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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少年闻旧事心惊 ...

  •   冠军侯霍去病与侍郎东方朔为夺一女子青睐而各逞手段之事,在长安城中渐渐传了开来。城内有人言说看见一少女伴着东方朔游于市肆之间,谈笑风生;而城外也有乡农遇到过跑马队伍,瞧到了队伍里藏着一个美貌的少女,少女骑术极好,与那些马上男儿一较长短也不落下风……各种说词真真假假,莫衷一是,但东方朔与霍去病这两人一个狷介狂放、在天子面前嬉笑怒骂不改狂生本色却深获宠幸;一个任性骄横、以外戚身而历塞外一战成名,都是寻常人惹不得的人物,故此,这场争斗为人津津乐道之余,也引得好事之徒急欲一探究竟。然而,就在众说纷纭时,不想变生肘腋。那少女竟被平阳公主请进府。这一下,人人以为尘埃落定,那少女将配与霍去病。
      “……你们想啊,卫家有皇后,又出了大将军,多少了不得的人物,可偏偏冠军侯就看上了这一个,嘿,那得是多么精彩的人呐,我在城里多呆三天,就想见识见识。只可惜那位姑娘进了大将军府,怕是再也没机会见着了。”一个穿着洗得发旧的灰蓝布衣年轻人哀叹一声,本想就此结束,却冷不防瞧见周围人中添了个秀美可亲的女子。这女子叫做归燕,半年前和妹妹一同落户此地,她为人温柔和顺,就是性子腼腆些,不爱说话不爱热闹,此时看到她倒是稀奇。年轻人想着,不由得兴致又起,眉飞色舞地说道:“要说这世上美貌女子虽多,但能当街擒马,又与冠军侯赛马而不输的,只怕只有这一个。更妙的是那姑娘不仅骑术好,相马追踪之术也很是厉害。我在长安时曾听人说起那姑娘单单凭着马粪蹄印寻回大将军府丢失的战马、捉着了盗马贼,你们说稀奇不稀奇……”年轻人说话时,只瞧着归燕,这句话到似问她一人一般。归燕察觉,当即一扯小孟,转身离去。那青年怔怔瞧着窈窕背影出神,心中好不失望,再说下去也少了刚才的兴致。

      归燕带小孟回去,在推开栅栏门时忽然顿住,若有所思地低语,“小孟,你说刚才……”话到一半儿,她蹙眉又停下来,竟说不清自己想表达什么,只觉无数想法纷至沓来,而心里却空荡荡的难受。小孟见归燕一时心事重重似乎忘了言语,不由得叫了一声“姐姐”。可归燕回神,只露出安抚的笑容,又神游天外,惹得小孟大为不满。她想说话,又怕打扰主人思绪,只得闭上嘴生闷气,自顾自地开门走进院里去。
      鸟儿欢快的叫声同阳光一起落下来,院子里已生出蒜苔的蒜苗也显得生机勃勃。
      小孟走到门边,开门落锁,一闪身跑进了屋里。归燕随后也跟着进去,其实,她听小孟说过关于明月如何认识东方朔,又如何随霍去病一起离去,因此刚才听到的事倒也不难猜测,可知道明月能凭马粪蹄印追踪马匹便不由自主地想多了。但……明月若真有那等本事呢?
      归燕边想边走进屋内,草屋泥墙缺少窗户的房子让外面的阳光难以进入,因此触目所及的地方都显得阴沉沉的,而人的思绪好像也调进了晦暗的迷雾中,她暗暗想到:明月若真是凭马蹄印就能追踪战马,那她在自己面前出现是不是真的为意外呢?不然为何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她偏偏在霍去病骑马来后出现?再者,她救自己,真的是恰巧么?长安大街通衢、人口鼎盛,她怎么那么巧能碰到自己?还有那天她为何不留下等自己,反倒是跟着初次见面的人而去……
      归燕席地而坐,忆起初见明月的情景,手指不自觉地轻轻叩击几案。
      第一次看见明月,她一身不合时宜的衣物,没有任何行李,再加上她的长安口音与昏迷中脱口而出的边北番语,都显示出此人身份的怪异;而她说自己是投亲不遇以致流落城外,又是不是真的呢?若是……不知她的亲戚是谁?
      越想越觉心浮气躁,不觉忘了控制力道,只听得“砰”的一声重响,归燕顿觉手指生疼。小孟见她如此,终于忍耐不住,放声说道:“姐姐,咱们不走好不好?”
      “不走?”归燕攥着连心的手指,讶然抬头。
      小孟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看着归燕,道:“不然多留些日子也是……”
      归燕睨着小孟,忽然出手使劲儿揉了揉女童脑袋,看到小孟心有不甘却又竭力忍耐的样子,顿时失笑,道:“你说不走,那就把你留下来好啦。”
      “你明知道我不是……”小孟噘起嘴反驳,可看到归燕还是似笑非笑的,就转而曲起手指梳理被弄乱的头发,嘴里嘀嘀咕咕地说道:“明明是自己不放心,却还学那姓霍的欺负人!”
      归燕作势又要拨弄小孟脑袋,吓得女童向外就跑。直到小孟不见踪影,归燕才叹口气,思绪又转回到明月身上,那明月被平阳公主招入府邸,真的是为了霍去病么?可若不是为了他,又有什么原因呢?难不成她们还是亲戚不成?
      亲戚?!归燕心中一动,想着:对啦,文帝时候好像是有真正的公主和亲匈奴。而明月也曾说过母亲外嫁的事,再者她寻亲被挡于门外,能有仆役看门,那她这门亲戚家自是非富即贵,莫非明月竟是那位汉家公主女儿?她结识自己是为了见霍去病。可……归燕颓然支住额头,喃喃自语道:“可这怎么可能?”胡思乱想间,归燕忽听得小孟叫道,“喂!赵破奴,你来做什么?”不觉心中一喜,迎了出去。其实,归燕对赵破奴心存芥蒂,也认为赵破奴非不得已绝不会主动探访,但此时她心内谜团重重,又自知无法到大将军府问个明白,因而听到赵破奴起前来,欣喜之下也顾不得其他了。
      “我有事来见归燕,”赵破奴铿锵的声音响起,“她在么?”
      “在是在的,”小孟怨气犹存地道,“只是不知道愿不愿意见你!”
      “小孟!”归燕说话间已走出门,她怕小孟闹得太过,说出难听话来,所以赶紧出声喝止。却不想正瞧见赵破奴伤痕累累颇为憔悴地立于门前。她又是吃惊又是担忧地瞧了赵破奴一会儿,才想起把人请进来。赵破奴登堂入室,却是一怔,就见地上堆砌的席帘、灰石、草纸、竹简等杂物均已不见,只剩下的坐席几案等物摆放整齐,显得满室空旷凄清。他侧头疑惑地看了看归燕。归燕笑道:“要走总该把东西收拾收拾的……”说着,一眼瞧见赵破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似胸中藏着极大问题难以决断,便停下来,思忖着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种狼狈样子。
      归燕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着,“你怎么啦?”是谁把他打成这个样子?他心中极为难的事情又是什么?
      赵破奴摸了下脸上的伤,道:“这个是和霍去病打架弄的。不碍事。”
      归燕猜着他们两个因什么而动手,脸上露出不赞同之色。
      赵破奴长吁口气,终于由心不在焉变得专注起来,他认真问归燕道:“明月入了大将军府,你知不知道?”
      “刚刚听说了。”归燕垂下头,淡淡回应。小孟早已忍不住蹭过来,探头问道,“那她是不是真的要嫁给霍去病?”语气说不出的急切。
      赵破奴看了眼小孟,又转向归燕,见她再仰头时面色沉凝、若有所思,便说道,“当然不是。外面那些传说的也不尽然是真的。”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东方朔因明月美貌而百般讨好确实有的,但去病说对她却没有那种心思。”说到最后,赵破奴脸色蓦然阴沉下来。
      小孟轻轻松口气。归燕则紧跟着问道,“那明月为何还进入大将军府?”难不成明月真的是和亲公主的女儿?
      “是……”赵破奴顿了一下,才恨恨说道,“是平阳公主看明月生得美丽,便想将她送入掖庭。”
      “啊,原来是这样……”这个回答大出意料之外,归燕如梦初醒似的发了会儿呆,喃喃道:“不错,那天还有个公主府的人打听明月,说什么别拦了别人前途之类的话,却原来是这样啊。”
      “是了是了,那天明月抓住惊马,我看见过她。”小孟也记起了那人,“那人细眉细眼,长得像只胖狐狸,很凶呢。”
      “什么?那天就……”赵破奴低声道,“这确是怪错他了。”
      “什么?”小孟没听清,好奇地凑了过来,问:“你说什么?”
      “小孟,”归燕止住好奇不已的女童,思忖这些事情还是不让个小孩子知道得好,便找了个借口打发她出去。小孟不情不愿地磨蹭了一会儿,还是在归燕的注视下走了出去。
      等小孟离开,归燕瞧着赵破奴一身狼狈,又为情憔悴,心中一软,柔声说道,“天下美丽的姑娘那么多,不一定要把明月送出去的。让霍去病给你去说说吧。”
      赵破奴摇了摇头,黯然说道,“不成的,不成的。”他也曾以为是霍去病口无遮拦,才让平阳公主注意明月,因而在明月被带走后,他怒斥霍去病,责令他将人还回来。可霍去病不但不管,还说什么明月是自己愿意留在平阳公主身边,不想离开。他不信,口出恶言致使两人翻脸动手。昨夜,他更是悄悄潜入大将军府寻找明月,却不想她不但在内府里安心内习礼乐学歌舞,甚至知道自己目的后,竟扬言唤人,还说她是心甘情愿留下,说什么也不离开的。
      赵破奴述说着昨夜情景,语声说不出的愤懑。他倾心明月,初时以为能见到她,便心满意足。可偏偏明月对他言笑自若,让他有了贪心,以为自己精诚所至,终能打动芳心,却不想有此变故。又想起明月进大将军府之前,确实曾拐弯抹角地问起霍去病,也旁敲侧击打听卫家,心里很不是滋味……即便如此,赵破奴依然不愿意就此相信明月所言,他以为明月那样的女孩子不该自甘困于深宫,一定还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故此,赵破奴拉下脸来见归燕,甚至说出这些事,就是为了打听明月过往。
      “她曾对我说过要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心爱的人一起骑马牧羊,要让羊群多的像天上云朵一样数也数不过来,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愿意守在一片巴掌大的小地方呢?我不信,我不信,我纵使性命不要也不愿她有一丝委屈啊。”赵破奴说完,痴痴看着归燕,似乎她一句话就能改变一切一样。而小小陋室之中出现片刻宁静。归燕低头避开赵破奴灼灼目光,暗想这原来也是个痴人,竟为了情字不顾一切,心中虽隐隐有些不赞同,但还是一五一十将自己认识明月的经过说出来。
      “她说此来是为寻亲?”赵破奴听完,皱眉思索,仿佛像到了什么,霍然站起身来回走动,似要压下激荡的心潮。可没走几步,他又停下来,摇摇头,喃喃自语,“不,不对,这不对。”
      归燕不解地看着赵破奴。
      “可她说是来投亲,”赵破奴呆呆望着归燕,似问着归燕,又似自言自语,“那她为何还要入宫?难不成见那亲戚竟需要借助天子的威名,这世上怎么会比天子还尊崇的人呢?不对,不对。”
      归燕以为他也想到明月可能是和亲公主的女儿,可若真如此,那明月就不该到现在还隐瞒,若不是,那明月又为什么要结交达官贵人,甚而要心甘情愿地入宫廷呢?
      忽然,赵破奴停下,脸色变得铁青,可口中依然喃喃着,“不,不可能!”说着,他俯身抓起归燕,恶狠狠地说道,“你骗人,你胡说!”
      归燕只觉得骨头都要碎了,但还是力持镇定地说道,“没有,我没有!”
      赵破奴的手劲更大了,眼底充斥着血丝,怒道:“不对!是你胡说!”
      “爱信不信!”归燕紧咬牙关,斩钉截铁地道:“反正我没骗人。”
      “哼!”赵破奴又瞪了归燕片刻,忽然松开手,冷冷说道,“我不管你有没有胡说,但刚才那些话不要再对人说起,不然……”他一拳击在归燕身前的几案上,几案应声而裂。然后,赵破奴便风一般卷了出去。
      归燕怔怔地看着,一时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失望。

      过了片刻,小孟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他怎么慌慌张张地跑了?还有刚才那是……”话音未落,人已入内,一瞧见地上散开的桌子,顿时将后半句话咽回去。她呆立片刻,横眉立目地转身,立时又要冲出去。
      “算啦。”归燕抛开心事,轻声说道:“反正这些东西也不是咱们的,坏了就坏了。”
      “不行!”小孟气怒难平,“哪有到别人家还那么凶的?!他以为咱们好欺负么?!”
      “小孟!”归燕沉下脸,不容置疑的肃然说道:“我说算了。”
      “可是……”小孟不平不甘,眼中透出一种狠戾。
      “好了好了,”归燕起身揽住小孟,轻轻揉着她的头发,试图平抚那股戾气,叹道:“小孟,你读了那么多道家箴言,怎么火气倒是越来越大呢?”
      “那我还读了‘将弱不严,教道不明,吏卒无常,阵兵纵横,曰乱’呢。”小孟在归燕温暖的怀里放软僵硬的身体,却还是冷脸辩驳道。
      “你记着将帅弱而不严遭败,难道就忘了‘将不能料敌,以少合众,以弱击强,兵无选锋,曰北’么?”归燕松开小孟,俯身面对面注视着女童,道:“你别总是竖起尖刺想着保护我,我没那么弱。”看小孟不吭声,归燕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小孟的头,苦笑道:“难道我真的那么差么?”
      小孟摇了摇头,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赵破奴他心中有事,所以脾气大了些,却没有伤我害我。”归燕站直转了个身,笑道: “你看你看,这不好好的么?我都不生气了,你怎么还气成这样子呢?”
      “哼,可他还是打破了咱们的桌子,”小孟噘着嘴,气呼呼地说道:“总有一天我也要捣了他家的灶。”说着,女童双手向前推,好似真在砸锅倒灶一般,不想力气使得太大,从袖子里甩出一片竹简来。归燕轻笑着捡起,看了看,上面写着“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
      小孟呀地叫了一声伸手想拿回。归燕却把手高高扬起,道:“要拿回去,把后半句背出来。”怪不得这孩子刚才一开口就是“阵兵纵横”,原来她怀里竟揣着《孙子兵法》。小孟闻言,知道这是在考自己,便赶紧背诵,“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间?”归燕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小孟以为归燕改让自己背诵全篇,只得从头开始,“孙子曰: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归燕一边听着,一边默默想着心事,想着赵破奴刚才的失态,莫非是因为他认定了明月是间谍?伊稚邪单于确实是一个英明神武的领主,若他用间,倒也不奇怪。不过,归燕心中却同赵破奴一般,觉得不可能——至少作为间谍,明月不该有那么多的破绽,脸上也不应在她以为无人的时候露出愤怒悲伤……
      “不然,明天还是去看看吧。”归燕沉吟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小孟停下背诵,不解地问:“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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