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端午】菖花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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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仲夏登高，顺阳在上，五月正是仲夏，它的第一个午日正是登高顺阳天气好的日子，故称五月初五为“端阳节”。 ——《荆楚岁时记》
银塘朱槛曲尘波。圆绿卷新荷。兰条荐浴，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好将沈醉酬佳节，十分酒、一分歌。狱草烟深，讼庭人悄，无吝宴游过。
“小师爷，你看看这儿，应该没问题吧？”一声吆喝声打破了午夜的寂静，惊起几只寒鸦，凄厉长啸划破夜空。
“嘘……再等等，过了子时，端午阳气重，这封堆里的鬼怪也会消停一会儿。”一个沉稳的声音回答，昏暗的夜色下，只能看见青年低敛的眉眼与玄色的短衣，一手握着一个酒囊，时不时地倾倒入喉，另一手五指摊开，手掌上是一把残缺的骨折扇，随意把玩着，磨蹭间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来自地狱的亡灵曲。
人从事行业分三六九等，他们是发丘的，通俗点说，就是盗墓贼。在圈里，沈醉沈师爷就像是一道护身符，听他的话才能盗得最值钱的宝贝并全身而退，因而他被称为师爷。他手上的骨扇，是身经多处陵寝，从那些陵寝中尸变的怪物身上取下骨头打磨而成，并且一次下斗只带回一根骨头，而今已十七股。据传闻，当一把十八股折扇做成之后，他便功成身退。
沈师爷下斗，有三个要求，非有机关异物的冢不入，非王公贵族的寝不入，报酬他分毫不取，然而，怪物的臂必须为他斩下削骨。
几人老道的盘膝坐在山地上抱着各自包袱打盹养神，新手们好奇地左顾右盼。
天边渐渐翻起鱼肚白，夜色将退未退之时，沈醉将酒囊别回腰间，“啪”地一声收了手中骨扇：“准备。”
“西五米，东北三米，西南一米，这些地方，开挖。”
铿铿锵锵的金石相撞声不绝于耳，不多时一个不大不小恰好使人通过的盗洞呈现在眼前，可见是一条前人开辟的甬道。
从未跟从沈醉盗过墓的人捂住自己的口，以防太过惊讶而呼喊出。
干这行的人都知道，挖盗洞是盗墓中最不容易的，有时三天三夜都没法挖到正确的方向，然而沈醉轻松指点便开了一个洞。
顺着甬道往下，愈发阴暗，却也渐渐宽敞，一片灰黑色的大理石墙矗立在眼前，没有雕龙刻凤，祥云瑞气，只是篆着一只硕大的貔貅，狰狞张着贪婪的大嘴，无端碜人。
在场的人对于这种墓刻早已司空见惯，只有沈醉，微微沉了眉眼。
貔貅，有进无出，有来无回。
撬开那扇墙，从貔貅的口中钻入墓室，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金属敲击在石头上空阔清鸣。
跻身在狭小的墓道中，连步子也是极轻的，出乎意料的是，直到墓道的尽头，也没有任何机关。
从墓道中爬出的那一刻，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一室珠玉生辉，白银堆砌的墙壁，黄金铺就的地面，和田玉雕筑的架梁，夜明珠点缀的屋顶星河，还有屋内数不清的财宝，晃了心神。
一行人均觉得不可思议，这次下斗，似乎太过轻易，只是走了下来，并没有看见所谓陷阱或是守陵的怪物。
那些新手目瞪口呆地盯着满室奇珍，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边喃喃：“小师爷不愧是小师爷，这么轻松就到了中央墓室……”
沈醉的眉蹙得更紧，开口：“先别过去。”
那些新手被宝物晃了双眼，并没有停住脚步，慌忙拾起地上的宝贝往怀中塞，而那些之前跟随沈醉的人原本还有所顾忌，看见他们如此，也便开始搜罗起来。
“小师爷还怕什么？咱们知道这可能是小师爷最后一次干这事儿了吧，自然想多那些回去，这么多奇珍异宝，够咱们几辈子的花销了，小师爷你也别担心我们没给你留！你带我们进这个斗，自是分大头……”一人边丢掉手中金块，抓起一旁的祖母绿，边朝他大呼着。
沈醉没有回话，只是低眉把玩着手中的扇子，提醒至此，仁至义尽。
此时他身边仅剩一个人。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尖锐的怪叫，金山银山里伸出一只枯青的手，掐住刚刚说话那人的脖子，以肉眼难以分辨的速度将他扯入，那人被金器棱角划出一道道血痕，转眼淹没在那一片明曳生辉中，手上还攥着那一块祖母绿。
金器上还沾着那人的血肉，众人在惊骇中未能反应过来，沈醉低喝：“后退。”
然而已来不及，金山像是被注入了活力，翻滚起来，那些人如何也无法想到，这金银窝竟然会是自己的葬身之所。
将那些人吞噬了之后，一切又重归宁静。
沈醉身旁的人支支吾吾道：“小……小师爷，这……”
沈醉别过头：“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你叫什么？”沈醉在墓室一旁摸索着，寻到机关，手中骨扇卡在缝隙中，手腕一沉，看似密不透风的银墙开了一扇门。
“艾菖，我是端阳出生，他们说我阳气重。”他从惊讶中清醒，忙回答。
“会怕吗？”沈醉无波无澜问道。
“有小师爷在，不怕。”他憨憨挠头笑道，“小师爷身上有菖花酒的味道，这是一种纯阳之气，我就跟着你，刚刚还好没过去！”
沈醉微微发怔，从腰间解下酒囊，递给他：“鼻子挺尖的，菖花酿。”
艾菖嗅了嗅，转头猛咳了几声：“好冲的味道！果然我娘说的能喝菖花酒的人很厉害！”
沈醉收回酒囊，蓦地回头一笑：“你倒是听你娘的话。”
艾菖看见他的笑，有些惊艳：“小师爷你笑起来真好看！”说罢，惊觉自己说错了什么，挠挠头，移开话题，“我娘说了，做人要实诚，他们骗我和我娘说带我出去赚钱，家里穷，就答应了，没想到是盗墓，一开始我也犹豫来着，但是我总不能让我娘和我一同吃不饱啊，而且他们说了，跟着小师爷下斗，能一辈子吃穿不愁，我就来了，早知道这么危险，我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种田了……”
沈醉闻言不置可否，只是回答了一句：“实诚点好。”听得艾菖一头雾水。
突然，沈醉止住脚步，看着前方，艾菖也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一个令他作呕的画面。
一个十岁左右少女模样的怪物裹着一件华贵的锦衣，蓬头垢面看不出模样，纤细白皙的手臂露在外面，十指抓着一截血淋淋的人手，隐约可见骨头，她放在嘴边津津有味地啃食着，鲜血顺着艳红的唇角，顺着皓腕，顺着玉臂，滴落在地上，那截手臂，五指间攥着一块祖母绿。
艾菖惨白了脸颊，看向沈醉时，发现他眼角似乎有晶光闪烁。
“艾菖，黑驴蹄子。”沈醉压抑着喉中颤抖的声音。
他忙从袋中掏出，递给沈醉，沈醉接过，抛给那个怪物，那怪物敏捷地接住，嗅了嗅，嫌恶地丢开，又享受地抓起骨头继续啃，艾菖听见沈醉似乎松了口气，他也随之放松下来，不怕黑驴蹄子，就证明不是个粽子。
“你那里有什么吃的吗？”沈醉回头看向他。
“诶，有！我娘在我离开之前怕我不能回去过端午，特地给我包了粽子，就是菖花酿泡的粽叶，我就没怎么敢吃，还是板栗蛋黄馅的！”艾菖掏出粽子，看到沈醉优雅地剥开那枚粽子，才意识到时候不对。
“小师爷，你不会是……要在这里……吃……粽子吧？”
沈醉没有回答，举着剥开的粽子像那怪物走去，缓缓蹲下身，柔声道：“小清，粽子，菖花酿的味道，你最喜欢的蛋黄馅。”
怪物停住动作，慢慢抬起头，艾菖屏住呼吸，生怕沈醉被这怪物给吃了。
沈醉笑着盯着她，手上依旧举着粽子，递给她。
她试探地伸出手，戳了一下，像被烫到似的收回，怯怯看着他。
沈醉将粽子送到她嘴边：“好吃的。”
她尝试地咬了一口，“啊啊唔唔”了几声，双手将粽子夺抢过，尖利的指甲在他手上划出血痕，他不以为意，柔柔笑着。
“小清，哥哥带你回家好不好？”
艾菖愣住：“哥哥？”
沈醉爱怜地看着狼吞虎咽的沈清，轻声回答：
“我沈家原本是簪缨世家，后来沈家没落。郡县太守同我们交好，明地里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实际有自己的一个盗墓的团伙，盗墓前都会找童男女至墓中，名曰祭墓。
“那一年端午，我们全家应他的邀请至府上参加饮宴，银塘朱槛曲尘波。圆绿卷新荷。兰条荐浴，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郡守府的景致真的极好。不曾想，他在端午习俗的菖花酿中下了蒙汉药，等我醒来时，双亲罹难，年仅五岁的妹妹沈清被当作祭品送入这个坟墓……
“那把明晃晃的刀即将落在我脖颈时，师父救了我，师父是父亲的故人，一个隐士道人，他告诉我，小清还活着，活在某个高官的封堆中，只要我的骨扇满了十八股，就能找到她。
“于是我每天都和师父学习，五行八卦，奇门遁甲，除了菖花酿，不敢喝别的酒，除了让自己适应墓地的阴潮外，就是怕自己因当年的血仇忘记了小清，直至今日，终于如愿。但师父说，集齐十八股之时，也是失去她之日。所幸，我找到她了。”
沈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顺着她杂乱的发，帮她别在耳后，露出一张同他几分相似的清秀的脸。
第一次听见沈醉说了那么多话，艾菖有些惊讶：“难怪每次经过郡守府的监狱都那么安静，还以为是郡守大人治理清明，原来……太可怕了……”
“都是贪欲。”沈醉苦笑。
突然传出一声尖啸，沈清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手舞足蹈地，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喊叫着，听得艾菖毛骨悚然。
先前见到的枯青色的手再次出现，一只丑陋干瘪的僵尸跳出，抓向沈醉，沈醉猝不及防，沈清将他推出，自己受了那一击。
僵尸呐喊着，似乎在命令什么，沈清细声细语地，不知回答了什么。突然，她将沈醉一推，沈醉没有犹豫，抱起沈清，对艾菖大吼：“跑！”
两人顺着原路往回奔跑，沈醉怀中还抱着沈清，终于到达那扇门，而僵尸也已经追了上来。
沈醉放下沈清，抽出别在腰间的骨扇，欲同僵尸生死相搏，沈清却将他们二人从那个门丢了出去，力气大得惊人。
艾菖此时才发现沈清背上溢满了鲜血。
沈醉摔在墓门外，伏在地上，看着貔貅的口一点点合上，沈清的腿正被僵尸拽着，她乱发下面的唇勾了勾，粗哑的嗓子硬生生挤出两个字：“哥……哥……”
貔貅的口重重合上，一截手臂从它口中吐出，他怔忪着，过去弯下腰拾起：“第十八股……”
“我没想到，她竟是会被僵尸抚养大，没想到，带走她会是这样后果……”
“只进不出，这次我们不仅出来了两个，它还将她的手吐了出来……是该感谢的吧……”
沈醉拔开酒囊的塞子，将剩余的酒倾倒在地，囊身丢掷于地，像是了却的牵挂。
“小清，这是爹喜欢的菖花酿，你从小就喜欢这个味道，往生途中，一路安详，下一世，不要再同坟墓有牵连了。”
“走吧。”
艾菖跟随沈醉，出了盗洞，时辰恰是正午。
用力眯了眼，适应了阳光后，他看见小师爷面上布满了泪。
“阳光太刺目了。”沈醉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回去和你娘好好过日子吧。”
艾菖愣愣接过：“那你呢，小师爷？”
“我？”沈醉低眉抚摸着那截断臂，轻笑了一声，“再说吧……你快回去，还能和你娘过端午呢！”
艾菖应了一声：“那小师爷你……节哀，生死自有命。”
沈醉没有回答，从怀中掏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坐在灼烈的日光下，一下一下地剃着那段手骨。
艾菖三步一回头，最终看着沈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从此盗墓界中再无沈师爷此人，有人说他死在那个仅有一人生还的墓室中，有人说他退隐江湖不问世事，有人说他出仕勤政爱民，有人说他劫富济贫杀尽贪官，但这些，都不过是饭后茶谈……
回去后，艾菖开了一家酒坊，那一年端午，店里来了一个客人，眉眼清秀，着玄衣，十指把玩着一把十八股骨扇：“一壶菖花酿。”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端午】菖花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