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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 闯入者 ...

  •   “你害怕过什么人吗?”
      子山记得,这个问题问在十五年前的夜晚,那天的海水泛着厚重的墨色,就像吞噬了世界的狭长渊口。罡风带着咸涩,将他的脸切割出模糊的痛觉。四周冰雪呼啸,浊沫拍击着森白色的海岸,头顶却是澄澈的黑蓝色,广袤天宇上流淌着璀璨的星河,数不清的亮银色的光点倾泻而下,沉入遥远黑暗的天边。
      他也记得,飞蓬坐在海岸边的礁石上,墨色的发束在风里,像是最柔软的黑色丝缎。那天的风真的很大,大到他无法看清将军的面容,猎猎作响的披风就像飞扬的战旗。还有银色的链条,手指般细长柔软的银链,它们在气流里拉拽,像是海底生长的柔软水草。
      “很多。”声音永远都是那么温和,就像某种迷幻的魔咒。
      “最害怕的是谁?”子山继续问道。
      等待他的是片刻的寂静。
      “龙葵。”他回答。

      沙海石林
      南珠坐在风蚀林最高的石柱上,懒洋洋的,像在看风景,又像在晒太阳,滚烫的沙风吹拂着她的刘海,和额头沙沙作响的菱形金片。
      看年纪她不超过十六岁,穿着鲜红的褙衫和灯笼裤。裸露的双臂戴满金质的镯子,像两条镶嵌珠宝的象牙。她盘起左腿,双手扳着纤细的脚踝骨,另一条腿斜斜伸出来,一搭一搭踢着石柱,软皮小靴绣着精致的葡萄叶,摩擦着岩体粗砺的叠纹。
      四周是巨大的褐色风蚀岩,数以万计的岩柱拔地而起,潮水般涌向天际,像一片广袤的史前森林。就在她的背后,石林的最中心,陡然陷下三十丈宽的圆形空地,极度规整,像一匹巨大的天马在草丛中踏出的蹄印。柱石在夕阳里呈现鲜艳的褚红色,下方吸收所有的光线,如同一潭粘稠的墨汁。
      大坑内所有的岩石都碎了,边缘还能看到岩体最初的轮廓,大段大段的圆柱形碎石横在沙地里,像断裂的宫殿基柱。越往里,石块越细碎,一尺宽的岩块,鹅卵大的石球,再到黄豆大小的砂砾……最终在中心形成一块两丈宽的沙层,沙子细软的近乎流质,在灰褐色的石砾中呈现诡异的金色光泽。
      那具尸体静静的裹在沙质内,像是包裹在透明的琥珀里的水晶。红白色的冰棱覆盖全身,一簇一簇缓慢地生长。白色的冰霜像一块不断扩大的霜毯,沿着金色沙面蔓延开来。
      嘉南一行围着尸体,坐在砂质的边缘,与南珠不同,他们清一色裹着土黄色的披风,面容被兜帽遮的严严实实。他们似乎在看守这具尸体,但又都坐得离尸体尽量的远。空气中翻涌着滚烫的热流,灼热的沙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而四个人全都瑟缩着,就像坐在寒冷的极北之地。每人身上都至少分布着四五道狭长的切口,布满凝结的黑红冰碴。
      没有人说话,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风声,和冰霜喀喀的凝结声。
      空气中飘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嘉南半个身子埋在沙里,享受着沙内储存一天的热量。就在他觉得冻住的血液终于化开的时候,刺骨的寒气毒液般从沙下刺进血管,顺着心脉攀援而上。他啊啊啊惨叫一声从沙里蹿出来,伤口重新裂开,鲜血涌出结成冰碴,在热浪里化成血水,又在落地时再次发出冰块落地的声响。
      嘉林叹口气,朝嘉南伸出一只手,绿色的雾气从掌心中涌出,在伤口出聚集成一团团淡绿色的光雾。
      “坐回去!”
      嘉南裹紧披风,兜帽内是少年略显稚嫩的下巴。伤口被【暖雾】包裹,缓慢的愈合着。他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地上的冰碴,最终还是没忍住。
      “这也叫‘半死’?!!!!!”
      “小点声!!”
      “坐那么高谁听的见!”嘉南不忿但还是压低了声音。
      “这种级别的家伙居然让咱们处理,这不是送死是什么?!现在半死的是咱们!!”他气冲冲朝尸体瞪了一眼。“差一步可都是真死了,还‘半死’……这他妈就是洪荒级的怪胎,那家伙还好意思……”
      周围的人突然齐刷刷回过头瞪他,眼神既愤怒又慌乱,嘉南下意识抬起头,这才发现南珠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子,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嘉南猛的瑟缩了一下,像是做了什么要命的事。不只是他,所有人都抬起头,盯着柱子上的人,女孩倒也没生气,随即把头转回去,转身的瞬间四个人都松了口气,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
      事实上,四个人都坐的离南珠尽量的远,似乎他们在躲尸体的同时,也在尽力躲着南珠。
      尸体,南珠,四个人,三处截然不同的气场在石林上空盘旋着。

      夕阳缓慢地下沉,南珠的影子被斜阳拉成长线,投在嶙峋怪异的山石上,呈现出畸形而又扭曲的兽映。周围变得越来越暗。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地平线的下方,整片石林陷入了广袤的黑暗。
      冰霜扩散的速度陡然加快,四个人都从沙地上站了起来,冰刺沿着脚踝向上攀噬,结出细碎的霜花。嘉南嘴里不断的喷出白色的雾气,指尖上泛起青紫色的冻伤。
      没人说话,四个人看向石柱上的南珠,像四座小型石像。
      南珠向后仰了仰脖子。
      “等着。”她说了一句,就不再说话。
      她不说话,四个人也就静静的站在下面。
      她闭起眼睛,她一直在想香料,想皮质上的花样,想路上舞女跳出的热辣动感的胡旋舞。但现在她想起水,想起骆驼和叮当的驼铃声,想象商队沿着沙丘缓缓而上,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黑色投影。那些骆驼编成长长的一队,缓慢的行走着,就像要走到时间的尽头,却总能到达终点。
      然后她开始想一个女子,穿着波斯的红色纱衣,沿着沙丘迤逦而行,额上金片娑娑颤动。她就那样的赤足行走在沙丘之上,穿过波斯,大宛,龟兹,亚细亚,肌肤在太阳下像是新出的雪,眼睛幽暗深邃,散发着宝石般的光泽。
      像现在黑蓝色夜空上璀璨闪烁的星星。

      她一直闭着眼,又过了大约一刻钟,遥远的天边,一道白光划破天幕。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子山来了。”她轻轻的说道。
      她猛地睁开眼。一双眼睛霍然发亮,眼睑下方各亮出两颗美人痣般的光点。六颗幽绿色的光点在夜空中明亮的闪烁,就像巨大蜘蛛的眼睛。
      “吱叽——吱叽——”
      尖锐的,类似昆虫节肢扭动的奇怪声响,混合着粘液流动叽咕声,从南珠体内响起,液体涌动的声音逐渐加大,夹杂着皮肉撕裂的闷响,仿佛她的身体是一个蛹壳,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从她后背的皮肤里破出孵化。
      嘉南的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他捂住嘴,发出一声被压抑住的干呕。南珠自然听见了,但她只是跳下石柱,手臂间环佩鸣响。
      “把他杀了。”她悠悠然说道。
      嘉南惊得面无血色,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这个“他”不是指自己。南珠径直从嘉南身边走过,身体里,是响亮的、千百只昆虫爬动的攒行声。她在沙层边停下来,脚下流光涌动。
      毫无征兆,就像解冻的湖面突然裂开,南珠猛地沉进沙里,消失的干干净净。
      嘉南还在发抖,一行人沉默着,走到沙层的四个角上,相继沉入沙下。
      石林恢复死寂和荒凉,沙子形成波纹形的褶皱,窜起金黄的雾气。一根巨大的肋骨在沙中现出月牙般的轮廓,干裂的骨片像破碎的古河床,它悄无声息的出现,又很快湮没在沙里。

      天空呈现出琉璃般澄澈的淡紫色,映衬着头顶璀璨的星河,子山从天而降,脚尖徐徐点在沙丘上。远方的石林黑压压的矗立,像极了传说时代被废弃的都城,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衣料闪烁着温和的白色光泽。
      洞清镜纹丝不动指向石林。
      这是蜀山的信号,是遭受致命攻击后才会发出的求救信号。只是这个地方离最近的村落也有一千多里,那人是怎么跑过来的,又怎么在这种地方?
      极度缺水,无法导电,可以随意调动土系力,密布的石柱能起到绝佳的挡风作用……如果是个陷阱,想都不用想等他的会是什么。
      不过没关系,无论如何他都要去的。
      子山收起镜子,朝着石林疾驰而去,漆黑的沙海划过一道绚丽的光弧。他没有御剑,只是单纯的跑,然而踩过的地方,沙子平平整整,没有半点翻起的痕迹。

      子山在很多年后一直在后悔,如果那天自己没有进去,或许很多事都不会再发生——至少他不会去试着了解,或者说有些事情他永远不会知道。后来他才发觉,这是他一生中最糟糕透顶的见面,太多的事和人就在那一天的相遇里注定了结果。
      但当时的他只是觉得惊讶。
      他从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南珠,因为他是活人,而活人和死人从不见面。
      除非索命,死人向活人索命。
      好吧,如果他事先知道是南珠在等他,别说是一个求救信号。就是飞蓬站在他背后,用右手抵着自己的后脑勺让他前进,他也会毫不犹豫的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拼命的跑。

      远处光斑闪烁着,起伏明灭,在黑暗中仿佛呼吸的生物。子山不担心迷路。
      身边是大片凸起的风蚀岩,两人高的平顶石台,三角形的石墩,指状的尖顶塔,更多的是柱子,石柱笔直的伸向天空,带着风蚀岩特有的叠纹。每根岩柱向着中心的部分,都遍布着一层狭长密集的切口,明显是温度极高的气刃瞬间切割形成。切口出的岩质都被烧熔,光滑的像刚打磨的镜面。
      空气中肆虐着浓郁的风火元素。
      沙漠的昼夜温差极大,但四周高浓度的火元素,即使入夜,风沙依旧灼烫逼人。洞清镜上,残存的火元素已经升到了四级。而子山清晰地察觉到,漫天的灼浪中,夹杂着极度刺骨的寒气。越往前,寒气就越发强烈。
      视线豁然开朗,当他看清四周后,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石柱被齐根削断,破碎的岩块滚的满地都是。十几丈开外,是萤火般起伏闪烁的金色光斑,里面隐隐透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让他震惊的是他的感觉。就在他的面前,大团的火元素裹挟在气流里,倾泻喷涌,仿佛飓风的风眼,光斑的正上方甚至能凭肉眼看到火元素凝聚的精纯光丝,灼浪扑面而来。然而,就在他脚下,整片空地覆盖着厚厚的冰霜,刺骨的寒冷毒液般注入肌血,没有半点随体温消融的迹象。
      就像面对一个烧着冰炭的巨大火炉。
      子山继续向前,脚下透髓的冰寒和身上滚烫的烧灼,让他有种被切成两半的错觉。冰刺和他预想的一样,金属般坚硬,踩过的地方没有一丝裂纹。他停在光斑边缘,沙质泛着流质的柔软,细碎的像女孩用的脂粉。仙鹤笔直地指着沙质中的人,镜面依然显示着他越来越微弱的心跳。
      他已经死了。
      虽然他看着一点都不像死人。

      这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纯白色的软甲镂刻着精细的浅蓝色海麟纹,布满了刀口,一处贯通心脏,三处穿透脊椎。小腹处是碗口大的洞,衍生出根系状的,像击打瓷器后产生的狭长裂纹。红白相间的冰花从伤口内一簇簇挤出来。包裹他的沙层散发着蜜色的琥珀光泽,他的面容异常安详,似乎只是睡着了,睫毛在暖光里轻轻颤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睁开。
      【冰化体】……
      他不是蜀山弟子,而是北溟的高级士官。子山朝四周望了一圈,除了大坑,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尸体肩上没有徽章,他也只能根据四周的破坏力判断,实力在三级以上。
      按照以往三级士官的身手,空地的范围至少应该是十里,看来这人在冰化前已经彻底濒死,以至于开动禁术后也只能破坏这么小的范围,只是谁会有这个力量,能把一个三级以上的士官打成这个样子?!
      如果那些人在附近,以他的身手是死定了,不过四周没什么强力的敌人,他还是有把握的。
      当然,围在他身边这四位就算了。
      两只火系狐狸……一只三头鸟……风系老鼠……身上还都有伤……这程度都敢打他的主意……自己被看扁了吗?
      子山一言不发,一只手伸进沙浆,将尸体一把扯了出来。就在尸体扯出沙面的一瞬,溶状的沙质窜起四五条粗大的沙藤,顺着子山的双腿和右手螺旋缠绕,将他瞬间包成椭圆形的沙茧。金沙湖水般涌起一层涟漪,旋即以子山为中心疯狂旋转起来。
      冰面裂成菱形碎片,蓝白色的冰冷金属般四散飞溅。四个人从沙层的四个角上一跃而出,围着沙茧单膝跪地。金色的光丝从四人脚下蹿升,形成环绕沙团的光阵。旋涡中的沙团一寸寸沉下去,嘉南和嘉林同时将手刺进沙地,沙层顿时翻起烧灼的焰流,将沙粒烧成通红的火星,沙涡越转越快,飞旋的火沙像是翻滚的岩浆。
      沙团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里面的人像是死了,任凭自己被漩涡吞噬。很快,整个沙团都沉入流沙,四人面前出现一个比之前宽两倍的金色溶质沙面,表面沙石烧熔,结出一层螺旋状的明亮的釉。
      烧熔的火沙发出干涩的爆裂声。
      嘉南站在沙层边缘,金沙散发着透明的蜜色,就像一块巨大的琥珀,子山低着头,像是凝固在琥珀中的白色蝴蝶。他看不清子山的脸,只能看到他的头发,还有衣领上精致的回形花纹。釉面下火沙干涩的爆裂声,而子山一动不动,没有一丝被高温烧灼的痕迹。
      嘉南的心整个沉了下去。
      就像是回应他的想法,一声清脆的,类似玻璃开裂的声响,从沙下清晰地传上来,釉面由下而上破开一条缝。子山在沙下悠然睁开眼,冷冷地看着他。
      嘉南看到他的眼睛,是深邃的,大海般优雅的深蓝色。
      下一秒,四道飞旋的冰轮撕开沙质,带着破空的切割声,朝四人呼啸而来。

      完全是下意识,嘉南朝后猛地翻了过去,翻卷的风刃裹挟着蓝色电火“轰”一声从他上方擦过,将他左肩和前胸撕出一尺宽的血口。瞳仁内是闪亮的光斑。他看到嘉林被刀轮切开,落地的瞬间血如泉涌。下一秒,他的身体整个掀了起来,寒气针流般涌入心脏,随着血液传递到四肢百骸,在伤口处攒挤成鲜红的荆刺。
      咆哮的风流从内部炸开,卷起冲天的沙暴。沙层开水般沸腾,发出金属切割的尖锐擦音。沙砾像漫天的红色碎箭,在岩柱上激射出冰雹般密集的声响。沙暴中心,子山缓缓从流沙中升起,金色细沙水一般从身上淌下来。他全身布满深蓝色的细纹,淡蓝色的光点在纹路里缓慢地流动着。
      四个人变成了风里翻滚的碎叶,风暴中的沙粒像千亿把凌迟的碎刀,将皮肉切出细密的伤口。嘉林攀着地上的岩块,右胁处血流如注,血雾在喷涌的瞬间消失沙流内。子山整个人已经升上地面,只有右腿还缠在沙子里。他一只手捂着伤口,一只手用尽最后气力刺进沙地。沙柱暴涨一圈,死死的咬住他的脚踝。
      子山动作顿时一滞,仿佛最后的挣扎,沙层海浪般涌动,以子山为中心生出六片巨大的叶状触手,仿佛火海中升起的六片血红花瓣。嘉林握紧手掌,花瓣急速合拢,六道沙墙朝子山铺天盖地压下来。
      子山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怒意。沙瓣合拢的一瞬,一道冰蓝色的光柱从沙瓣中激射而出,在半空打了一个回旋,直直插进附近的碎石里。
      那是一片蓝色的雪花状冰片,一尺宽,冰内缠满复杂的深蓝色纹路。雪片钉入碎石的一瞬,一层类似中枢的红色圆纹从地上浮现。雪片不偏不倚插在中心,寒气以雪片为中心蔓延开来。密纹逐渐消解,鲜红的中枢裂出细小的碎文,随着根系断裂的声响,在风里被绞成粉末状的碎片轰然散开。
      沙涡发出了巨兽被刺中心脏的尖利惨叫声。
      烧红的漩涡顿时扭曲,隆起半圆形的沙弧。仿佛火山喷发,炽红的沙粒喷涌而出,在夜空下形成绚丽的红色光柱。花瓣被巨大的冲力掀得粉碎,嘉林随着沙流被冲出四丈开外,落地时冲出一条长长的深沟,几乎将自己埋进去。嘉南半个身子陷进沙里。大块的碎石仿佛末世的天火,雨点般砸下来。

      嘉南仰面朝天地躺着,左肩的刀口几乎将他切成两半。温热的血液像是涌动的鲜红泉水,他感受着它们离开自己,在涌出体外的瞬间吸进黄沙。他看到淡紫色的夜空和银白色的星河,赤红的沙流在黑暗中华丽的绽放,像是最灿烂的天火。还有子山,他抱着冰化体,随着喷涌的沙流冲上半空,飘拂的衣衫像极了一朵盛开的白玉兰。他稳稳地落在自己身边。梦幻般的海蓝色变回常人的漆黑,天上是绚丽的金沙,洋洋洒洒,像一场星空下倾洒的灿烂沙雨。
      暴烈的气旋顿时平息,沙流也随之静止。风停的那刻,嘉南闻到了香味,浓烈的香味,泛着海的咸涩,异常清冽。
      他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正处在萌男孩与美男子模糊的界点上。面容柔和,眉峰却异常刚厉。少年人的无邪与成年人的深邃彼此融合,形成某种奇异的诱惑。修长的身形带着男孩和士子的文雅,却又异常挺拔,散发着北溟特有的寒硬气息。和其他士官不同,他穿着一身莹白色的法服,窄袖右衽,左肩扣着艾叶形的银质钉扣。不是蜀山一水的纯白,他的衣袖整个都是金色,前襟和袖口用金线绣出道家特有的八卦纹样。衣料异常细腻,在月光下反射出温暖纯粹的晶莹光泽。
      嘉南的鲜血顺着黄沙蔓延,很快渍染到子山脚下。眼神对视的那刻嘉南看到一双蔚蓝色的眸子,没有冷漠、没有愤怒、没有蔑视和残忍、也没有宽容、温和和怜悯,但又不是人偶的空洞和麻木。只是平静而已。
      这是属于神的目光。
      嘉南并没有感到恐惧,而他依旧颤抖起来。
      漩涡随着沙流的喷涌急速塌陷,形成漏斗形的空洞。周围的沙砾朝着空洞源源不绝的涌了过去。失去知觉的嘉南一点点被带起来,混在沙中涌向空洞,就在他被吞噬的那刻,子山伸出左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嘉南在距沙洞一尺的地方顿住,他只有头和左臂还在外面,沾血的碎发在风里碎草般颤动着。

      怀中的尸体散发出透髓的冰寒。子山在石林间缓慢地行走,对此似乎完全不在意。
      这是他见过最奇怪的【冰化体】。
      与其说是尸体,更不如说是一具水晶的躯壳。脱离沙质的肌体呈现出半融半滑的柔软,就像水晶和奶冻的混合体。不止是脸,他全身的肌体,都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琼脂般透明娇嫩的质感,脆弱的似乎一碰就碎。
      这可不是正常【冰化体】该有的样子。只能说这家伙本来就长这样,他在北溟待的时间也不算短,也没见过哪个地方会有这么奇怪的仁兄。不过他当士官的时间和其他人比都不够别人喝茶的,看来得带回北溟,让海宁认一下了。
      话说回来,死人是士官,收拾的是妖怪……
      那么自己收到的,那条来自蜀山的信号……又是谁发出来的?
      身上隐隐传来酥麻的刺痒,子山心里一沉,这才发现尸体内不知何时窜出细密的蛛丝,将他半个身子都裹了起来。

      子山的瞳孔急速收缩,白色蛛丝顺着双臂攒刺而上,歹毒的刺进身躯,发出钢铁摩擦的尖锐切割声。米粒大的白色蜘蛛从尸体内部源源不绝的爬出来,疯狂地钻刺进他的身体。
      耳边充斥着昆虫蹿爬的恶心声响,子山右半身绞在蛛丝里,肩膀扭动膨胀,隆起半人高的蛛丝团块,丝线内居然是流动的白色符文。那团蛛丝蠕动着,自顶端裂开,缝隙间缓慢的升起一个人的脑袋。
      南珠半个身子探出蛛囊,白色蜘蛛潮水般从她背后的皮肉内爬出。她朝他露出明媚甜美的笑容,头发软软的扫着子山的脸。
      “大师兄……”她甜滋滋地看着他,就像做了恶作剧,和师哥撒娇的小师妹。
      子山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便化为了强烈的愤怒和厌恶,体内的蛛丝疯狂的攒动,粘稠的血浆从全身的关节处淌出来,伴随着筋肉撕裂的细密响声。
      “你好像一点都不高兴诶……是不是很疼啊?”她嘻嘻的笑起来。
      子山痛苦的扭成一团,蜘蛛咬穿了他全身的关节,片刻筋骨碎裂。冰化体落在地上,内里已经被彻底掏空,南珠钻出蛛囊,跃到沙柱上,看着倒地的子山。沙漠中的月光格外皎洁,南珠依旧踢打着柱石,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就像坐在自家门槛上,抱着糖罐的小姑娘。
      子山艰难的喘息着,蜘蛛潮水般从他咬穿的眼眶和胸骨内涌出来。发出千百只虫子啃食骨头的细密碎响。南珠托着下巴温柔的看着他,子山破碎的面容上忽地露出一丝微笑,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两根只剩下森白骨节的手指,笔直的指向她背后,像是示意她该看哪里。
      他的瞳仁在那一刻变成树叶般的深绿色。随着清脆的破裂声,子山的身体,连同体内的蜘蛛,都化成了飞扬在空气中的细碎冰片。

      浓郁的香味从南珠背后散发出来。就像海的香味,异常浓郁,却又异常清冽。
      就在她背后,子山一只手托着腮帮,同样斜斜地搭着一条腿。没有人说话,两个人就这么背靠背坐着。头顶是淡紫色的夜空,皓白的月光从天际倾洒而下,红色的纱衣和白色的丝绸在翻飞在风里,像盛开在沙漠中的鲜艳花朵。
      南珠全身发起抖,血色一点点从脸上褪下去。子山只是朝着下方勾勾手指。【冰化体】从地面升起,在子山面前缓慢的漂浮着,由内而外冻结成冰棺,内里布满了深蓝色的纹路。
      绚丽的电光,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沙丘暗棕色的阴影呈现出无数起伏和缓的优美轮廓,像波斯女子侧卧的婀娜身段。子山把冰棺扛在肩上,看都没看南珠一眼,朝着电光闪起的地方飞驰而去,白色的流星划开黑色的潮水,消失的无影无踪。

      南珠深吸了一口气,暴怒的气血在胸口翻腾,她蜷缩了很久,最终还是站起来。四根手腕粗的蛛丝刺向沙地,四个人破碎的躯壳包裹在蛛丝内被扯出来,嘉南的头隔着蛛丝软软贴着蛛网,血液在蛛丝上,凝出璀璨的红色冰花。
      南珠把蛛丝团扛在背上,朝着相反的方向迅速逃离。

      沙海石林边缘
      海宁接过冰棺,面无表情的盯着石林,有那么一瞬子山觉得他在难过,但也只是一瞬。他的表情重新变得淡漠。
      “两拨人,杀他的那批已经撤了,线索洗的很干净。剩下那批是想钓鱼,不过把饵丢了。”子山看了一眼海宁,“应该只是我自己的事。”
      他没有问尸体的身份,这不是他该了解的东西。
      海宁点点头,“将军有新任务给你,封大人在蜀山,具体情况他会亲自告诉你。”
      “青儿?出了什么事?”
      “蛮州,那批东西泄漏了。”
      海宁说完最后一句,随着冰棺分解成雪花状冰片,消散在空气里。四周顿时恢复了千万年的死寂和荒凉,只剩子山一个人,像是传奇故事里站在奇怪的边塞里的奇怪的旅人。
      子山再一次朝石林望了一眼,这一次,他伸出右手,结的居然是和蜀山仙术一模一样的天师诀,白色光剑从他脚下凝聚成形,流星般划破黑暗,朝着蜀山急速飞驰而去。

      鹿蜀
      一百五十年前渝州
      景天拼命的跑。
      视线风里变得拉长模糊,空气在肺里翻腾喷涌,每一块肌肉都在压榨着最后的力量。铿铿锵锵的磨牙声如影随形,他想象着血肉骨骼被嚼碎的痛苦,脑中却是真空般的寂静。就像游离在身体边缘的灵魂。
      快一点。再快一点。穿过竹林就是北街,拐一个弯就是永安当后门,关上门他就安全了。
      然后他一脚踏空,直挺挺栽到在地。铿铿声潮水般涌上来。全身的血肉仿佛在这一刻沸腾,恐惧钢丝般穿透脊髓,传递至四肢百骸。
      我不能死!!!用手抓,用脚踹,用牙咬,拼死到最后也得活下去。
      景天翻过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扑来的尸体狠狠地推了一把。没有尸体冰冷的触感,一掌推出的瞬间,身前卷起青色的旋风,将周围的尸体重重卷起来,哗啦推出三丈开外。
      时间仿佛暂停在了这一刻。
      景天蜷缩在地上,方才的一切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透髓的冰寒伴着彻骨的剧痛从脊髓间腾升,钢丝般沿着经络向全身传递。五条深蓝色细纹从右手指尖浮现,在掌心汇聚成一点,像一根五根叉的树枝。被打倒的尸体再次站起来,铿铿锵锵的磨牙声再次涌上来。
      比起人类,它们更像半人半虫的怪物,皮肤闪烁着外甲壳般的坚硬色泽,尸水一滴滴从破裂的缝隙间渗出来。

      蜀山天台
      鹿蜀合上手中的《仙剑游记》,这本书他看了不下二十遍,专业地说,毒人是最低级的药尸,智商为零,动作僵化,除了乱咬人砸东西污染空气外毛用没有,一个最简单的炎咒就能烧死一大片。他只是奇怪这种连生物都算不上的东西居然能泛滥进人界的史传文学,人类战斗力得渣成什么样……
      腰间玄铁制的方形酒盒里装着从海边摘下来,现磕进去的白色椰奶,咬开盖子喝了一大口。这是他的习惯,每当自己心情激动,他就想喝点什么。鹿蜀对酒这种据说只有纯爷们才喝下去的刺鼻东西也不是没好奇过,重楼有一柜子,一口就让他绕着大泽,火烧火燎地疯蹿了一下午。
      后来他就相信了关于自己老哥的某些传说,比如如为了救他喜欢的女人徒手把锁妖塔从头拆到脚,或者被她甩了一把扯了自己半边翅膀扔草海。还有那个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来的经典,有汹涌的雨水和残破的战场,那个漂亮的紫色姑娘满身是血的躺在泥泞的沼泽,而他半跪在她身边,手中的心脏散发出让整个天空失去色泽的璀璨鲜红。
      他觉得后面的纯属演绎,谁会白痴到用【源器】救人结果救活了人家还对他没意思,而且他的老哥实在不像那种性格的人,印象中他有一半的时间坐在书房里看公文,总是用一根手指支着下巴,安静地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
      不过他是真的横,不说别的,就凭他每年六月初六一口气灌自己大一瓶还能一句话都不说,他就觉得他哥某种程度上真的有那么点自残倾向。
      一百五十年,鹿蜀长这么大从没想过自己会跟蜀山扯上关系,毕竟他是魔使,住在大泽,还有个听到“蜀山”两个字就变气场的老哥。但现在自己就坐在蜀山上空,打蜀山的主意。
      他都能想到办完这事儿后他哥的反应,按照标准程序,他得先把那张纯黑色的【万年木变石】书桌一把扔出窗外,之后揪着他的翅膀一顿训,比如“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混蛋玩意……”或者“我当年都没你这么能闹腾……”或者“你是老天故意派来气我的……”或者“你小子怎么那么杂碎……”等等等等。
      一共五种套话,就看他用哪种了。最后他会“哼”上半天,但肯定还是会给自己收拾摊子,不管自己砸的有多烂。
      就好像他说了一万次“再闹老子就把你翅膀扯下来扔天池里喂章鱼!!”。而鹿蜀依然好端端坐在石头上,巨大的纯黑色蝙蝠翅膀安静地拢在背后。夕阳将他周身镀出金红色,身边是上千块缓慢浮动的石头,符咒闪闪发亮,反射着夕红的暖光
      天黑是最佳行动时间,他还需要再等一会儿。

      蜀山剑楼
      守一在念清心咒,咒语背的滚瓜烂熟,倒着都能写出来。念到第六遍时他终于不再发无名火,毕竟嗔怨怒是道家修行的大忌。光晕从剑楼一圈圈地涌出来,混合着尖锐的轰鸣声浪涛般四散冲击。他的道服在气流里,浪花般的飞舞着。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
      他总算明白了每秒都处在刺耳噪音下,一口气待六个时辰的痛苦——就好像脖子上趴了一个尖声嚎叫的女鬼,一边嚎一边用长长的指甲挠着铁板,他在想那把剑是不是疯了。
      作为新一代的入门弟子,守一对魔剑的了解也只限传说,毕竟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三代人的时光。他知道魔剑和镇妖剑都是天将遗落在世间的旷世神兵,镇守过妖塔,砍过数不清的妖怪,当然,也都是蜀山镇山的法宝。比起镇妖剑,魔剑的传说要更多,据说它被两位天女开过光,天女回归天界的时候炸坏了妖塔,也开启了那年的大战。不过守一觉得这个传说不可信,他从来不喜欢那把剑,它长得太过邪门,怎么看都不像装过天女,也不像剑仙用过的东西——装妖怪还差不多。
      魔剑鸣叫的前三天,蜀山上下如临大敌,修为高的弟子纷纷出山打探消息,掌门甚至开了通天石,最后的结果却是一切正常。在翻遍所有能找的地方都一无所获,在查阅所有资料都找不到原因,在动用了各种阵法和咒术而魔剑还是不歇气的鬼叫后——蜀山只好把这件事归为魔剑的自我宣泄。毕竟剑是有灵性的,而作为一把一百五十年没有打仗的剑,只要有点灵性都会疯。
      于是魔剑一宣泄就是七天——还是进行时——还不包括之后的日子。
      剑有剑的痛苦,而蜀山弟子倒了大霉,长老用尽各种方法也消不掉这股噪声,前五天轰鸣声几乎掀了蜀山的房顶。修为高的念上几句绝听咒还好一点,修为低的塞棉花捂耳朵,把还神丹和雪莲精当饭一样吃下去。最后剑楼附近的弟子还没出事,丹房弟子率先发疯,炸烂了两个丹炉后从一千多丈高的天门上跳了下去,半路上让真武弟子硬是御剑截下来,现在还在凝气楼关着。这么一来剑楼总算被下了封印结界,入门弟子每次三人,三个时辰轮换一次。
      时间到了,守一换过银质徽章,从结界内走出来。凉凉的【雨润】渗进皮肤,使他的心情平和了很多。两寸厚的结界像蓝盈盈的流动水幕,雨水闪烁着微弱的银绿色,在上面打出细小的涟漪。
      蜀山守着天道阴阳四时生息,晚上弟子练气或攻习心法,只有丹室弟子在占星台观测星象,偌大的天台显得很空旷。【四方四象枢】的周围坐满换班的人,有几个脸色发青,明显刚吐过。守一坐下来,靠着神道旁的石柱,他实在太累了。夜空下,悬浮的石阵缓慢地移动,像一片璀璨的星河。
      蜀山四周环绕四座小型山,以石桥和浮动岩块相连,形成一个巨大的悬浮系统。五座主体岩十里的范围,悬浮大大小小的岩块。每块石头上都镌刻道家【天师符】,白天消失在阳光下;晚上反射月光,就像一片浮动的星海。这是蜀山的基本防护,也是最好看的风景之一。
      守一把眼睛闭上,半天的折磨使他的神经疲累到极点。如果他精神好点,修为又再高一层,就会察觉到在距离天台一千丈外的上空,鹿蜀就坐在悬浮的石块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鹿蜀是冲着魔剑来的。
      在他看来蜀山的防御简直是锅杂碎,重点设施外露,防空措施没有,哨兵大晚上穿着白衣不说,居然站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更让他搞不懂的是,如果魔剑真的很重要,扣那么大的碗是想干嘛,吃它吗?
      他们就差在上面刻上“大爷我在这儿你快来快来抢我”了。

      鹿蜀看着十七八岁,身形修长,略微带点没长开的孩气。他的肤色苍白,眉眼却异常乌黑,散发着温润的墨玉色。头发雪白晶莹像是初冬的冰雪,在黑暗中散发着细微的银光。他穿着黑色的硬质护铠,关节处用玄铁打造,铠面用银丝嵌出疏朗的菱叶纹样。从肩膀和腰口上的磨损看,这是他的常用服饰。
      距离:一千零五十三丈十六尺;风向:一滴露六尺。
      一千丈,这是蜀山能感应到的最远距离。蜀山最著名的防线有两个,一个是蜀山故道,拦那些想修仙却修不了的凡人。另一个是悬浮石阵,专门对付他这种不走正路的家伙。从半空看蜀山像切开的西瓜绕着一圈小西瓜。但他清楚,他和这堆西瓜隔着四百多条符咒带,线性流动的咒文与符石组合成立体状的网,感知任何五灵素,碰到就会触发整个阵法系统。此外还有随机出现的透明界壁,只能在四尺以内的距离感应。更要命的是,除了天幕墙,剑楼还多了一个蓝色的碗。
      这就是说,他得从蜀山一千丈高的地方往下跳,躲过所有的符咒、界壁。在此期间不能动用任何五灵素,最后他还得在打碎天幕墙的前提下,再把那个破碗掀了。
      还真是麻烦,不过也不是太难的事。他真正犯愁的是拿走剑后的问题,万一蜀山告到天界,再被他哥逼着还回去,那他就白忙活了。
      虽然以他哥的性格应该做不出这种事。
      说起来魔剑在一百多年前被抢过一次,那时蜀山的系统中枢全在无极阁,这么做很高效但也有一个致命危险。这种危险被魔尊亲自证实,他直接把无极阁炸成一堆乱飞的木屑,然后堂而皇之的从锁妖塔正门走进去。蜀山的防护系统全部瘫痪,直到魔尊拔了魔剑,搞出一场地震,拆了整座塔顶后的整三天都在忙着修复支离破碎的天幕墙。妖怪在这期间跑的那叫一个开心,蜀山修塔捉妖盖房子补城墙忙到吐血。之后系统就改了,中心被分散到五个不同的地方。鹿蜀从没为这事看不起蜀山,他觉得蜀山能扛住他哥那么轰还没灭门,已经是相当的了不起。
      天已经彻底黑了。
      鹿蜀站起来,从千尺高的符石阵上一跃而下,一对翅膀从他背后“哗”地展开,像一只巨大的鸟,瞬间消失在夜幕中。

      鹿蜀很想像重楼那样把蜀山再炸一次,不过他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必要。他在漫天的碎石中上下穿梭,在他想事的当口已经飞过去五条符咒,都是贴身擦过去。他还没来得及感叹,三条防护线蛇形交叉迎面扫过来。就在他准备从边上闪过去时,半人高的青灰色石块突然从他面前显现,下一秒就要撞在一起。
      气流锐利地切割着他的脸颊。鹿蜀皱了皱眉头,脚上旋即转开一尺宽的红色符轮,像是凭空出现的地面。他踩住轮盘一跃而起,顺势钻过符咒缝隙。鲜红的纹路从他的脖颈处蔓延开,天幕墙闪动着流水般的光泽,鹿蜀深吸一口气,挥起右臂,借着下坠冲力朝罩顶死命砸下去。
      金蓝色光波从天顶“轰”一声炸开,形成一个圆形的冲击波。光团伴随着气浪朝四周推挤,形成十丈宽的白色焰流。鹿蜀的战甲在气流内丝绸般飞扬。光罩浮现出一团细小的金色裂纹,像烧红的琉璃片。并以此为中心辐射出十几条长裂口。鹿蜀又一拳下去,鲜红的血气从手臂间倾泻而出。天顶哗啦一声裂开井口大的洞,鹿蜀伴随着琉璃般的碎片单腿跪地跌在无极阁的门前。
      碎片在落地的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鹿蜀落地的同时,三位蜀山入室弟子从虚空中出现,清一色白色戒衣,左肩别着银质徽纹。金色的光阵从三人脚下延展开,在地面上浮现出“天”、“地”、“人”的篆字纹样。鹿蜀被围在阵中,晶莹的白发细草般飞扬。
      鹿蜀站起来,甩了甩手,像是某个捡风筝不小心翻进别人院里的顽皮小子,身上却是钢铁般锐利厚重的杀气。守真不由自主缩了一下,他有种奇怪的错觉,面前的男孩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微笑的,见血就疯的杀戮机器。
      “你们家的大门还真耐打。”他说着,微微一笑。
      他说的是真心话,但其他人听起来是另外的意思。蜀山弟子“哗”地祭出剑,白色符文自衣间翻涌而出。。
      【三才阵】
      三人同时施展天师诀,阵中旋即窜出十几条金色的捆缚索,迅速缠住他的手腕、肩膀和所有能动的关节,【天】字阵守真弹出一张纯白色符咒,上空顿时结出数以千计的白光飞剑,剑锋密密麻麻挤叠在一起,守真右手施剑诀向下一挥,四围万剑齐发,朝着中心的鹿蜀疾刺过来。
      电光石火的一瞬,鹿蜀反手抓住缠在手腕上的符索用力一扯,地下顿时传出金属铿锵的断裂声,石体内的仙索根系连同成块的青石被硬生生扯出来。【地】字阵常宏像受重创一般血“噗”地喷了一胸口。鹿蜀扯出一个两人高的石墙,仿佛有生命的固体迅速拢成蛋壳状的圆球,将他整个人包在里面。石缝合拢的瞬间,上万把光剑从天而降,汇成一道纯白色的炫目光柱下雨般钉了上去。
      阵中轰然溅起两丈高的青灰色碎末,整个光阵被烟尘瞬间覆盖。上空万剑齐发,带着金属破空的激越。石球在剑雨的轰击中被一寸寸打进地面,发出密集的、毛骨悚然的巨响。石团三分之一陷进地里,密密麻麻插满了剑,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闪光海胆。飞溅的火星小溪般倾泻而下。
      【人】字守方收起天师诀,右手虚空中画出青色符咒,青色火焰般在空中燃烧,凝聚成巨大的龙形封链,圆形石壳被青火封链团团缠住,蛋壳般的石墙“咔咔”地裂出无数细碎的菱形断纹,从内向外裂成碎片。鹿蜀毫无血色的面孔随着破裂的石片骤然出现,三人同时弹出红符,迅速贴满了鹿蜀全身,符文里衍生出细密的金线,将关节牢牢的固定住。鹿蜀行动顿时一滞,守真右手变幻法决,火龙扶摇而上,裹挟青色的焰流朝着鹿蜀迎面撞过去。【地】阵常宏嘴里的血还没吐干净,他单腿跪地施降魔咒,【降妖谱】伴随着白光从背后升起,空白的书页在道家清越吟唱里旋转出蓝紫相间的通路。
      守真浮起一丝微笑,不管这小子什么来头,只要【青龙】打碎他的妖印,常宏就能轻而易举的把他投进塔里,进了塔,就别想再出来了。
      对撞的瞬间,鲜红的血气从鹿蜀全身潮水般涌出来,束身符瞬间被绞成飞扬的细末。鹿蜀抡起胳膊,烧着青火的龙正对着他俯冲而下,双眼像两颗烧红的炽炭。密集的血红色刻纹自鹿蜀脖颈和手腕暴涨而出,鹿蜀深吸一口气,硬生生与那条龙对撞在一起。
      气浪从光团里炸出来,将青龙打的粉碎,青色流火漫天飞溅,混着破碎的石块和断剑辐射状四散开去。守真还没反应过来,鹿蜀苍白色的面容冲开火焰出现在他眼前,一掌拍在他胸骨上,守真整个被击飞出去,后背“噗”地喷出铜镜大的红色血汽,迅速扩大将整个后背都染成了殷红色。
      胸口像是烧了一团火,筋骨碎裂的轰鸣从内到外冲击他的耳膜。他感受到嘴间喷涌的血腥味,和飞在半空中奇怪的坠落感。他看到守方被掐着脖子拎起来,又被一胳膊抡下去重重砸进石层,石板顿时砸出一个人形大坑,溅起半人高的碎块。之后他狠狠摔在地上,落地瞬间血如泉涌,守方只有一只手还搭在地面上,身上徐徐冒着青烟。常宏背后的通道仍在旋转,而转瞬间【天】【人】失陷,只剩两道泛光的裂口。鹿蜀一只脚正踏在裂纹上,之后,朝裂口用力踩了下去。
      【三才阵】发出清脆的颤裂声,随着爆流炸成一堆飞扬的篆文碎末。气浪、热流、断裂的符文、连同掀起的碎片和尘埃朝着空洞源源不绝的涌过去,蓝紫色漩涡剧烈颤动,终于不堪重负,自中心裂开数道红色的断口,生生撕成了两半。
      常宏被炸出三丈开外, 【降妖谱】沿着书脊拦腰撕成四块摔在地上,破碎的书页雪花般洒下来,常宏看着飞扬的碎纸和男孩身上鲜红色符咒,终于认清了一个严重的现实。
      这小子不是妖!!是魔!!!!还是四级战力的魔使!!!!!
      他想到这儿,就再也挣扎不动,脑袋软绵绵垂了下去
      鹿蜀仍旧站在原地,这一次围着他的是十二人。同样清一色白衣,不同的是他们背的不是降妖谱,而是银光闪闪的七星剑,白色符文自衣间翻涌而出。
      这一次,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鹿蜀被七人结封神印整个扣在一人高的蓝色小型结界内,四肢和后颈都被缠着钢丝的雪蛇索牢牢钉死,剩下五个人一人拽住一条钢索,束身咒文顺着链锁源源不断裹缠鹿蜀全身,男孩明显还在挣扎,血气与咒印彼此冲撞扭结,形成丝状韧性光带,只是身上纹路越来越黯淡。就在众人僵持不下的时刻,一把黑色军刀破空袭来,穿透结界“噗”地插进鹿蜀心脏所在的地方,男孩身形一僵,随着一声清脆的水囊破裂的声音“哗啦”化成了一滩粘稠的血水。
      所有人都呆住了,眨眼的功夫,男孩站过的地方只剩下五根链条和一把黑色玄铁短刀。血浆汩汩的流动,冒着“嗞嗞”的白烟。
      “我说你们……”
      众人循着声音望过去,三个一模一样的男孩懒洋洋坐在大殿飞翘的檐角上,居高临下看着所有人。同样的银白色短发,脖颈处鲜红刻纹若隐若现。中间那个抛着一对巨大的风轮。
      “十二个打一个,要不要脸啊。”

      蜀山剑楼
      守一守在剑楼入口处,作为护剑士,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能擅自离开。天门打成了一锅粥,从这里望过去,漫天都是剑光和符咒。入侵者有很强的力量和速度,能轻易的躲开所有的攻击和索符,每一拳都带着筋骨碎烂的钝响。
      地上躺满了伤员。而他连妖怪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在他抽出剑打算冲上去支援的时候。周围的空气轻微的颤了一下。
      不是风……而是某种空间的扭动。出于守卫士的直觉,守一猛地回过头。正对上一双鲜红色的眸子。是那个异常英俊的男孩,头发的皮肤都是毫无血色的苍白,眉眼却异常乌黑,三角形的鲜红刻纹从脖颈两侧浮现出来,在暗夜中像是熔化的钢汁。
      他是天门上的那个家伙,守一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但让他震惊的不是这个,但没等他叫出来,鹿蜀一把捏住他后颈,“咔嗒”一声,守一软绵绵倒了下去。
      整个蜀山都惊动了,血傀儡看来还能顶上一段时间,鹿蜀站在剑楼结界外沿,剑气潮水般冲击着光幕,手边界壁闪烁着八卦形的流动符咒,显然是入口封印,白色的古篆字蝴蝶般从里面翻涌出来。
      就是现在了。
      鹿蜀拖起昏迷的守一,抓起他的右手按在门上。守一垂着脑袋,掌心浮现出白色的太极转纹,顺着光幕延展开,古篆字渐渐消失,以转纹为中心消融出透明的通路。鹿蜀丢下护剑士,走进结界,通道随即合拢。
      轰鸣声排山倒海般冲击过来。

      蜀山天门
      最后一个黑衣男孩被困在阵中,胸前的天师符闪烁清亮的白光,降妖咒顺着符纸源源不断地覆盖男孩全身,就在这时,。男孩身形再次一僵,定在原地“哗啦”化成一滩粘稠的血水。天门彻底安静下来,四周只剩下满地的伤员和大坑,还有满地冒白烟的血。所有人都停下手,看着血水面面相觑。
      “这帮小子……全部都是血傀儡?!!”
      宁子清顿时觉得自己要气疯了。七星剑破空而出,钉在血浆上,发出清越的颤动声

      蜀山剑楼
      剑楼和经楼都是悬空构建,连接蜀山前后的断崖。由整块的青条石榫接,比起存放室更像两座类似关隘的桥梁。剑楼内分两排立着十几面青色的石墙,兵器按照种类、五灵素和大小整齐的嵌在墙内。无尘剑、烈日枪、双龙绝命针……石槽和兵器完全锲合,表层浮动着牛奶般软滑的半透明防护咒。
      剑楼尽头,单立着一块石壁。和四周嵌满了大小剑体的石墙不同,它只有两把剑。左边是银白色细剑,镂刻厚重的云雷纹。右边的一把通体纯黑,宽阔的剑脊锲刻战国文字。黑色的大剑发出震耳欲聋的尖锐咆哮,紫色剑气潮水般倾泻,混乱的气流在狭小的空间内冲撞、挤压、割裂,彼此摩擦,形成咆哮的风口,他甚至能感受到脚下地板轻微的颤抖。气浪铺天盖地涌过来,他的头发在风里,像飞扬的水草。
      鹿蜀朝着魔剑一步一步走过去,气压随着他的逼近成倍强化,黑色的护甲丝绸般向上涌动。紫色的爆流发出凄厉的破空声,像是咆哮的洪流,他感受着刀刃般锐利的剑气,冲击着他全身的脉络,血液也随之沸腾起来。
      这就是传说中由天将铸造的剑吗……
      魔尊对蜀山的评价只有一句话,“没什么本事还乱占东西的蠢货”。
      说这话时候他双手交叠抵在眉心,这是他表示厌恶的一贯动作,带着鹿蜀想学却永远都学不来的高贵雍容。重楼一直都不喜欢蜀山,鹿蜀不清楚原因。现在,他看着魔剑,觉得自己总算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哥们儿,你尽管叫破喉咙吧,你就是喊破了喉咙也得跟我回家。

      魔剑笼着三层防护,鹿蜀闭上眼,三角形的鲜红纹路朝全身迅速蔓延,在黑暗中闪烁着妖异的光泽。鹿蜀伸出双手,径直伸进防护符,一把握住剑柄。
      飞扬的战甲瞬间回落。
      他在心里设想了上百种可能,上千年的,由无数怨灵铸就的古剑,会有黑色的幻境,磅礴的气血,成千上万惨叫的冤魂。他们会争斗,融合,化为黑暗而庞大的气浪去燃烧他的灵魂。而自己会恐惧,会抵抗,会感受彻骨的伤痛和折磨,而一切都会战胜。而事实上……
      鹿蜀碰到剑柄的那刻,魔剑中心闪过一丝明亮的紫光。随着紫光的出现,这股剧烈的、凄厉的、困扰蜀山七天七夜的巨响,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乱流、轰鸣、光晕,一切都消失了。魔剑失去光泽,死气沉沉嵌在原处。
      他就这样得到了魔剑?!!!!
      剑楼恢复片刻寂静,鹿蜀在发愣,他还没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一股新的尖啸从剑楼外的光罩传出来,向整个蜀山发出了同方才雄浑剑鸣截然不同的,凄厉的警报声。

      白色符文沸腾起来,亮白色光带顺着手臂席卷而上,所过之处,皮肤泛起大片水泡和焦痕。鹿蜀的手还卡在剑槽里,石壁内十几条金红相间的金属藤蔓暴长而出,很快布满了整座墙,朝着鹿蜀哗啦啦缠过来,很快缠满他全身,焦黑的皮肉嗞嗞作响。鹿蜀没放手,再睁眼的那刻瞳仁是宝石般璀璨的晶红,滚烫的血气沿着纹路遍布全身,他两只脚踏在墙壁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断藤蔓,青石墙壁顿时绞出漫天的粉末。
      剑身“轰”地被猛然拔出一半。墙体连同藤蔓缠绕住魔剑另一端,像是拔植物时粘连住根系的土壤,断口布满通红的熔岩裂纹,鹿蜀握着剑柄的手彻底烧成了黑色,他再次发力一脚踹在墙面上,藤蔓发出清脆的断裂声,随着魔剑的离开半边墙壁发出惨烈的轰鸣,彻底碎成了齑粉。
      冲力和光波从断口处洪水一般倾泻出来,头顶的椽子在光波里咯咯作响,鹿蜀用尽全力,“铮”一声魔剑脱出墙体。鹿蜀随着冲力掀到地上,墙壁发出一声惨烈的轰鸣,轰然坍落。
      鹿蜀连人带剑被掀出两丈远,一双手布满伤疤,脑袋还撞到了柱子,就在他抱着脑袋狼狈不堪的趴在地上的那刻,宁子钧一身白衣破门而入,长枪在黑暗中散发着红紫色光点。
      三刃封魔枪……。
      鹿蜀用袖子抹了把脸,顺手把剑背背上,为什么每次出丑都能被别人看的正着。
      “你是大弟子?”他问道。
      宁子钧一甩手,枪刃在黑暗中划出亮红色的圆弧,朝着鹿蜀刷的刺过来。鹿蜀双手背后,向后一仰,险险的躲过去,枪刃几乎擦着鬓角。鹿蜀一边闪,一边在心里叹气。
      这帮弟子都是怎么了,一句话不说就开打,都什么脾气啊。

      之后就是猫抓耗子,确切的说是耗子抓猫。宁子钧火力全开,枪刃在黑暗中划出璀璨的弧线。鹿蜀背着手只是躲闪,每次都是险险擦到要害,打到第十五招宁子钧终于明白这个全身惨白的死妖怪是在耍他。盛怒之下,宁子钧一道炎咒炸塌楼门,鹿蜀被白光刺得眯了一下眼,电光石火的一瞬,封魔枪闪出一道天师符,“噗”一声插进鹿蜀的肩膀。
      鲜血溅了宁子钧一脸,那些血异常滚烫,在黑暗中散发红色的荧光。子钧吃惊地看着发光的鲜血从枪刃上淌下来。鹿蜀也在看伤口,当两人的视线再次交汇,宁子钧看到的,是一双暴怒的赤红色眸子。

      守真是被掉在身上的石块砸醒的,后颈像是被人重击了一棍。还没等他明白过来,一团金红色的火球从剑楼内部炸开,摧枯拉朽炸成细碎的木屑。屋顶撕成四块掀上天,燃烧的椽子和梁柱下冰雹一样落得满世界都是。剑楼从中间断成两截,燃烧的碎木从悬崖上塌陷下去,瞬间消失在黑暗中。他还没从震惊回过味儿来,宁子钧的长枪从半空嗖嗖飞过来,“铛”一声插进了他旁边的地面上,他呆了半天,终于认清一个严重的事实。
      “大师兄!!!!!”

      蜀山后山
      鹿蜀站在西南方的松树下,手里提着全身烧伤,毫无知觉的宁子钧。正南面是十层锁妖塔,在夜色中一片漆黑,塔顶巨大的五灵法阵徐徐转动,金光四射,现出无上的盛大和威严。鹿蜀面无表情地盯着高耸的塔楼,鲜红的血从左肩上四寸宽的血洞里淌下来。剑楼在他背后整个塌下来。
      宽阔的剑脊遮住他整个后背,鹿蜀把子钧扔麻袋一样扔地上。地上的血凝聚成两尺宽的鲜红符轮。他一脚踏进符轮里,消失了。

      古藤林东南
      河水异常清澈,泛着浓郁的土元素,鹿蜀舀起水浇在伤口上,血水顺着铠甲淌下来,渗到土壤里。手已经恢复的差不多,宁子钧最后那□□透了他整个左肩,早该痊愈的伤口合拢成细缝,鲜血混合着气丝不停地从缝里渗出来。他转了转肩关节,伤口周围泛起铁浆般的红纹,血流速度突然加快,鹿蜀深吸一口气,右手抠进伤口,一阵血肉模糊的翻动后,一截银色气符被他拽出来,一把捏成碎片。
      去掉咒文,伤口开始快速愈合。鹿蜀靠着树干,魔剑安静的横在腿上。
      这是他背过最重的剑,六尺长,通体纯黑,散发着紫色的雄浑剑气。符文像是齐国文字,春秋时期的兵器看着都很古奥,是他喜欢的疏阔粗犷。听他个说剑里装过两个春秋时期的孪生公主,凭这一点他决定用“她”来称呼魔剑。
      不愧是天将用过的东西,蜀山居然把她扔到剑楼里生锈。

      《仙剑奇闻录》记载,魔剑是飞蓬最初的转世者在亡国的末日,以城池为引,皇女殉形,将数以千计的死魂倾注剑体后铸就的千年凶煞之物。出世之时杀人盈城,亡者的白骨遮蔽整片黑色的旷野,也开启了人界的第一场乱世。此后的每一代主人,龙阳,景天,无论皇子还是布衣,等待他们的永远都是乱世,以及血淋淋的角逐。
      然后他开始脑补魔剑再次离开的光景,首先应该会有冲天的光柱和地震,之后会出现终年不化的雪山,当然还有个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头站在悬崖上看风景,下属来报后,他会对月长叹。
      “魔剑出世,双月同天,天下必有大乱,世人将陷入万古之浩劫……”然后他抬起头,长袖飘拂。
      “英雄……注定在乱世出现,而我们,将迎来属于王者的宿命……”
      之后就是江湖大乱,金戈铁马,小兵死的满地都是,少年英雄一刀横扫天下,成就万世之功业,当然,铁定还有个绝色貌美的女孩,穿着青绿色的裙子,蹦蹦跳跳,笑的时候却是出奇的温柔,而少年无论怎么纵横天下,都娶不回那个他想娶的姑娘——所有写的好的话本小说都是悲剧收场。
      悲的像他哥那段分不清真伪的俗世纠缠。
      他要是那个下属就把那老头直接从悬崖上踹下去,然后该吃吃该睡睡……或许可以给他哥相个亲什么,姑射山的仙女绝对能把大泽排三圈,湖心岛上还得站一批,光是花名册就得看三个月,更别说之后琴棋书画烹茶做饭……。
      前提是重楼不把他活活掐死。
      他觉得事情也不能这么想,天下事从来都不是一把剑能决定的,或许只是飞蓬将军自个命不好。用他哥的话就是。
      “那个娶了老婆跟没娶一样,手气不好就知道出千的二百五。”
      不知道飞蓬将军在天有灵……反正他是回归北溟很久了,听到这话,会不会抄家伙掀起新的仙界大战。

      鹿蜀甩了甩左臂,伤口彻底消失,只剩下肩上的破洞。他倒是不担心蜀山追过来,除非他真心不想活。当务之急是把肩上的洞补上,堂堂四级士官第一次出界就被蜀山弟子打挂彩,这要传出去他就没脸在大泽混了。
      河边长满白色的小蘑菇,就在他复原的这段时间,离他最近的普通蘑菇吸收了血液,噗噗噗的长大了十几倍。白色的菌伞变得五颜六色,布满了彩色的斑点。最大的有半人高,布满网格形的褶皱,淡蓝色伞面上挂着一层漂亮的网。
      鹿蜀弯下腰,朝毒菇拍了拍,毒菇小女孩般摇头晃脑,似乎在和他打招呼。就在这时,一团破碎的内脏从东北方上空飞过来,“啪嗒”摔在蘑菇上。
      他难得建立起来的好心情就这样随着这声“啪嗒”玩儿完了。
      鹿蜀退出两丈开外,腐烂的碎肉和内脏发出浓烈的恶臭,隐隐混合着奇怪的药味。鹿蜀皱着眉头嗅了嗅,脸上逐渐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东南方发出激烈的打斗声,他把碎肉从蘑菇上扫落,悄无声息的潜了过去。
      天上下雨般洒下无数腐烂的肢体,劈头盖脸像一场破碎的冰雹,鹿蜀在漫天尸雨中上下穿梭。到最后地面彻底没法下脚,他纵身一跃,跳到了树上。
      东南的林子被腐骨烂肉兜头浇了一遍,地面布满坑洞。尸体从坑洞爬出来,朝着一颗巨大的榕树源源不绝地爬过去,骨架上淌着黑色的尸水,有些肠肚拖曳在地上,将土壤腐蚀出条状的酸坑。
      鹿蜀坐在榕树上,被围的两个人穿着男装,身法和体型明显都是女孩,其中一个头发是丝丝缕缕的紫红色。不同于中原女孩轻灵的剑法,两人用的都是苗疆弯刀,使得是和男人一样的蛮力,挥起来异常凶狠,一刀下去卷起刃状的气流。腐尸成片扫起来,在半空绞成碎块,破碎的内脏混合着尸血,噼里啪啦洒满整个林子。尸体将四周围的水泄不通,她们也只能勉强自保。除了女孩,地上还躺着五个护卫模样的人,褐色的藤甲上沾满黑色的尸血。
      南诏的官兵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让人惊讶的是这些人都还活着,每人胸口上都趴着一只狸猫大小的绿色蜻蜓,两尺宽的翅膀散发着青色微光。这些应该是吸收尸毒的蛊,鹿蜀没养过虫子,但也知道施蛊不是闹着玩儿的,一边拔毒,一边还能砍得风生水起……如果不是为了救人,这点攻击对这两个女孩其实是一眨眼的事。
      鹿蜀不由得朝那个紫红头发的女孩多看了两眼。
      枝桠挂满滑溜溜的肠子和碎块,鹿蜀坐在树干上,右手“噗”地燃起一团火,散发着诡异的鲜红。鹿蜀饶有兴味地看着手上的火苗,嘴角微微一动,着火的手猛地插进身后的树干。
      一具正在挣扎的尸体被他硬生生扯出来。和地上的腐尸不同,这是一具刚死不久的女尸,穿着崭新的大红襦裙,牙齿和指甲漆黑,四肢缠满红线。女尸尖叫着向鹿蜀抓过来。鹿蜀掐住女尸的喉咙,鲜红的火苗从七窍内喷涌而出,尸体惨号着烧成一堆褐色的碎渣。
      控尸一毁,腐尸顿时停下动作,碎肢断骨哗啦啦摊成一片。两个女孩放下刀子,其中一个惊魂未定的神情。另一个拎着刀,转身很冷静地看着他。
      鹿蜀从树上跳下来。
      两人穿的都是男装。对襟上衣,下边裤脚宽盈,一水蓝黑色,是苗疆腹地才有正宗服饰。五个人都穿着藤甲,裸露的胳膊和胸口刺着大片的纹身。黑色的毒素沿着血管被蜻蜓吸收,又在虫体内净化。
      周围几乎成了屠场,身后的榕树吸收毒素,枝条很快萎靡下去。鹿蜀弹出一截红火打在尸堆上,火苗闪了几下,熊熊燃烧起来,东南方的树林连同背后的榕树整个陷进火海,
      另一个女孩顿时跳了起来,紫红头发的女孩用苗语同她简短说了几句,女孩迅速镇定,看鹿蜀的目光也没了之前的敌意。
      尸体连同被污染的植物和土壤烧的一干二净,露出巨大的空地,三个人孤零零站在中央。
      地上的人还在昏迷,虽然面色苍白,但已然恢复的常人的体色,女孩紫红色的头发迅速褪去光泽,变回正常的乌黑,只在两边的鬓角还各残留着一缕原色。蜻蜓飞回掌心,凝成翠玉色的珠子。
      “会中原话吗?”鹿蜀问道。
      女孩不说话,从见到鹿蜀的第一眼,她脸上就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看来是不会。
      鹿蜀转过身,脚下的符轮再一次旋转起来。女孩终于开了口。
      “你是小鹿?”
      鹿蜀一只脚已经踏进符轮里,他猛地回过头。
      浓刘海,心形脸,褐色的眼睛,带着俏皮的爽朗笑容。
      就像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被突然掀开,鹿蜀直勾勾地盯着女孩,脸上浮现出强烈的震动、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青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一 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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