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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章七十一、银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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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这时,地上的泽盼忽然呓语了两声。
重尧忙俯身下去,道:“泽盼?”
绛衣少女慢慢张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却似蒙了尘,有些空洞的灰蒙。
下一瞬,似是忽然醒转过来,她挣扎着坐起来,转着头,四下去看,而后猛地抓住了重尧的胳膊,道:“阿姐呢?我阿姐呢?”
四下静寂,只听风过花楹树林的婆娑声响,并无人回答于她。
松开了重尧,泽盼踉跄着站起身来。
方才还燃着烈烈劫火的赤魇之镜,现在却只是平静躺在那里,光洁的镜面,映出了周遭花楹树散出的幽紫色微光。
仿佛不能相信,绛衣少女便拖着虚软的步子,一步步接近那面赤红的菱花镜。
白桐立在一旁,看着泽盼身上所着的繁复古袍,而后视线转开,投向了不远之处,在昏暗天色中影影绰绰的高台古墓。
风,又从身后的花楹树树林中起来,拂过白桐赤红的衣袍,穿过高台前宽广的开阔地,再拾级而上,涌入那古老破败的石墓当中。
一道滚雷声,由远及近,风势便也瞬间涨起,无名冢当中,花叶纷落飘摇。
散着蓝紫莹光的花楹落花,落在地上,铺在了白桐脚边,再逶迤延伸着,直至远处的古墓阶前。
泽盼忽然一声低低惊呼。
几人看去时,发现原本横在一侧的赤魇镜,竟倏然间消失了。
伸手向前,白桐抓住了一片风中的落花,只是,花瓣甫触到掌心,便成烟消散了。
重尧与宓妃面上均有了不可置信的惊疑。
白桐黑发散在肩后飘摇,他仰头看看陡然间满是星子的天幕,忽然轻声道:“织梦结界……”
她的,结界。
宓妃走近了一步,唤他道:“白桐……”
白桐却恍若未闻,沿着脚下落花铺成的路,一步步向那高台石墓走去。
沿阶拾级,来到了高台之上。
石墓恢宏,偌大的石门上,绘满了玄武图腾。
泽盼立在一旁,看清了那门上刻绘之后,忽觉心头一跳。
悄然环视一圈四周景物,她不由得捏紧了手边的衣裙。
走在最前面的白桐甫要伸出手去施法开门,巨大沉重的石门便自己打开了。
那样沉重的挪动声,仿佛整个巫山层林都被撼动了。
石门打开,映入眼帘的却仍是一片夜色下的蓝花楹树林。
林中立了两个人。
一个女子,身材匀称,青衣罗裙。
一个男子,高大挺拔,深目棕发。
只听那男子道:“我反对。你的灵力本已不剩多少,绝不可再耗费在这样无用的东西上。”
那女子道:“如今重尧荣桓他们皆被软禁,只有白桐在普陀山闭关——我若用织梦术造出结界,白桐出关后便会来找我,届时他一定会看到的。只要看到了,他便会明白,他便会帮助我们。”
那男子登时便有些恼火的急躁,他道:“明白?他要明白什么?!明白这一切都是伏羲的阴谋?明白所有的罪名都是伏羲要强加给我们的子虚乌有?”
他看着那青衣女子,道:“巫真,他怎么会不明白?他怎么能不明白?而若他真的疑心于我魃族,说明他早就已经选择了帮助伏羲,那么今日的这一切,他也都只会是伏羲的帮凶!”
巫真的声调陡然变了,她厉声道:“住口,城境!我绝不允许你这样空穴来风侮辱于他!”
似是因为太急了,说完便掩口咳嗽起来,半天不止。
城境见状,忙忙扶着她坐在了一旁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而后解下了自己的披风,将她严严实实裹在了里面。
半晌,巫真止了咳嗽,看着他。
城境便道:“为何,要这样相信他呢?”
他俯下身来,单膝触地,蹲在她面前,伸手为她渥着冰凉的手,道:“我们被困在这赤水河畔已经几百年了,这几百年里,伏羲陆续审判赐死了数位 ‘叛乱’大将和长老,连天庭都已经建立了起来——这么多大事件大动静,即便身在普陀闭关,也不可能没有风闻,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来找过你,甚至一点音讯也未曾传来过?”
花楹树林中,风声轻缓。
巫真看着城境,道:“你方才问我,他怎么能不明白?但也许,他真的需要时间,来想清楚,做决定。”
城境看着她,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几人之中,重尧刚正坚毅,荣桓骄傲不羁,而我心事优柔,终都难逃意气用事。唯有白桐才是那个可以不偏不倚之人。也因此,唯有他,才能在这纷乱局面中寻出最为合宜的拆解之法。”
城境看着她,道:“最为合宜?即便他的方法,是认同伏羲,牺牲我们阖族上下?”
花楹树林中,晚风阵阵,抬头望去时,天幕上星子明亮闪耀。
巫真道:“如果这是他最后的决断,我亦没有怨言。”
城境攥紧了她的手,道:“为何一定要这么傻?——他只不过是个冷心寡情之人,你为何一定要这么傻?”
“也许是傻。但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却也非无可指摘。”
城境几不可察地一顿,而后道:“什么?”
巫真便看着他,道:“君上——不,是伏羲。他的疑心,不见得是错的,而魃族,也不见得是清白的。”
城境眸中有锐利的波光一闪而过。
巫真的眸色却仍旧平静,她道:“不止是伏羲在谋划,你也在谋划着什么,是吗?而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切,城境,你又准备要走到哪一步呢?”
巫真抬起头来,看向远方的花楹树林,道:“这样一想,我觉得如今这般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城境,我不需要与你割袍断义、提剑相向。”
城境站起身来,道:“事到如今,你还是这样想吗?在伏羲对我们做下了这些不耻的事之后,你还是这样想吗?”
巫真看着他,道:“是。即便到了今日这般境地,即便我明日就会灵力散尽死在这赤水河畔,我也仍旧记得,当初是为何择定了伏羲为君上,又是为何愿意将我阖族的安危托付于他的。而即便今日,我也仍旧相信他。”
城境看着她,道:“相信他什么?”
巫真道:“相信他从不曾将八荒安宁凌驾在一己欲望之上,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当时当刻最好的安排。”
不知为何,城境的表情却在一瞬间苍白了些许。
半晌,他方道:“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我也知道,你会这样做的。你的心事,总是太过坦荡,只是你侍奉信仰的君上,却不能配得起你这样的风清月明。”
巫真却道:“不止是我的君上,城境,他也是你的君上。”
城境却笑了,他道:“伏羲从来都不是我的君上。我的君上只有你。我要回护效忠的人,也只有你。”
所以,我绝不能坐视任何人对你不利。哪怕只是一丝的企图,都不可以。
巫真看着他,却只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伸手托出一块青色的石头来,径直道:“我会将这织梦术造出的结界留在这石头当中。若我真的不能亲自等到他,便将这块石头同我一起葬了,届时他来祭我,便可以看到了。”
石门外,一身红衣的白桐,面色却如纸一般灰白。
而宓妃听至此,忍不住呜咽出声,道:“巫真,巫真……”
幻境中的人却没有丝毫感知,只见巫真站起身来,道:“不论情由为何,天道从来还是公正如斯。我魃族阖族的苦难,由伏羲而起,必然仍要由伏羲而止。伏羲之心,乃是世间生成神力之唯一法门。欲解我阖族苦难,便要以伏羲之心为引,再由与念名神树血脉相连者驱动古咒涅槃,如此封于涅槃结界九九八十一天之后,便可重新蓄起阖族神力之源,重回四海八荒。”
城境皱了眉,又道:“若是如此,伏羲若是有朝身死,伏羲之心也化作飞灰,我们阖族又该如何?”
不知为何,幻境中的巫真忽然转了头,眸色深深,仿佛望向了石门边的白桐。
一旁的泽盼忽然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身子,重尧低头去看她,只见她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襟口,面色一下便煞白了。
而后,巫真的声音自幻境中响起。
她道:“并无妨碍。伏羲元神本与别个不同,乃是四海八荒第一只赤血点银的银羽朱雀。因此伏羲之心,便是银羽朱雀之心。”
一片黑暗。
他立在那里,睁开眼同闭上没有分别,向前走同向后走亦没有差异。
左手上有东西忽然亮了起来,抬手去看时,是一个白玉扳指。
而后,那光芒渐趋明亮,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再张开眼时,手上的扳指已不见了,而他正站在一座庭院当中,主屋的牌匾上题着“平沙”两字。
正是晚夏时节,院子里各色花朵开的正盛,偶有一些开过了花季,凋在地上铺出了些许残红。
正有些回不过神来,主屋的门忽然打开了,一个红衣少女从里面跑出来,看见他,登时便惊喜地叫了一声。
而后,她跑过来抱住了他,一面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进来的?——”而后松开手看着他,道:“没有被我爹娘看见吧?”
不待他说话,红衣少女便牵起他的手来,笑道:“走,趁没有被发现,我们出去!”
京郊顾园里,红衣少女手持小铲子,给她的各色毒草、药草松土施肥。
他蹲在一旁看她,她便嘴里念个不停,跟他一一讲述着这些草木的来历和毒性。
偶尔转过头来看他,觉得他的眼神似有些发愣,她便笑了,道:“喂,你怎么都不说话啊?”
他甫张口道了句:“我……”红衣少女便又截断了他的话。
她道:“怎么,右丞的千金看上了你要跟你提亲,你怕我骂你是吗?”
荣桓便一愣,心中忽然便有些明了了,如今他究竟身在何处。
传说中,赤魇镜能够勾起人心底深处的魔魇,再将人的灵魂永远禁锢其中。
所以,现在,他便在如故的梦魇当中吗?
也许本就存了几分试探于他的心,见他不说话,红衣少女登时便有了一丝惶然。
担心自己说错了话一般,她忙又笑了,道:“哎,我只是开玩笑的,你怎么又做这种没表情的脸了?”而后,仿佛也不敢看他,站起身来便要走,道:“我饿了,先去吃点东西。”
荣桓便也站起身来,制止了她紧张时便习惯性要揉向自己唇角的手,再牢牢攥在手里,道:“不可,毒从口入。”
红衣少女便又笑了,答应了一声,便要收回手。
荣桓却没有放开她,只是又道:“亲事一直这样被各种人惦记着,当真是烦透了。”
他这话来的有些没头没脑,带了些许桀骜放纵,丝毫不像往日他的举止,少女便一下有些愣。
而后,听他又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嫁给我?”
面前的少年,一身鸭青色锦衣,一双深湛的眸子,直直瞅着她。
仿佛那样熟悉。
又仿佛那样陌生。
少女讶异地张了张口,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荣桓便更加攥紧了握着她的手,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道:“薄西洲。”
红衣少女却忽然上来拥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肩头,道:“什么时候都愿意。”
玄薄两家的婚事,轰动了整个江庭国。
婚后不久,在位的昭元帝恩准之下,薄西洲之父、江庭天机大祭司薄青临主动引退。
次年,改革后的神职中枢重华阁被削去了多项参政权力,仅保留有关宗族祭礼的谏议权,被迁至了较为偏远的琼华阁,薄西洲便成为了第一位入主琼华的江庭大祭司,位阶神喻。
再次年,江庭昭元帝驾崩,卓亲王楚况即位大统,建元景宁。
顾园里,薄西洲手提着一柄长剑在空中画着。
盛夏时节,院子里的槐花开的更好,她便拿剑锋去扫那槐花。
疏疏几下,头顶槐花便带着阵阵清香,簌簌而落。
而她立在树下,仰头去看那落花,不知为何,半晌没有动弹。
荣桓过来时,便看到她在树下发呆,眸色空洞又渺远。
顿了顿,他方才走过去,道:“不是在练剑么,怎么站住了?”
薄西洲闻言,转身看到他,陡然便是不一样的表情。
她将长剑收在了身后,璨然笑道:“没有呀,正要接着练。”
荣桓便也笑了,道:“那我来陪你过两招,如何?”言毕,便一个快步上来,要夺薄西洲的长剑。
薄西洲亦是朗声一笑,便顺势与他动起手来。
几个回合下来,自然是三脚猫功夫的薄西洲落了下风。
荣桓瞅准时机,一手夺了她的剑,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勾进了自己怀里。
靠的很近,仿佛只要抬起眼帘就能数清他的眼睫。
薄西洲伸手推他,嗔道:“放开啦。”
荣桓低头看她,忽然道:“一直以来,你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这一句。”
薄西洲抬头看他,疑惑道:“什么?”
荣桓道:“我不放。”
他的眼眶,似有些可疑地泛红。
带了些不解的迟疑,薄西洲伸出手去慢慢抱住了他,一面拿手去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仿佛轻哄一般,道:“没事的,都没事的……”
荣桓便也紧抱住了她。
这样呆了片刻后,薄西洲双眼忽然骨碌转了两下,而后趁荣桓不备,伸手便夺回了被他拿在手里的长剑。
而后一个回风转身,便挣开了他。
只见她手持长剑立在槐树下,嬉笑不住,得意道:“谁笑到最后才笑的最好!看,还是我赢了吧!”
看她如此古灵精怪的模样,荣桓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他道:“薄西洲,你又使诈了。”
薄西洲灿烂笑着:“谁说不能使诈了?兵不厌诈,你没听过吗?”
荣桓笑着,上前便要去追她。
后面廊上忽然传来一声:“老板!”转身看去时,却是渊影阁中的下属陵游。
只见他规规矩矩向院中两人行了礼,而后道:“老板,有旨意传来,宣召老板进宫。”
荣桓转头看薄西洲,她仍是笑着,道:“你去吧。”
院里起了风,他走过去为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方道:“等我回来吃晚饭,到时带你喜欢的点心回来。”
薄西洲笑着点头,他便转身走了。
行至廊上转角处,荣桓复又回头望了一眼。
薄西洲仍旧立在那棵槐树下,支手撑剑,抬头看满树槐花飘落。
一身素衣黑发,眸色渺远而空洞。
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仿佛她就在这转身的一瞬间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仿佛一切共有的欢笑开怀都只是凭空塑出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