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郑家有女 ...
-
一大早，京城乌衣巷宁国公府就开始忙碌起来，眼看已是暮春时节，西京地界偏南，虽是夏天才露了个脸儿，可是府里的树木早已郁郁葱葱，园里女儿们的春衫也日渐单薄，此时虽天光大亮，却还不到府里主子们起身的时候，院子里各房的洒扫丫鬟们在廊下穿来穿去，女儿轻盈的脚步和馨香的香气充盈了这个忙碌的早晨，伺候主子们近身活计的各房大丫鬟们更是忙里忙外，又要指挥底下不懂事的小丫鬟们，还要时刻提防里头的主子叫人，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不过事情虽芜杂，却也是大家族里常有的规矩，府里的下人们虽忙却不乱，每件事都有专人有条不紊的完成，钟鸣鼎食之家的底蕴不仅是给外头人看的，更体现在下人们一言一行中。宁府后宅的正院里更是府里后院第一要紧也第一规矩之处，儿此时门口正有几个脚步轻快打扮水灵的大丫鬟指挥院里的小丫头们抬水：
“快点儿快点儿，今儿老太太高兴，大姑奶奶和表少爷表小姐要回娘家，你们可别出了岔子惹老太太生气！”
小丫头们都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几个人吃力的提着水桶，匆匆的跟着前头人的脚步，虽然走路看起来扭扭歪歪，水倒一点没洒，一个嘴快的小丫头子和同伴抬着水累的气喘吁吁，听了这话却仍不忘问道：“翠环姐姐，府里都太太奶奶们这一向老是念叨大姑奶奶，我怎么没见过咱们家大姑奶奶呀？”
方才说话尖利的丫鬟斜了她一眼：“你能来了这府里有几天？大姑奶奶都有三年没回京啦，老太太日日夜夜盼眼珠子似的盼，还有咱们家表小姐也才上京过两次，年纪虽小却尊贵得紧呢，你能见过几回？听说她们这回上京就不走了，把老太太给高兴得什么似的，你们今儿都给我警醒点，惊扰了姑奶奶和表小姐，谁都救不了你们！”
“好啦翠环，别吓她们了，”一个略微老成一点的丫鬟温和的说道，“你们也不必太紧张，姑奶奶和表小姐也不是别人，人都是最和气不过的，你们当差的时候都仔细点就是了。”
“我这不是为她们好嘛，今天要是没伺候好大姑奶奶，你们都等着吃挂落吧。”
小丫头们哪里见过这阵仗，被这两个主子们面前十分有脸面的大丫鬟一说，连忙诺诺应声，自去卖力干活不提。
西京城外，一辆青油绿布的马车从城外慢慢行来，马车是富贵人家出行时常用的普通马车，只不过比寻常马车更为宽敞，车身颜色十分普通，行进速度也不快，一位年轻的小公子骑着马傍在车旁，两旁跟着许多护卫，后面也还有几辆普通的小马车，护卫身上的衣饰看起来像江南那边的地方官兵。江南多富户，若是阅历多一些的人一眼就能猜出，这架势应该是江南哪家富贵人家的女眷带着地方护卫进京了。
车队行至人来人往的城门前放慢速度正要进城，守门的官兵格剑一挡：“来者何人，可有进城凭证？”
旁边一位护卫打马向前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说道：“此乃江南总督郑大人家眷，远道而来，此乃路引，赶路辛苦，还请官爷行个方便让我家主子早日进城。”
那士兵把眼一看马车，果然车辕上用黑漆印了一个小小的“郑”字，江南郑总督乃封疆大吏，如今圣眷正隆，马上就要进京任职，虽职位未明但前途却是不可限量，谁敢拦郑家的马车？当下那人赶忙退开让出路口，一边连连作揖：
“原来是郑大人家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哥不要计较。”
马车缓缓进入城门，城门口早有一行人等在那里，为首两位锦衣轻裘的华服公子骑着红鬃大马，带着一队家丁在马上翘首以盼，家丁们穿的石青色马褂上赫然一个大字“宁”，见有马车入城，两位公子立刻着身旁家丁前来询问：
“敢问阁下可是江南郑家的车驾？”
话音未落，就见马车旁的那位小公子拍马上前冲对面的两位公子喊了一句：“二表哥，四表哥！”
那两位公子眼睛一亮：“四表弟！”
原来这辆马车正是宁国公府的大姑奶奶、江南总督夫人赵瑗的马车，那厢马上的两位公子见到这位小公子立刻翻身下马，喜气洋洋的上前问候：
“四表弟，母亲命我们二人在此等候姑母车驾，后面马车里可是大姑母和表妹？”
“正是，一路赶路太闷，今早我料定你们必定在此等候，所以就弃车骑马了。”
“表弟辛苦，”年长的那位公子拍拍小公子的肩膀，对着车帘拱手问道：“大姑母可还安好？廷文和廷礼在此问候姑母。”
马车里传来轻柔的女声：“我们很好，劳烦你们大早上出来迎接，辛苦你们哥俩了。”
“这是侄儿应当的，还请大姑母再忍受片刻，老太太和伯母早已在府内等候多时，我们这便启程回府。”
说完牵过旁边的马翻身上去，周围的家丁早已清好了道，马车轱辘声响在青石板路上，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慢慢的向宁国公府行去。
车轮骨碌碌向前滚动着，进了京城道路十分平坦，马车里面平稳了许多，刚刚虽知道外头说话的人是娘家亲戚，但是除了郑夫人应了那么一声外，车子里始终都安安静静的，不曾再闻人语声，帘子也遮得严严实实。
马车行到街心时，厚实的马车窗帘突然开了一丝缝隙，一双白嫩的手拨开了绸布车帘，隔着马车外糊的一层薄纱往外看去，虽隔着纱外头的景物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但少了布帘的阻隔，外面街道上商贩的吆喝声和街道上百姓往来的谈笑声却很真切的扑进了马车，皇城的繁华与热闹一下子就迎面而来了。
马车里的的小姑娘灵动的眼睛随着车外的人群好奇的转动：“娘亲，这就是您从小生活的地方吗？”
梳着堕马髻的丰润贵妇人温婉一笑：“是啊，绵绵小时候来过的，不记得啦？”
小姑娘嘟着水润的嘴唇：“好像记得一点儿，但是想不大起来了。”
说完还可爱的晃晃头，很苦恼的样子。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反正以后咱们就住京城了，绵绵可以慢慢熟悉。”
“嗯，外祖母家我也去过的吗？”
“去过的，你还跟表哥表姐们玩得很开心呢。”
“外祖母家是不是有很多哥哥姐姐？”
“对呀，你哥哥还跟你父亲抱怨人太多记不住呢......”
正说着，马车忽然慢慢的减速了，而周围喧闹的人声也渐渐减弱至消失，在这样安静的巷子里行驶了一段路才缓缓停了下来，郑夫人便知已到了宁国公府了，等外面的仆妇掀开车帘，郑夫人探头一看，宁国公府大门口已有五六个仆妇跟着一个年轻贵妇候在正中，她刚从车厢里直起身，一个健壮的妇人立刻向前扶她下车，而女儿年纪尚小，便直接让人抱了下来。
刚刚落地站稳，那个年轻贵妇立即笑着迎了上来：“料着也是时候了，不然老太太又得着急了，秀琳见过大姑母。”
郑夫人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尚轻的少妇，她穿着红色上裳，下着散花百褶裙，梳着凌云髻看起来既有气势又颇为妩媚，髻旁斜插着一支凤头金钗，吐出一根温润的金珠摇摇的坠在鬓边，面色红润眉眼带笑，郑夫人立即想起这应是大哥的长媳、宁府的世子夫人了。
郑夫人上一次见到她还是三年前宁府世子大婚之时，那时不过一面之缘，如今已三年之久，面前的人也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难怪第一面没有认出来：
“原来是秀琳，”郑夫人笑得很温和，“三年不见，不愧是当了娘的人，我竟也认不出了。”
世子夫人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大姑母认不得我，我却还记得大姑母呢，不过三年，大姑母风采依旧。”
“你这小猴儿，嘴真甜，”郑夫人握着帕子捂嘴笑，又招手牵过身边的小女儿，“绵绵，来见过大表嫂。”
身量尚未长成的小姑娘迈着沉稳的步子稳稳的行了一个屈膝礼：“见过大表嫂。”
世子夫人侧身受了半礼，看着梳着小双髻，一袭杏裙的小姑娘稳稳的蹲身行礼，眼里闪过一丝赞赏之色：“这是知意吧，转眼都这么大了。”
“猴儿皮着呢。”
郑夫人笑道。
“大嫂子和大姑母聊的这么开心，我倒不忍心打断了，不过大嫂子再不让大姑母进门，老太太就要打过来了，到时候我们俩可担待不起。”
说这话的却是方才骑马接应的公子中年纪较小的一位，正是宁府的四少爷赵廷礼。
“瞧我，见着大姑母光顾高兴，老太太若知道我在这儿耽搁了这么久，只怕真的要打我了，”世子夫人笑着往前引路，“还请大姑母快随我走，等会儿老太太若生气，还请大姑母疼我。”
“自然，有姑母在定不能让老太太打了你去。”
“那秀琳在这里先跟姑母道谢了……”
世子夫人是长河孙家的嫡长女，长河孙家家世于本朝虽然不是十分显赫，但是孙家作为文官集团的中流砥柱，其子弟素有清名，每一代出的都是清正廉明的纯臣，从不靠从龙之功去追逐荣华富贵，孙家儿郎虽没有高官厚禄，但胜在家族庞大、枝系庞多，在哪儿孙家人都有三分薄面。
作为这样清流家族教养出来的嫡长女，世子夫人的人品性格自是没的说，作为宗妇不仅勤劳侍奉公母，待下更是宽和有度，进门不过三年就生了一子一女，在赵家地位稳固，待人接物也十分有手段，不仅公婆满意，老太太也十分喜欢，人最是稳妥不过。
郑夫人跟着她一路穿花引柳，从宁府的正门一直绕到后院，她总能恰到好处的在介绍宁府府内布局的同时又插几句家常调皮话，让气氛不至于太冷淡，所以当她们到达后院的正室紫萱堂时，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吟吟的，气氛十分和乐。
郑知意踏进正堂第一眼就被被迎面而来的巨大鎏金匾额吸引住了目光，然后就看到一个通身富贵的银发老太太被众多穿金戴银的女眷簇拥着颤颤巍巍的往前行来扶住郑夫人的手：
“我儿，你总算来了。”
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颤音。
“娘，”郑夫人的眼眶也有点红，“女儿不孝，让您挂心了。”
说着就要往下跪，老太太一把搀住她擦着眼嗔怪道：“多大个人了，还带着儿子女儿呢，就不分场合往下跪。”
“多大也是您的女儿，”郑夫人亲昵的靠着老太太的手臂，“您不让我跪，那就让墨言和知意给您磕个头，他们跟着我在外头，也没有机会给您尽过孝。”
老太太的目光转向旁边仰着头的小姑娘，郑知意迎着老太太慈爱的目光乖巧地福身行礼：“知意见过外祖母。”
“哎，”老太太的眼睛笑得都眯起来了，“好孩子，跟着你娘赶路辛苦了，快让外祖母好好瞧瞧。”
郑知意乖乖的走到老太太面前仰起头让她仔细的打量着，感受到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温和的抚过她的脸颊，老太太的眼睛里能看出来发自内心对她的喜欢：“真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你娘把你们教养的很好，也不枉我疼她一场。”
“老太太教养的人自然是没差的，我常常跟静慧说要多跟她大姑母学呢，知意，到大舅母这儿来，舅母都三年没见过你了。”
一位盘着高髻的贵妇拉过郑知意，“果真是个水葱似的人儿，江南的水土果然养人，水灵灵的怨不得人喜欢。”
她虽看得出人过中年，保养得却非常好，皮肤白皙饱满，几乎看不出细纹。她一说话，头上插着的那支金光灿灿的金凤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而悠悠晃动，“你大表姐想着你呢，等会儿让她带你玩。”
“见过大嫂，”郑夫人屈膝行礼，被宁国公夫人一把搀起，“一路辛苦了吧？今后你们就在国公府安心住下，有什么缺的尽管跟秀琳说。”
“只怕还要叨扰大嫂一段时日呢，”郑夫人笑着说道，“夫君他们要过半月才入京，我这半月就赖在这儿了。”
“说什么赖不赖的话，你们娘儿俩能住这儿我们不知道多高兴呢，老太太盼着你们多久了！”
“那便先谢过大嫂，”郑夫人说完又去给站在国公夫人身侧的一位打扮素雅的夫人行礼，“见过二嫂。”
二夫人忙侧开身子：“大姑不必多礼。”
“三年不见，二嫂子还是这般清静，大嫂也还是这般风姿绰然，听说家里添了不少人口，不知孩子们都怎么样了？”
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一左一右搀着情绪还有些激动的老太太回堂前铺着黑底攒金鹤纹软垫的紫檀木大椅子上坐下，国公夫人扶着老太太坐好，才回身笑道：
“可不是，这两年秀琳两口子添了两个，廷文也娶了媳妇，你还没见过罢，廷文家的快来见过你大姑母。”
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小媳妇过来低头行礼：“沈思见过大姑母。”
“快起来吧孩子，你跟廷文大婚我没能来，竟不知廷文竟娶了这么个标致的媳妇儿。”
二少夫人刚进门不过半年，见人都要还害羞一番，听到郑夫人这话脸一红：“大姑母谬赞，沈思不敢当。”
“你别夸她，她面皮薄着呢，”二夫人笑道，“说不了几句就脸红，不知道还当我这个婆母有多凶狠呢。”
“娘言重了，娘的脾性最好不过，是媳妇自己的问题。”
“你看，我就说她面皮薄，这两句玩笑话也当真。”
“这是小二脾气好呢，像老大家的，脸皮厚的跟什么似的。”
老太太笑着拧了一把旁边世子夫人的脸。
“老太太这话我可不依，大姑母好容易回娘家一次，您就这样数落我！以后秀琳还怎么做人。”
“我看秀琳是个再稳重不过的，娘可别冤枉她。”
郑夫人笑着跟几位夫人落座，拉过国公夫人身边的郑知意：“知意，去给外祖母好好磕个头。”
那边早有婆子拿了软垫，郑知意跪在垫子上端端正正的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老太太带着笑看她磕完了了三个头，立马叫人扶起她一把她搂进怀里：
“你娘狠心，赶了这么远的路，还非要让你给老婆子磕头，翠钏，回去把我箱底的那套红宝石的头面送到表小姐房里去。”
“娘，”郑夫人站了起来，“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又不是给你，这么小的孩子你不心疼我来疼，眼看着她这回就要出入京城贵女圈了，没几副好头面怎么压得住人？”
“这也不用娘的东西——”
“不用你说，我的东西我乐得给谁就给谁，好孩子别听你娘的，外祖母送你的东西尽管收。”
郑知意看向郑夫人，看她虽面有无奈却没有再反对，这才点头屈膝：“知意谢过外祖母厚爱。”
老太太是真疼她，她刚屈下身立马就叫丫鬟拉住了:“跟外祖母不用这么多礼，去见你舅母们吧。”
郑知意应了声“是”，转身往右首的第一个椅子走去：
“知意见过大舅母。”
有老太太在先，谁还会叫她真的行礼，她刚刚屈下身，国公夫人就叫身边的一个大丫鬟赶忙拉住：
“知意不用多礼，大舅母没有老太太那样的好东西，这双镯子你戴着顽罢。”
说着就把手上那对羊脂玉的玉镯子褪到她的手上，这双镯子玉色纯净，难得是玉本身带着一丝凉意，带在国公夫人手上这么久也没有沾上一点人体的体温，反而触手生凉，夏天带着颇合时宜。
郑知意照例往郑夫人看去，看她微微点头就收下了：
“谢过舅母。”
“不必客气，快去见你二舅母吧。”
“是，”郑知意款款地向下首的二夫人行礼，“知意见过二舅母。”
“采薇快去扶着表小姐，”二夫人忙道，旁边立即上来一个着淡蓝色比甲粉色衣裙的丫鬟，她轻轻的扶起郑知意，“表小姐快请起。”
“真是个文静秀气的孩子，二舅母的东西可比不上老太太和你大舅母，”她从丫鬟手里拿过一支包在盒子里的玉簪子，簪头雕着一朵雅致的玉兰花：
“这个簪子成色倒是一般，难得匠工有心，雕琢的十分细致，最适合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你拿着在家里戴吧。”
“二舅母言重，知意十分喜欢。”
“我倒要问问大姑怎么养女儿的，怎么能教出这样可人疼的女孩儿来，可惜我膝下没有亲女儿，不然就照着知意这个样子养，真是疼都疼不过来。”
“二嫂可别夸她，这也是在长辈们面前，在家里跟她的哥哥们皮的什么似的呢。”
老太太疼郑知意得紧，哪里听得下郑夫人说她不好：
“女孩儿原就该娇憨些，没的生个木头性子反而无趣，说到哥哥，除了墨轩，你那两个小子怎么不见？”
“墨言是跟了来的，上京前江南那边还有些官司要交接，墨元在家里帮他父亲收拾呢，半月后就一同上京来了。”
“墨元是个稳重孩子，墨言既来了怎么不见来我跟前？”
“他跟着廷文他们在外头候着呢，他性子莽撞，怕冲撞了里头的姐姐妹妹们呢。”
“一家人这么见外干甚，让他来吧，索性翠钏去把家里的孩子们都叫过来，他们姐妹也有多年不见了，一起认认脸热闹热闹。”
老太太发话谁敢不从？纵容堂下几位夫人觉得不妥，想到老太太难得高兴，加之郑墨言终究才13岁，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便也由得她们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郑家有女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