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3 弈剑听雨阁 翠微旧事》唐婉刀

4、三

　　回到翠微楼的时候，门派比武的成绩已经公布开来，所有人都兴奋地议论着这次的结果。而已经成为剑魁的亦薇师姐却并不在人群中，我避开喧闹的人群，悄悄溜到了亦薇师姐的住处。
　　“那日你说无功不受禄，今天你得了门派比武头名，这东西算作贺礼可是名正言顺……”亦玄师兄靠着门框，递给了亦薇师姐一个盒子。
　　亦薇师姐已经换了平时穿的一身黑衣，正在束发，她一手握住揽在脑后的长发，一手接过了亦玄师兄递过去的东西，问道：“比武的时候，你为何要让我一招？”
　　“毕竟是同门……”亦玄师兄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你让我一招九玄，我还你一招七剑，我们扯平了。”亦薇师姐将头发束好，径自走出了房间，丝毫没有要招待亦玄师兄的意思。
　　“亦薇……”亦玄师兄有些叹息：“你就不能像其他同门师妹那样，开心便笑，难过便哭，有危险有同门师兄保护……”
　　“保护？”亦薇师姐冷笑：“我不是已经被你保护了一回么？那时若不是你拦着我，我怎么会看着我的家人死在妖魔手上！”
　　“满村的妖魔我又能如何？不拦着你，难道放你去送死？”
　　亦薇师姐沉默了一下，有些固执的说：“死在一处……也比苟且偷生强！”
　　亦玄师兄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亦薇师姐渐渐走远。
　　“偷听了半天，还不出来吗？”亦玄师兄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看着我躲藏的地方。
　　似乎隐隐探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旧事，我有些担心会被亦玄师兄迁怒，赶忙解释：“亦玄师兄，我……我只是来恭贺亦薇师姐的……并不是想偷听。”
　　“听到了也无妨，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亦玄师兄拉着我御剑飞上了楼顶，“总有些旧事压在心底，若不找个人说说便觉得越来越沉，你来的正是时候，你不是一直好奇亦薇为何会这样吗？”
　　我点了点头。

　　亦玄师兄自幼拜入弈剑听雨阁，因为天赋高，悟性好，经常受到师长们的夸赞。时日久了不免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已经习得剑道真谛，早该下山历练一番才不会蹉跎这大好年华，只要自己能够斩杀妖魔扬名天下，那么就算是未到年岁偷偷下山想必也不会被怪罪。于是在一个有风无月的夜晚，亦玄师兄整理了行囊偷偷溜出了弈剑听雨阁。

　　“十几岁的少年人，从未离开过师门，更不要谈入世的经验了。我那时不自量力四处乱闯，被妖魔折了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盘缠也在客栈里弄丢了……”

　　虽然各个主城中都有弈剑听雨阁的产业，只要亦玄师兄去证明自己的身份之后，自然就会有吃喝金钱，也有住处伤药。但是十几岁正是最好面子的年纪，明明是师长眼中的天纵奇才，明明被大家寄予厚望，怎么能在尚未建功的时候就这样一身伤痛狼狈不堪的回去呢，不甘心啊。
　　为了躲开同门的寻找，亦玄师兄只能走一些小路，在一些村子里找个马厩或者草垛勉强栖身，这样一路又走了七八日，身上的伤却是不能再拖了，万般无奈之下，亦玄师兄只能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而开门的人，正是亦薇师姐。

　　“亦薇师姐，那时候漂亮吗？”
　　“十来岁的女娃，都还没长开，哪里看得出漂亮不漂亮。”亦玄师兄屈起食指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这是让其他师弟们给带歪了吗，才多大就一天到晚尽想着师姐们好不好看。”

　　亦薇师姐父亲是个铁匠，母亲在生完亦薇师姐的妹妹之后就病死了，全靠她的父亲将两姐妹拉扯大，只是连年征战，王朝征兵，将她们的父亲也强征走了。本来就不大的屋子，也只剩了这两姐妹相依为命。

　　“虽然家里并没有余钱多养我一个闲人，可她们还是收留了我。没有伤药，她们就按照土法挖来药草捣碎了给我包扎；没有粮食，她们就去挖野菜捡麦穗——你吃过野菜汤吗？”
　　“吃过吃过，以前在家娘亲做过，还放了肉末，可鲜美了。”
　　“你那是放了盐和肉的，当然好吃。”亦玄师兄不知看着何处，目光竟然有些怀念，“我那时候吃的连盐都没有，又苦又涩……”

　　虽然生活极其艰苦，但是亦玄师兄的伤还是一天天好了起来，不好意思在别人家里白吃白喝的师兄开始帮忙做一些挑水劈柴之类的重活。直到有一天，亦薇师姐的妹妹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跑回来，说是看到村子西面不远处的地里裂开了一个特别深的大口子，里面的风声好像鬼哭一样。
　　等到亦玄师兄赶过去的时候，那个裂缝已经不在了，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微弱的幽都浊气让亦玄师兄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亦薇师姐看到了亦玄师兄的脸色，有些担忧地问师兄是不是很棘手的麻烦。亦玄师兄凭着空气中残留的气息推断出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妖魔，于是对两姐妹说不用担心，自己的弈剑听雨阁弟子，斩妖除魔自然是最拿手的，妖魔敢来就把它们杀的片甲不留。
　　亦薇师姐听了放下心来，倒是她的妹妹冲着亦玄师兄吐了吐舌头：“切，还是弈剑听雨阁弟子呢，你连剑都没了，吹牛！”亦玄师兄一脸尴尬，却也不好训斥，于是什么也没说。
　　那天亦薇师姐用捡来的麦穗换了一个鸡蛋，把她妹妹高兴的蹦跶了半天。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亦玄师兄发现自己那碗野菜汤里飘着一个白生生圆滚滚的荷包蛋。

　　“为这个，她妹妹哭闹了好一阵子，亦薇哄了半天才好。那时候我咬着碗里的荷包蛋，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那家里的顶梁柱一般。”

　　当晚，亦薇师姐又找出了一把尚未开锋的长剑，说是她父亲离开前打造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开锋，人就被征走了。亦薇师姐用了一晚的时间，勉强给长剑开了锋，第二天一早就郑重地交给了亦玄师兄。
　　然而村外那道诡异的裂缝却再也没有出现，那些幽都浊气也消散的一干二净，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直到十天后的夜里，亦玄师兄从梦里惊醒的时候，才发现妖魔已经悄悄潜入了村中，数量并不是之前所推断的那样只有几头，而是一百多头。
　　以一敌百，就算是现在的亦玄师兄也不敢说能保护得住全村的人，更何况那时亦玄师兄还是第一次下山。
　　被妖魔层层围困的亦玄师兄只得拿出了藏在身上的传讯的剑令，呼唤方圆百里内的同门前来相助。
　　然而同门要赶来尚且需要时间，妖魔却已经破门而入。亦玄师兄只来得及将亦薇师姐藏入地窖，再想出去的时候，却发现亦薇师姐的妹妹被一头狼型的妖魔咬着肩膀拖出了屋子。

　　“那时候，亦薇被我捂着嘴按在地窖里，拼命的挣扎，想要冲出去救她的妹妹，可我知道我不能放手。我已经救不了外面的人了，要是再放手，连她也会保不住。”亦玄师兄左手捂着脸，看不清表情，“我那个时候已经想不起什么斩妖除魔，什么弈剑弟子的骄傲了，我心里想的，只有保住她……”
　　“亦玄师兄……”我看着亦玄师兄，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原来在同门中如同传说一般的人，也有过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没事。”亦玄师兄放开手，明明脸上没有任何异样，我却总觉得他好像哭过一般，“其实亦薇并不是在责怪我，她只是在恨自己，拜入弈剑听雨阁之后，她一直认为是因为当时自己不够强大，才没办法保护她妹妹，其实……”
　　亦玄师兄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追问。直到很多年后我成为剑魁，在掌门身侧看着紫薇阁外日落的时候，我才明白，亦玄师兄那没有说完的话是“再强大的人，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看着亦玄师兄，心里有些不解：“亦玄师兄为何独独对我说了这么多亦薇师姐的事？”
　　“呵，你这小鬼，亦薇教你们练剑的时候你偷看她多少次了？以为我看不见吗。”亦玄师兄坐在屋顶，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一手撑着身体，侧过头来看我，揶揄道：“说来你也快到了我当年第一次下山的年纪了，人之常情嘛。”
　　被戳破心事，我的脸顿时烫了起来，却又不甘心就这么被亦玄师兄逗弄，反击道：“亦玄师兄，你，你不也……”
　　“是啊，我也是。”亦玄师兄笑的很坦然。
　　“那师兄你还……还告诉我这么多关于师姐的事，你不怕……不怕我和你抢吗？”
　　亦玄师兄敲了下我的头，道：“你呀，去看看那些同门师兄弟里有谁会把心上人藏得严严实实的，这本就是公平竞争的事，各凭本事而已，我还怕斗不过你这个小鬼。”
　　我揉着脑袋，不甘心地说：“那到时候要是亦薇师姐喜欢我，你可别后悔。”
　　亦玄师兄还要说什么，却突然面色一变，道了一声“中原有变。”便掐诀身自在，向着紫薇阁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