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乱雪》玻璃泪珠

7、第 7 章

　　7.桑吉看见大片大片的格桑花开在白玛家的庄园里，散发着妖艳而诡谲的色彩，仿佛那泥土下面，埋葬着曾鲜活而不甘的生命。无数的白色蝴蝶在花间飞舞，弥玛追着它们笨拙地跑来跑去，像一大朵天上坠落下来的云。白玛在帐篷边看着羊群，远远看见他，笑得像开得最盛的那朵格桑花，他想跑过去，却被绊了个趔趄，忽然之间，眼前大片的花田变成了车窗外朦胧的雾霭山岚和未明的天。
　　“靠！”芳菲一个急刹车“又遇见了过路的羊群！”。
　　他醒醒神，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摘了戴了一宿的隐形，换上框架眼镜，看清面前的路。已经是清晨了，高原的天本就亮得晚，此刻起伏的山峦和大小的河流依然像鬼魅魍魉一样摆在面前。他转头看看驾驶位置上的芳菲，她没化妆，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戴着副黑框眼镜，所以黑眼圈看起来不太明显，双眼皮倒是更大了。仿佛察觉到了他在看她，她没有转头，依然紧抓着方向盘注视着前方的路。“醒了？我看你睡得挺好的，就没叫醒你，反正我也不困，刚才淌过了很多河流躲过了很多羊群，看来我开车的技术不赖，这么险的夜路也能走得这么顺畅。如果一切顺利，不下雪，今天下午我们就能到昌都市了！”
　　“你靠边停车，换我来开！”
　　芳菲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一股寒气骤然袭上身来，她裹了裹身上的羊毛披肩，虽然脚上踩着长筒靴子，此刻还是觉得冷空气顺着裤管钻进了已经麻木的双腿里，她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方才发觉已经剩得不多了，从拉萨出发到现在，两天，消耗最多得居然是它，她不由地摸摸自己干燥的脸和粗糙的皮肤，哎……管不了那么多了，打起精神赶紧赶到昌都要紧，一会儿看见卖东西的地方，得赶紧补货。
　　她坐到副驾驶，便拿出化妆品补妆，桑吉看看她“睡一会儿吧！开了一宿的车，你不困啊！”
　　她照了照镜子，刷上粉底“睡不着，很兴奋，感觉好刺激，有点像私奔！”
　　“私奔？”
　　“不好意思，开个玩笑，你千万别介意。”
　　“我没有介意，挺开心的，毕竟二十七年来，第一次有姑娘肯不管不顾地跟我走。我敬你是条汉子。”
　　芳菲粲然一笑，脑子里浮现出自己第一次自驾出远门的情景，她结束高考那年夏天，刚拿到驾照，知远要去澳洲做交换生了。两人开着知远嫁的路虎，从云港一路向北，途径关洲，长春，延边，一直开到图们江口的珲春，看到了国门和近在眼前却不属于祖国的日本海。那时候知远和欣月分手了，刚刚经历失恋需要精神上的放松，他带着她去长白山最湍急的地方漂流，去延边的朝鲜族小酒吧喝五颜六色的鸡尾酒，在珲春的小旅馆里一起尝试着吸烟，可现在他却戒了，两个人玩了半个月回到云港，等着入学和出国。依旧做着家里的乖乖女和左邻右舍竞相夸奖的会讲外国话的优秀男孩子。如今她不远千里来到高原，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孩子独自开着车在陌生的地界驰骋，知远的身边也有另一个人了，可以带着他上天入地，乐此不疲的女人。
　　芳菲承认，如果此番不来昌都，她绝对不会想到看起来形只影单，总被自己欺负的小医生居然有这么大的家业。桑吉把车停在斑迦庄园门口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四合的院子，两栋庙宇一样的藏式小楼，门窗上装饰着黑底白羊图案的帘子。屋后是大片大片的种植园。在深秋傍晚的阳光下一切都是金黄金黄的。这绝对是镇上最气派的宅子，奢华地让人想起旧时土司的庄园。斑迦庄园做药材生意，世代经营藏药，是昌都地区最大的药材世家，很有名气。
　　桑吉和久别重逢的父母简单地寒暄过，便随母亲去了雍措的房间。
　　雍措没有丈夫，也没有人听她提起过她自己的孩子，桑吉长大之后她就一直留在斑迦庄园帮忙打杂。在桑吉的印象中，雍措陪伴着自己的日子远比知书达理却冷漠的母亲要多。母亲从小对他很严格，近乎苛刻地教育他读书写字。送他上当地最好的学校，亲自辅导他功课教他汉话，学习之余，倒是雍措会给他缝衣服，给他做他喜欢吃的东西，对他的关心更多。
　　此时雍措的房间里门窗紧闭，充斥着刺鼻的汤药味儿。桑吉坐到床边看了看昏迷中雍措的脸色，便心里明白，这是快不久于人世了。年轻的女佣端着碗熬好的汤药灌进雍措的嘴里，她呛地咳嗽了两声，缓缓睁开眼“桑吉，桑吉你回来了！”她粗糙的手抚上他的脸，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清澈热切的目光，仿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她又吃力地向他身后望去“太太……”母亲向雍措点了点头，示意她躺下。然后跟桑吉说“你乳母已经知道她自己时间不多了。她为了见你一面一直硬撑着，你也知道，自从那件事之后，她生病从来不吃药，不过这段时间我们一直用汤药吊着她的命，现在，你们好好聊聊。我去客厅，见见你带回来的那个漂亮姑娘。”
　　“桑吉，你带媳妇儿回来了？”
　　“阿妈，那只是我的朋友，是汉地来的卓玛，很有学问的。”
　　“有学问的汉地卓玛？好，真好，你母亲一定很喜欢，你终于懂事了，长大了。”
　　“阿妈，那个时候，是我太小了不懂事，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我，你也许，也不至于，病成这个样子。”
　　“傻孩子，阿妈不后悔，一切都是命定的因果，佛祖自有安排，这都是报应，报在我身上，总比报在你身上好。”
　　雍措把身上的红色念珠取下来，大小相等的一百零八颗红珊瑚，中间点缀着着一颗天珠和四颗绿松石，看起来有与她不想匹配的精致。
　　“这个，是你阿爸送给我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其实你是我和你阿爸生的孩子。我和太太商量了好久，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你。我和你阿爸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他为了家族的名誉，听从你爷爷的安排，娶了太太。那年太太带着你哥哥回内地省亲，我和你阿爸私会，就有了你。这么多年，太太一直视你如己出，把你培养成才。以后，你还要像以前一样把她当作你真正的母亲。还有，你若是找到了心爱的姑娘，就好好过日子，白玛她已经嫁人，千万不要……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