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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桑吉昏昏沉沉地醒来,浑身上下却火烧火燎地疼,疼得灵肉剥离,动一下,仿佛就能听见嘴唇上干裂的肉崩开的声音,带着丝丝腥甜。雍措已经在佛前跪了一天一夜,捻着她手里那串磨地油亮的菩提念珠,念叨着“大慈大悲的佛祖,孩子是无辜的,桑吉他太年轻不懂事,您一定要保佑他度过这个难关。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醒过来,我雍措愿意以后生病再也不吃药......”,母亲坐在书桌前,就着酥油灯明明灭灭的光仔细地拼接粘贴着那张被他撕碎的录取通知书。他昏昏沉沉中又谁过去,陷入一片炼狱一般万劫不复的黑暗,也好,这样就感觉不到蛇一般缠在身上的那种疼痛了。

      清晨的时候,白玛终于感到小腹不再那么抽筋拔骨地疼了,可身体里却有什么东西被掏空了,成了一滩模糊的血肉,被老嬷嬷洒在了在了帐篷外的野地里。身下还在稀稀疏疏地流着血,被汗水浸透的纱衣黏在身上,感觉有些冰凉,母亲替她擦去脸上的汗珠和泪水。她脸色苍白,死死地咬着变成了和脸一个颜色的嘴唇,瞪着一双无神的黑眼睛,看着棚顶。

      “阿妈,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不让我死?”她冰冷地质问着母亲,嗓子里发出的声音细如蚊蚋,自己却已经感觉声嘶力竭。母亲把他抱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吸了吸鼻子,哽咽地说“你阿爸的生意快做不下去了,只有和尼泊尔的毛毯商合作才能挽回颓势,对方希望能娶你为妻。你爸爸答应了这门亲事。阿妈知道让你受苦了,可你得干干净净地嫁过去。白玛,你忘了隔壁开药铺家的那个小子吧!你们俩是不一样的人。”

      她靠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两行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了出来,好像流出来的是全身的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冰霜。伴着这帐篷里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命运,恍如隔世。

      听说做毛毯生意家的白玛小姐要成亲了,她搭在外面的帐篷已经撤了,人已经搬回家了。听说白玛的父亲请来了德高望重的仁波切,在宅子里念诵了三天三夜超度亡灵的往生咒。桑吉记得自己醒来那天,也听见自家堂屋里父亲请来的高僧念诵经文的声音。他问雍措这是谁在念经,雍措抹着喜极而泣的眼泪,告诉他这是他父亲特地请来的高僧为他祈求平安。

      可是他听得懂那经文的内容,明明也是超度亡灵的,和今天他们在堂屋里念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轻巧的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芳菲今天穿了件肃穆的黑色连衣裙,披着一件硕大的少数民族纹饰羊毛披肩。头发挽成了藏族女人的发髻,她在他对面跪坐下来,捧过他的脸,桑吉顺势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就好像在那里找到了久违的温暖一样

      “你想哭就哭吧!你母亲都告诉我了。”

      “我觉得我是个很失败的人,我是个医生,治不好我阿妈的病。我做过那么多心脏手术,却医不好自己的心。”

      芳菲拍拍他的肩膀“这话说得太早了,你才多大?当了几年医生?做过几台心脏手术?修为还不够!假以时日,医术精进,定能医好自己的心。”

      他闭上眼睛问她:“芳菲,你相信轮回转世吗?”

      芳菲把他裹进披肩里,摸摸他后脑勺上的头发,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原是不信的,但是……入乡随俗,我知道你们这的人都信这个。有些人说,鬼魂是逝去的人留存在世间的一缕执念,可我倒觉得,这些更多的,是活着的人的执念。”

      “所以你来西藏也有你的执念吧?你别骗我,肯定有。”

      “其实,也不算执念。我有一个玩得很好的哥哥。他从小就爱好旅行。高一那年,他和登山队一起来西藏旅行,一个礼拜,回家的时候遇上了空难。飞机在家门口炸毁坠海了,所有人尸骨无存。当时这件事情在我们那很轰动。但他妈妈一直不相信他已经死了,说连尸体都没找到,怎么能那么容易就死了呢?实际上雪菲阿姨自己也明白,她儿子不可能回来了,就是心里有道坎儿。可有些时候我居然愿意相信她,觉得励行哥哥还活着。这也许就是她的执念吧,也是她活着的念想。现在我来到这,也是想看看励行哥哥走过的路,是不是还有他的影子。”

      “对,就是心里有道坎儿,要能过去,就是圣人了。”

      “还有几个小时就天亮啦,还要去参加葬礼呢,我给你带来了毛巾和剃须刀还有换洗的衣服什么的,可我从没给男人刮过胡子的,怕毁了你这张白白净净的小脸儿。”

      他依然把脑袋埋在她的怀里,整个人仿佛憔悴疲惫地无以复加“芳菲你别动,就这样抱抱我,让我们安安静静地待会儿。”

      离开昌都去藏大报道的那天,桑吉没有见到白玛,他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提不了太重的行李,只是草草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日常用品,回头看见弥玛远远地跟着他,送行的亲戚朋友都散了,弥玛还一直跟着他。一直到他上了长途汽车,车子在盘山路上开了好远,弥玛也追了好远,一直到追不上了,它远远望着汽车远去的方向,耷拉着舌头,黑色的眼睛里闪着水光。

      雍措葬礼那天的具体情形,桑吉记不清了,具体来说,是不愿意想起。后来,这些模糊的记忆凝结成了黑色,金色和红色,诡异地闪现在脑海里。参加葬礼的人停在半山腰,天葬师抬着雍措的走上天葬台,秋风送来酥油和松香的味道,他一直躲在人群后的角落里,那个角落可以清清楚楚地仰望到山顶的天葬台。秃鹰渐次飞过来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对着山顶,手放在胸前叩拜了下来。芳菲从人群中走到他身边,秋风抚起了她身上肃穆的黑色连衣裙,娇羞的红色太阳从山的那边缓缓爬了上来,半边的天空被染成金色。那低悬的鹫鹰嗜了血,似乎格外兴奋,像一只只黑色的金乌。她把男孩子搂进怀里,掩住他的双眼。自己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葬台。那场葬礼桑吉最后的记忆,是芳菲黑色的裙子,像幕布一样遮在自己眼前,替他挡住了他不忍看,却又忍不住必须要看的画面。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尽管被芳菲挡住了,依旧刺痛地厉害。

      葬礼结束的时候看见了白玛的哥哥,他从散去的人群中走过来和桑吉寒暄。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芳菲。她扯了扯桑吉的胳膊,示意他自己回避一下,然后走到石头后面点了支烟。

      “白玛过得很好,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你走后的那个秋天,她养好了身体,嫁给了来向父亲提亲的那个尼泊尔富商。我这几年经常去尼泊尔跑生意,去加德满都看她,她人丰腴了不少,脸色也不像以前那么苍白了,过上了这个年纪女人该有的生活。

      “那件事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后遗症,你也可以放心。

      “她让我再见到你,告诉你好好生活,除此之外她没有再提起你,也好,你们都不应该总活在过去,总要向前看,你说对吧。

      “你说弥玛?前年冬天,带羊群上山,遇见了野兽。为了保护羊群,弥玛和野兽搏斗,被咬成了重伤。他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用最后的力气自己走进了雪山,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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