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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章七十二、瞻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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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方过,今年的江庭京都,却是冷的不像话。
一早开始,天便阴沉着,到了下午从琼华阁办事出来也还是如此。
侍女白露在前为薄西洲撩开了软轿的帘子,道:“小姐快进来,看来快落雪珠儿了,这冷风实在吹不得。”
薄西洲抬头看看灰蒙的天幕,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白露便又唤她,道:“小姐?”
薄西洲转头看看她,白露却一下蹙起了眉。
她走过来拉住薄西洲晃了一晃,道:“小姐?”
薄西洲似是忽然回过神来,笑容陡然灿烂的刺眼。
她道:“怎么?”
白露仿佛松了一口气,道:“吓我一跳。小姐刚才的眼神,好像不认得我一样,”而后扶着薄西洲,道:“上轿吧,小姐。天不好,咱们早点回去。”
薄西洲忽然推开了她,道:“方才坐了半天,我想走一走。”
白露有些迟疑,道:“可是太冷了,小姐。”
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斗篷,薄西洲径自下了台阶向门口走去,道:“就走到月华门。很近的。”
走在御花园中,一个岔路口处,白露伸手拉住了她,道:“小姐,走岔了——”而后指指左手边,道:“这才是往月华门的路。”
“那这条呢?”薄西洲指着右手边的路。
白露想了想,道:“这条,大约是往雨花阁和揽云水榭那边的吧。”
雨花阁?
想了想,薄西洲忽然便笑了,道:“我记得。星河亭阁便在这条路上,是吗?”
白露有些疑惑,道:“什么亭阁?”
薄西洲道:“星河亭阁啊。你不记得了吗?就在这条路过去不远,亭阁两边都栽着红梅,到冬天可好看了。”
白露仍是满面疑惑,薄西洲便转而向身后跟着的宫女,道:“你们知道的吧?星河亭阁?”
几个侍女疑惑地互望了一眼,又都垂下了头。
薄西洲似乎也并未在意,忽然又拍手笑道:“对啊,今年天冷的早,也许梅花都已经开了呢——我们过去看看吧!”
白露拉不住,只好随她过来。
只是,到了薄西洲所形容的那处,只是一块荒草丛生的地,既无亭阁,也无梅花。
薄西洲立在那块荒地之前,四下张望。
半晌,方才愣愣道:“没有……吗?”
白露道:“小姐大约记错了,宫里从没有过什么星河亭阁。小姐方才还不信我。”
薄西洲仍只是愣愣立着,眸色仿若面前的荒草地,寂寥空芜。
她轻声道:“是吗?”
又走了一盏茶多的功夫,已经看到了月华门高高的门坊。
白露一直在耳边说着什么,薄西洲似有些恍惚,没有反应。
直到白露忍不住,又拽住了她,道:“小姐?”
薄西洲回过神来,仍是璨然笑了,道:“怎么了?”
白露叹口气,指指天上,道:“开始落雪珠了。”
薄西洲抬头去看。
果然,莹白纤雪,疏疏簌簌,从灰白的天幕上落下来。
看她面色恍惚,白露便有些着急地埋怨,上去渥住了薄西洲冰凉的手,她道:“说了风太冷,小姐就是不肯听。定然是都冻坏了才总是发愣。小姐,还是快上轿子里吧!”
然而,薄西洲的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一座宫殿上。
她道:“那个,是太.安宫,是吗?”
白露顺着她的目光去看,而后点头道是。
轻轻推开了白露的手,薄西洲向前走了几步,道:“这里,不是该有一处别院的吗?就在这里过去,跟太.安宫连在一起。”
白露便也上来,展眼看去时,却只是另一块偌大的枯草丛生的荒地。
此刻落雪纷纷,荒草便染了素裹。
白露道:“小姐,这里从来都是这样,哪里有什么别院?”而后又握住了薄西洲的手,担忧道:“小姐,小姐到底怎么了?”
薄西洲看着她,道:“从来都是这样?怎么会从来都是这样——”她指着前方,道:“这里分明有一座别院的。”
她忽然跑起来,几步到了那片荒地当中,伸手为白露比划着,道:“这里是院子,这里是厢房,这里是暖阁,这里是花厅,这里是院门,院门上还有一块匾,是有人亲手题的,匾上写着——”
言及此,戛然而止。
疑惑染上了她的眸色。
薄西洲立在那块荒草皮上,白雪沾上了她的鬓发。
写着什么?
匾上,写着什么呢?
白露走过来,道:“小姐,到底——”
薄西洲却一把抓住了她,道:“平沙筑呢?平沙筑在这里的是吗?在琼华阁后面的对吗?”
白露道:“平沙筑?平沙筑不是在咱们旧的宅子里吗?出嫁后小姐就不住在那里了啊,怎么又会在宫里?”
薄西洲死死抓着她,疾声道:“我知道!可是后来搬进宫里来,不是又在琼华阁后面辟出一个小院落来,他还让人装饰的跟旧宅子里的那间一模一样,就也叫平沙筑的——你记得吗?就在琼华阁后面!”
白露彻底犯了糊涂,道:“小姐,你都说什么呢?咱们什么时候搬进宫里来了?——小姐,你松松手,抓的我好痛啊。”
慢慢松开了抓着白露的手,薄西洲四下一望,四周高大的宫殿林立,暮色已四合,暗影重重,漫天白雪纷飞。
天,要黑了。
没有灯火。
一盏也没有。
仿佛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
习惯性地伸手摸向腰间,却空无一物。
心事的慌乱再也无法掩饰,薄西洲伸手解下了自己的斗篷,胡乱地试图在身上找着什么。
白露忙道:“小姐!小姐你在干什么?!”
未停下手里的动作,薄西洲道:“我的箫呢?我的箫去哪里了?”
“什么箫?”
“就是我的白玉箫啊,我从来都带在身上的,怎么会不见呢?去哪里了?去哪里了?”
白露抓住她的手,道:“小姐,小姐你从没带过什么玉箫啊!”
薄西洲便又暴躁地打断了她,大声道:“怎么会没有?!那是我的箫!是他送我的!江庭国唯一一块凤骨之玉,他便找来了最好的工匠琢了那支玉箫给我——名字也是他取的,也叫平沙!怎么会没有?!怎么会没有?!”
白露终于忍不住,脱口道:“小姐,到底是谁啊?谁送给小姐的?”
薄西洲闻言,便是一愣。
是谁?
对啊,是谁呢?
曾立在星河亭阁红梅下的,是谁?
为她布置装饰平沙筑的,是谁?
送与她凤骨之箫的人,又是谁?
踉跄着脚步环视四周。
她又一次在心里问自己,这里,又究竟是哪里?
太多的疑问得不到解答,日夜累积在心底的不安,便如越滚越大的雪球,在此刻突破了防线。
白露想要上来扶她,却被推开了。
薄西洲道:“我爹和我娘呢?”
“老爷夫人在南边老家养老啊,小姐。”
薄西洲的眸色深沉又犀利,她道:“不,你骗我。”
上前一步,她道:“他们死了,是吗?被高前国还有江庭皇室一起害死了!”
白露闻言,登时大惊失色,跟着的几个宫女脸色登时也煞白起来。
薄西洲眸中的狂乱光芒闪烁不停,白露竟从心底生出了些许惧意来。
她忙上前去抓住了薄西洲,一面对着几个宫女道:“都下去!”
几个宫女匆匆走了,白露抓着薄西洲,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怎么会说出这样的——”
薄西洲却粗暴地打断了她,道:“玄祁呢?他也死了,对吗?——”顿了顿,却又道:“不,不是的,他留在高前了,不会再回来了……”
白露急得去握她的嘴,低声斥责道:“小姐,这是宫里!小姐你都胡说什么?!”
一面说着,一面四下望着,担心会被过往的人听了去,身上便不住地出着冷汗。
不过,这一望,便看见了不远处匆匆走来的自家姑爷,她登时仿若看到救星一般。
荣桓来到面前,看看落在地上的大氅,再看看薄西洲有些发青的脸色,登时便觉有异状。
他便解下了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一面为她拢着鬓发,一面道:“怎么了吗?”
白露稍稍松下一口气来,便道:“小姐在找姑爷呢!”
薄西洲的脸冷的有些发红,荣桓便伸手去为她捂脸,一面微笑道:“找我吗?夫人难道是想我了吗?”
雪,越下越紧。
虽有斗篷的阻挡,两片雪花还是钻入了薄西洲的衣领,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望着眼前人,心中只觉一阵阵的糊涂。
伸出手去,她缓缓推开了面前人。
她道:“你,是谁?”
白露讶异的掩住了口,却没有说话。
半晌,荣桓方上前来,道:“西洲——”
薄西洲却已又道:“我呢?我又是谁?”
向后退了一步,她再一次环望四周,道:“这里,是哪里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荣桓看着她,不知为何,没有说话。
偌大宫城中,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薄西洲慢慢伸出手来,上下打量自己。
薄西洲的声音又轻又缓,在一片落雪声中刚刚可辨。
“我害过人的,你知道吗?”慢慢伸出了手来,她忽然笑了,道:“虽然不是真的用这双手割断了他们的喉咙,但是,好像也差不多。”
“我薄家一家,忠心耿耿效忠江庭皇室,到头来,却也只是引来先帝偏听偏信的猜疑,不惜联合高前皇室,对我全家痛下杀手。他们成功了,成功除掉了我爹和我娘,可他们也失败了,因为我活了下来,而他们更没能想到的是,高前便利用此等契机,撕破了议和条约,大举进攻江庭——而这场战乱,便也成为了我上位的契机,所以,所以即便是要牺牲玄祁、夺走他所有的记忆,我也要得到那三座城池,入主重华阁,建构属于自己的权力。”
唇边的浅笑里似乎多了一份冰冷的蔑然,她接着道:“我成功了。所以那之后,卓亲王,嘉亲王,右丞慕容一家,他们的子嗣姬妾,随众党附,所有与我异心、威胁于我之人,没有一个能够活命。”
落雪漫天,染白了黛瓦宫檐。
不知是否因为太过寒冷,白露望着两步开外的薄西洲,竟忍不住瑟瑟发起抖来。
薄西洲唇畔仍有笑意,却越发显得阴冷起来,她道:“这是一场复仇,也是一场证明。即便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切,即便这世上再无人怜我念我,即便如此,我的命运仍旧只由我自己决定,没有任何人可以欺侮摆布于我——即便满手鲜血,我也绝不会让他们如愿。”
四周黑暗愈发浓重,从四面八方纷涌而来,从头到脚,沿着她的身体攀爬蔓延,再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再次张开双手,薄西洲凝望着自己的掌心。
她想,原来如此。
我便是这样的人。
没有前路,也早已失去了归途。
无力再去爱别人,也早已丧失了被爱的资格。
她的归属,便是迷途。
在这黑暗中,徘徊迷途,直到耗尽生命的最后一点能量。
鼻腔中的酸楚太过强烈,荣桓一下便红了眼眶。
直至此刻,他方才真的敢将多年来盘踞心头的疑问问出来。
这个所谓幻境,所谓梦魇,究竟是她的魔障,还是他的?
寒风阵阵,荣桓的声调似乎也因沾上了风雪而有些颤抖。
他道:“慕容连呢?”
薄西洲抬起毫无生气的眼眸去看他。
荣桓道:“右丞慕容哲的庶子,从来与你针锋相对,不止一次参劾于你——不是说与你异心之人没有一个可以活命吗?为什么却独独放过了他?”
上前一步,他又道:“记得吗?——慕容连效忠的人是谁?而你心心念念要回护的,又是谁?”
慕容连,效忠之人?
要回护的人?
四周的暗色仿佛淡了一些,转过身去,荒草地当中,仿佛有着一盏流火,于漫天风雪中,飘飘摇摇。
窗子吗?
是那个窗子吗?
总是亮着的那个窗子。
只要走过去,只要推开门走进去,窗下便一定会有一盏灯。
又迷路了吗?
他会问。
然后皱起不耐的眉心。
可是,那是谁呢?
伸出手去,仿佛想要触摸那扇窗扉,她一步步向前走去。
枯草上埋了积雪,脚下一滑,她便身子一歪,跌倒在了地上。
荣桓一惊,先于白露扑了过来,道:“摔到哪里了?”
说不出话来,她只是茫然地张着口,细微喘着气。
心中一恸,荣桓紧紧将她拥进了怀中。
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她方才茫然的抬起了眼帘。
仍旧是那片偌大的枯草荒地,白雪覆落,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