郎也攥紧了罗氏女的手:“但我绝不会放过一点希望,待我们得胜回朝,我自然会与家人相认。——我心中略有个想法,待救了八妹再与你细说。”
罗氏女眼圈微红地点头:“四郎,子欲养而亲不待啊,你最明白不过了。”说罢也不再提,只是仍握着四郎的手。他二人均是一袭蓝衣,并肩而立,远远看去再合适不过的一对璧人。
“哼,别以为你教了我几招功夫,就能占我姐便宜!——姐!”阿离一身红裙跑来。
“小孩子家家防备心这么重,真是……”四郎转身是一脸笑容,脸上的挣扎霎时不在。
阿离嘟哝道:“没防备心早死啦。——姐,我刚刚看到杨家公子了,请你看病吗?我昨天晚上没睡好,再陪我睡会儿去。”竟是完全忽视了杨四郎。罗氏女朝四郎看去,他倒是浑不在意,安抚地朝罗氏女笑笑,用口型说:“信我,放心。”
罗氏女掩去眼中的担忧,右手重重按在胸口,像是要将杨四郎这几个字按进心里。
木头搭的祭坛,比房顶还高一大截,旁边还染着一缸熊熊大火,烧死或者摔死,是吗?耶律斜,够狠的呀。杨四郎像个八爪鱼似得抱在柱子最上端,心中不禁暗恨自己怎么没好好研究一下太庙的地形。杨家人被潘豹拦在门口了,趁着混乱杨四郎论起轻功潜了进来,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太空旷了吧!基本上没有能躲避的地方,杨四郎估计了一下隐藏的辽人,现在自己单枪匹马救出八妹没有可能,双腿一蹬,扒在房檐下。还是尽管其变吧,以爹的自己的几个兄弟的身手救出八妹并非难事。不对……刚刚在门口……爹并不在?不然不可能和潘豹冲突。
杨业马上证实了四郎方才的想法——耶律斜从皇帝打坐的屋子里破窗而出,后面紧跟着的是追出来的杨业。四郎不禁一晃神,不是李陵碑前的悲壮,而是浩然正气。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冷静观战,显然姜还是老的辣呀,耶律斜明显落在下风,杨业步步紧逼,耶律斜招架得措手不及。狗急了还跳墙呢,虽然这么形容耶律斜不太恰当,他踢翻了那口燃着熊熊火焰的大缸。火舌一下子撩到困住八妹的高台,杨业见状挡开耶律斜,飞身上去就八妹 。
高台上的女孩吓坏了,哭喊着:“爹,救我啊,爹。”小脸给火熏得黑一片白一片的,但看着爹爹飞身过来眼睛里满是是欣喜依赖。
却在霎时间变成了惊惶无措——杨业马上就要触到八妹的手,移开了,因为此时耶律斜向皇帝扑去。若说方才火烧起来的时候八妹只感到惊惶,这一刻,小小女孩看着已经窜到自己身下的火舌和离着自己很远很远的父亲,极度的恐惧,和被大火吞噬灼热的死亡的气息将她包围。
不愧是杨家的女儿,当断则断,手上已经被撩起一串泡,八妹颤抖着双腿朝高台边上退去,纵身一跃,急速坠落的恐惧感,泪珠从闭得紧紧的眼睛里挤出来。
终于冲到门口的杨家儿郎看到的便是这一幕,根本来不及上前救援。肝胆俱裂的嘶吼“八妹”,几个在战场上都不曾落泪将军咬紧牙关,泪水在欲裂的眼眶中打转。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杨八妹猛地睁开眼,自己躲在一个男子的怀里安稳地落了地。练了那么久轻功,杨四郎总不会连自己妹妹都救不了。轻抚着臂弯里哇哇大哭的女孩,杨四郎颇有些头痛。他爹并不是舍弃亲情的人,正相反,他真的很爱很爱他的孩子们,胜过自己的生命。只是那些阴差阳错不得已而为之对小孩子的伤害真的很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