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佛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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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山很不耐地听着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吴语评弹，拧了拧眉头，手中的一盏茶端起来又放下去。周佛海的面子他是要给的，毕竟手底下养着一帮人，要枪也要钱，甚至还需要政府的一个名头。所谓师出有名，他的兄弟们不能一辈子当土匪野军。
“这小春丽的评弹可是秦淮一绝啊，佛爷以为如何？”海关总署的副主任作陪，很为自己今晚安排的这一出戏得意。照他看来，张启山这个土军头子，泥腿子布衣出身，哪里见识过大上海的繁华，还不立时看傻了眼。
张启山微掀了一下唇角，淡淡地说：“还行吧。”
二月红的戏他都听不入耳，嫌吵闹得慌，这两个弹琵琶的算什么。
副主任尴尬不已，心头涌上一股恼怒，暗道：乡巴佬就是上不了台面，俗人一个，枉费他还花心思去请小春丽。早知道，应该弄几个唱十八摸的过来，送到他房里去！想到这里，他忽然福至心灵，嘿嘿笑道：“佛爷说的是，小春丽毕竟上了年纪，无怪入不了您的眼。”
张启山墨眉一挑，却没有说话。
副主任以为自己领会了他的意思，起身道：“在下先失陪一下。”出了戏堂子，招来两个手下，凑到耳边低声吩咐：“去堂子里弄个漂亮的丫头，要新鲜的，那些胡七八糟的庸脂俗粉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手下心领神会，马上就着手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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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山进了房间，随手关上门，脱下披风掼在床上，解开领带，向浴室走去。
他伸手去拉床头灯，被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什么人？”他大喝一声，下意识拔出腰间的配枪，对准床上隆起的部分。许久没有动静，他长眸一眯，谨慎地靠近，霍然揭开了被子。
一个瘦弱白皙的少女，蜷缩着身子，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婴儿般卷成一团。她浑身上下只穿了条丝绸薄裙，尚嫌稚嫩的曲线在昏黄的灯光下一览无余。浓密的长睫颤颤发抖，紧抿的嘴唇暴露了她的不安。她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什么都没有说，无言的缥缥缈缈、戚戚惶惶却尽在其中。
“海关总署的蠢货……”张启山皱着眉，瞬时明白了。
他把被子一抖，盖回到少女身上，自己扭头拉开房门，喊道：“副官。”
“佛爷。”张副官就在门口，随叫随到。他看到床上的少女，露出了一丝讶然之色。
张启山目光一凛，道：“你怎么做事的？这么个大活人就让人送了进来！”
张副官躬身道：“对不起，是我疏漏了。”还好这送来的是个小姑娘，万一是个杀手，害佛爷受了伤，他真是万死莫辞。
“还不快弄出去？”张启山往沙发上一靠，“让人把被子和枕头也换了。”
“是。”张副官忙道。
床上的少女忽然开口道：“我不走。”
张启山翘着二郎腿，将手中的枪抛到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冷冷地说：“不走？那就把命留下来。”他从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最讨厌应付女人撒娇胡闹的伎俩。
少女坐起身，被角捂着胸口，倔强道：“反正我不走，你有种就杀了我。”
泪水涟涟，将落未落，看得张副官都有几分心软。
可张启山仍旧无动于衷，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取过今天的报纸，翻到头版，面无表情地说：“愣着干什么？打晕了送回去。”
副官上前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小姐，您是想自己出去，还是我送您出去？”
少女咬着下唇，一张梨花带雨的俏丽小脸，两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她从被子里伸出两条白嫩纤细的小腿，赤脚踩在盘金丝银线的地毯上。非礼勿视，张副官稍稍侧过身，转开视线。
说时迟那时快！
少女闪电般飞窜而出，顺势抽出了张副官的配枪，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抵消掉冲击力，迅速跃起，背靠着墙，将枪口瞄准了张启山。张副官大惊失色，飞身去夺，却被她一声喝住：“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开枪了！”
他钉在了原地，不敢动作，喉结微动，满脸懊悔之色。
张启山终于从报纸上抬起了眼，定睛望向这个身量纤小的少女。他不慌不忙，问道：“谁派你来的？军统，还是汪伪？”
“没有谁。”少女声线微颤，十指发紧，“只要你答应送我离开上海，再给我一笔钱，我就放你走，绝不会伤害你的。”
张启山扶额笑起来。他戎装未解，新剪的短发才冒出青茬，是极利落的英俊青年。左眉上有一道浅浅的疤，鼻梁挺直，嘴唇薄而微扬，更像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而非草寇丘八。唯独一双眼眸，冷峭入骨，令人不寒而栗。
他撑开十指，前倾身体，说道：“伤害我？没有人能伤害我。”他把“人”这个字发得特别重，整句话听起来有种意味深长的宛转。很久之后，她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人、神、鬼，在张启山那里，是边界模糊的。
他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拿起枪，“啪”地拉栓，对准了她的眉心。
“小丫头，不要手抖，尽管打。”他和善地一笑，“第一次拿枪的新手，打不准甚至走火，都是很正常的。”
少女手扣在扳机上，久久不动，额头有冷汗沁下。
张启山越走越近，军靴哗啦，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上，那股迫人的气势也随之逼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你别过来。”背后就是墙，她退无可退，只能拼命握紧了枪把，尖声厉喝。
张启山用手掌抵住了她的枪口，反手一震。她虎口一麻，还来不及反应，枪已经落在了他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欺身而上。下颌阵痛，被他紧紧捏住，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墙上，将她的影子遮得分毫不剩。
“你叫什么名字？”
他漆黑的眼眸在她视线中放大，她从里面看见了自己狼狈的模样。
“锦……锦瑟。”
男性的气息霸道侵入，他发间隐有淡香，鼻尖几乎擦到她额间。她在烟花柳巷见过各式各样的男人，再精致富贵的公子哥儿，喷了再多的古龙水，也遮盖不住他们身上的腐朽气味。姐姐们半开玩笑地说，臭男人，臭男人，男人就是这样的。
可张启山不是。
她想了很久才想明白——那是枪火和玫瑰混合的味道。
却，罂粟般令人迷醉。
他俯身拿起床上的披风，罩在她身上。披风长得拖到了地上，她的小脸埋在绿绒中，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张启山忽而笑了，扭头对副官说：“人就不送回去了，先给她找个房间住下，明天让她爹妈来领走。”
她瞳孔一缩，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袖，哀求地看着他。
“怎么了？”
“我不回家。”她垂头嗫喏道，“我就是被我爸卖进堂子的。”
头顶上半天没有回音，她渐渐感觉到了绝望，缓缓地松开了抓住他衣服的手指，心里裂开了个口子，倒灌着冷风，吹得她四肢冰寒。是啊，她是什么人？一个企图刺杀他的雏妓。他凭什么帮她？
“你叫锦瑟？”他抽身离开，走到桌前，轻啜了一口茶。
“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国难当头，尽是靡靡之音。商女不知亡国恨，这个名字不好。换一个吧。”
她茫然地望着他。
“改头换面。”他说，“我带你回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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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爷。”
回到长沙的张启山，犹如虎入山林，如鱼得水，冷峻的脸庞上平添了几分暖意。她跟在他后面下了火车，青色旗袍，麻花长辫，活脱脱一个水灵小丫头。她提着藤箱，被火车站里的阵势吓到了。
两列齐整的士兵，直挺挺背着枪，目不斜视。
两辆锃光瓦亮的福特轿车驶在路上，军车开道，四下退避。
她坐在车中，好奇地从窗口往外张望，说：“你好威风啊。可为什么他们都叫你佛爷？”
张启山没搭话，顾自翻阅着新送上来的长沙军务。他本来话就不多，加上事务繁忙，在火车上的几日，她也识相地不敢前去打扰。她多少是有些怕他的，虽然不好直讲，但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不过因为所有人都怕他，她的这点畏惧也就显得不足为道了。
“名字想好了吗？”张启山头也不抬地问道。
她双手搁在膝盖上，乖乖地点头：“想好了。”
张启山瞥了她一眼，心里不由好笑。任谁来看，也不会把她那晚和徒手夺枪的女刺客联系在一起。他还记得她的眼神，仿佛一星熊熊燃烧的艳火，倔强、不甘，胆大心细，柔弱的外表下蕴藏着极强的精神力和爆发力。
是个搞特务工作的好料子，当然，下斗探墓也不会太差劲。
“想好了？叫什么？”
她一字一句地说：“于曼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佛爷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