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圊城 ...
-
天刚蒙蒙亮,林老头就希希索索地起身了。借着一点如豆灯火,他忍着排山倒海的困倦之意,草草洗漱,穿戴严实便准备上街。临近除夕,四方酒肆的生意越来越火,附近几条巷子的街坊邻居个个红光满面,提溜着大大小小的瓶儿罐儿来光顾,顺便天南地北地扯上个几句。林老头一边笑嘻嘻地应着,一边手脚不停地张罗,一天下来,腰也酸背也痛,着实累得够呛。寒风一阵紧过一阵。慢腾腾地沿着巷子走着的林老头心里暗自琢磨,也许是该再请个伙计来了。
左拐便是银杏巷。林老头的四方酒肆,就开在巷尾那棵老银杏树下面。从这边遥遥望去,还依稀能见到有些泛黄的红漆门板。眼见东方擦白,林老头不由加快步子,这一大早可有的忙活,不抓紧着点儿,怕是不行。
他的手刚刚勾到钥匙要去开锁,眼前突然一花,仿佛见到一条白影擦着树梢过去了。呆了呆,他也不以为意,吱嘎吱嘎地只把链子给松开,开始往下卸门板,同时嘴里开始轻轻地哼起小曲儿。擦干净台面又扫了地,林老头满意地笑了,屁股还没挨上椅子,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腾腾腾地往地窖走去。
地窖里常年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有些潮湿,有些醺。林老头抽抽鼻子,眉头一皱,很快神色如常地寻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来,自言自语道:“幸好这下没忘,挂在哪儿好呢?怕是低了瞧不见,哎对了———就挂那树上罢!”说着手一抖,展开的是一面酒幡。红底白字,煞是醒目。
黑暗中传来轻轻的一声咳嗽。林老头恍若不闻,抬脚便往外走,兀自喃喃自语:“树上不错是不错,可就怕叫野猫给抓坏了。这可怎么办好。”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顾倾城立在四方酒肆外的银杏树梢上,突然就想起这句词来,想起那个喜着红衣的女人,眉眼轻慢有气无力地唱。那细细软软的歌声一度让他很着迷: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他垂下眼睛轻轻笑,舔舔嘴唇,尝到一点血腥气。
天光渐亮。他看着四方酒肆的掌柜林老头进进出出,在地上叠起两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攀上去,像是要把手中捏着的酒幡挂到树梢上。
正红底子上一个大大的白色“酒”字,让人眼前一亮。
顾倾城素来喜穿白衣。江湖中很多人都只穿白衣,比如气质出尘的冷凝霜,比如脾性喜洁的西门扫雪,然而顾倾城与他们都不同。他钟爱的,是鲜血溅到白衣上的样子。
他还记得第一次拔剑,不知轻重,竟把对方的血洒得到处都是。满头满脸,滴滴答答,他险些连眼睛都睁不开。胡乱地抹了一把,眼前浮现出令他此生都无法忘怀的美丽画面——无数血珠子在白绡上轻柔地滚动,缓慢地晕开,一朵朵一簇簇,优雅绽放。那红,比海棠更鲜艳,比朱砂更明亮,跳跃着闪烁着,仿佛带着魅惑笑靥,令人无法逼视却又移不开视线。顾倾城就这样呆呆地看,任由那个红衣翩跹的女人倒在脚下,迟缓难耐地死去。
后来他发现,女人的血总显得愈加艳丽一些,而漂亮女人的血,更是如此。
于是,他乘兴一夜杀遍圊州十二梦花街。往日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温柔乡,顿时变成断魂凄绝影憧憧的修罗场。顾倾城叹了口气,心头掠过一丝失望,如今真真应了“佳人难再得”这句话。
有多久没有见到美丽的血衣了呢?
挂好幡,林老头抖着两条老腿,颤颤巍巍地往下爬。这当口一阵风拂过,幡布吹得鼓起,刚巧蒙住了林老头的脸,吓得他一迭声地叫唤,手足好一阵乱舞,竟紧紧地扒上了树干,心如擂鼓。风未止,树梢动,另一头的顾倾城却突然抚着胸口,慢慢地滑落,摔到地上,一动不动了。
林老头见状又骇了一跳,左看看右瞧瞧,似又惊又惧茫然无措。半晌,才露出一个诡异微笑,拎起顾倾城的脑袋,闪进了四方酒肆,直下地窖。
这次他索性连灯都不点,砰地一声把顾倾城往地上一掷,目光炯炯地盯着地窖某个角落。须臾,便从阴影里转出一个身影来。
林老头眯着眼不说话,那个人也不开口。地窖里一片静默。
圊城近郊。
天霾云沉,暮色昏昏,怕是大雪将至。而罔山之下,月老庙前,却凭空搭了戏台。戏台上桌椅俱在,幕幔宛然,只是四下无人,除却猎猎风声,别无动静。褚赫遥遥见了,心下纳闷,几个起落掠上台,便要细细察看一番。
他足未落稳,只听吱呀一声,从庙里闪出一个少年来,见了褚赫,一怔之后便调笑道:“好个兔儿爷,这便来一段吧。”
褚赫见了他,神情一松,张口骂道:“小心爷剥了你的皮。”语未毕,庙里又出来两人,一左一右,长身玉立,风度自成。居左者一身紫衣,长着一张娃娃脸,神色带着三分茫然。居右者披着一件淡绯色外袍,长发及腰,眉眼娇媚,未语先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子,好好地又回来做什么?”
褚赫踌躇着未开口,倒是被那少年抢先:“定是回来讨盘缠的。莫管他,莫管他,二师兄,三师兄,咱们快回。”说着扯了他们衣袖便往山上去。褚赫忙拦了,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道:“师兄,赫下山三月有余,好生记挂大家,又见到这戏台子透着古怪,便来看看究竟。不想正巧遇上,这便跟着师兄们回山可好?”
长发青年但笑不语,眼神往左边瞟去。褚赫得其意,立即斜跨上前:“二师兄,就饶了我这回罢。”那娃娃脸的这才转过脸来,微叹口气,道:“好吧,我们这里的事儿也算是结束了,这便一同走吧。”说罢,便径自往山上去了。褚赫吁了口气,又瞪了那躲在一边的少年几眼,惹得三师兄又娇笑个不停:“小晏,你若再不正经些,你师弟可要爬到你头上去啦。”
那名唤小晏的少年嗤的一声:“他要爬到我上面去,可早得很哪。”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一行人便踏着幽幽曲径,到了罔山东麓。周围是一大片绿竹林,在风中狂摆,发出阵阵呜咽之声,一块巨大白石上狂草书就:雁回。
罔山雁回门,虽不是名门正派,所习武功却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霸道。但由于门生寥寥,因而在江湖中也不甚得名。终于回来的褚赫心中欢喜,蹦蹦跳跳地进了正厅,挑了个位子坐下,灌了一大壶凉水,一迭声地催:“三师兄,快给我说说你们在山下搭戏台子干嘛呀?”
三师兄秦臻眼波流转笑语盈盈:“这还不是因为赫儿你不在,师兄我寂寞难耐折腾着玩呗。”
褚赫明知师兄消遣自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讷讷难言。一边的小晏见了,遥遥地向他递了个白眼,以示鄙薄。
“你这次下山,可有收获?”一个四平八稳的声音传来,令众人都是一凛,忙正襟危坐。二师兄裴缜手里端着茶杯,眼帘低垂,似漫不经心地问。
褚赫赶忙起身,恭敬地回道:“九王爷已经到了四方酒肆,目前暂无大恙。那个顾倾城有些棘手,我怕勉强弄回来毁了形,现下在地窖里搁着,请师兄定夺。”
裴缜不置可否地听着,低头把玩杯盖。正厅里鸦雀无声。褚赫依旧微微躬身,半毫也不敢动弹。有语云长兄如父,雁回门里除却见首不见尾的师傅,便是以二师兄裴缜为尊。至于早早下山的大师兄,已然接了师傅衣钵,四处云游不问世事,入门晚些的那些个连他的名讳都一无所知。
只听喀塌一声,裴缜手一松,杯盖跌到了桌子上,滴溜溜地滚了几滚,不动了。又呆了一会儿,他嘴角突然绽出一丝笑来,“小师弟,顾倾国呢?”
褚赫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裴缜脸上依旧波澜不惊,慢慢地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顾家双生子,素来情投意合难分难舍。你杀了顾倾城,顾倾国难道没有现身么?”
闻言,褚赫面色一阵青白,牙关紧咬,半晌说不出话来。裴缜也耐心,不声不响地等。终于褚赫心一横,跳起来大声说:“那顾倾国也死啦。只怪我学艺不精,在他额角上磕了个窟窿他才断得气。好端端的尸皮被我给毁了,怕被责罚于是想要瞒上一瞒。没想到那么快就给戳穿了……”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微下去。
裴缜面无表情,仿佛若有所思。一边的小晏有些急了,又不敢出言袒护,只好巴巴地去拽秦臻的衣袖,盼着三师兄能帮着求上一求。哪知道秦臻虽然平日一副巧笑倩兮顾盼怜兮的轻狂模样,实则内里对规矩是非看重得很,此刻只是不理会。
“原本双生的身体就不多见,像顾氏兄弟这般相貌的更是凤毛麟角,既是额角破了也无可奈何。”裴缜沉吟道,视线落在褚赫脸上,引得他一阵心悸,“你这就去把他们的尸身弄上山来罢。”
褚赫松了口气,心下了然倘若这次再有些闪失恐怕不堪设想,眼见裴缜转身要走,急急把如鲠在喉的问题抛了出去:“师兄,那九王爷可怎么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