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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红鬃烈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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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珮已随人至马棚,挑了一匹适合赶路的烈马,翻身而上,持缰往山下赶去。云居寺地处高山之上,虽可盘山路而下,然仍有好几断路都是小径,并不利于走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子珮此刻胆气十足,哪儿又能顾得上山路艰险不艰险。
她只觉得,一股血气在胸腔里沸腾起来,眼下这当口,也顾不上想孙姨娘平日同母亲的不睦,只盼着早点儿寻了大夫上山,留住一命。
身下这匹马性烈,朱子珮身形尚小,驾驭起来难免有些吃力,骑行约莫一二时辰,朱子珮已被这马颠得屁股疼。此刻已经回了城内,喧闹的市集与繁华的屋宇,这些熟悉的景象,莫明让人心安。她面上挂着疲态,骑马缓行在街道上,视线已有些模糊起来。
再好的驭马之术,也还需要一副强健的体魄,能够和马儿打持久战。朱子珮手无缚鸡之力,赶路下山已耗费了许多体力,眼看自己已渐体力不支,若这样下去,只怕下山容易上山难了!
这一条街上许多跳着货担的商人,正卖力的吆喝着,这马儿平日常年圈养在山寺之中,从未见过繁华盛世,一双眼瞪起来大如铜铃,似越走越兴奋起来。突然,马儿发出一声嘶叫,猛然狂奔起来,朱子珮被它左推右撞,一个失神,跌落在地上。
那马直直朝一个皮货贩子撞过去,仰起蹄子就要踹。朱子珮自己伤势还好,一屁股摔得有些眼冒金星罢了,她坐在地上,看着马儿的疯态,及时反应过来:“不好,快将皮子扔了!”
行人均惊惧起来,那皮货贩子也早已吓得跌坐在地上直打哆嗦,压根忘了闪躲。
朱子珮尝试着站起身来,可马蹄已经朝那贩子踏去。
该死!
朱子珮在心中暗暗自责,若没有人能制止眼下的场面,这马儿发起狂来踩死人也不是不可能发生。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同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哎呀,要死人,要死人啊。”一条街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行人纷纷避之不及,也有商贩丢下自己的货摊子躲了开来。
朱子珮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真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说时迟,那时快,在一片惊呼之中,有人上去生生扯住了缰绳,勒住了这匹惊马。
她定睛一瞧,忽再说不出话来。巧了,真是巧了。竟是先生身边的鹤归。再四下寻觅一番,先生和萧令稷就站在不远处,可不都瞧见她狼狈模样了。
“哎哟,祖宗!”那贩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容易醒了神,连连抚着心口叫祖宗。鹤归上前去揽了他起身来:“这马是看着你那担子上正挂着的那一匹老虎皮子,叫吓坏了,这才发起疯来。怪也还是怪主人没调教好。”朱子珮只感受到从远处投射来的目光,臊得脸上发红。
有人不依不饶道:“我可瞧见了,就是那小姑娘骑的马。”
说罢有人指向了人群中的朱子珮。
她虽见过不少大场面,此时仍有些愣,反应了一会儿才上前去,并不在乎他人的怒色。只见她从腰间囊中取出几锭子,道:“都怪我没看好这畜生,扰了您的生意。可没摔着罢,只当一点儿心意。”
那贩子并非是个喜欢闹事的,原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既小丫头愿意掏银子赔不是,也认可息事宁人这法子。可偏旁边一个面黄肌瘦如猴子的老汉不依,叉起腰道:“就这么点就想算了。你这马可把我这老头子吓得不轻,我就这么一把老骨头,回去没得吓出什么病来!”
又有一头发花白的老妪附和道:“没得吓死在这街上,得了?”
朱子珮不知内情,此刻想着服软,便要再掏钱包送银子。萧令稷不知何时站了过来,将她拦下。“嫌钱多,想做那散财童子不成?马也拦着了,也没东西被畜生蹄子糟践,如何找出理由还要讨钱?若怕出了什么病,正巧我家主人精通岐黄,不放心且请他为各位诊一诊,看看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
朱子珮感念萧令稷好心,可这语气,她并不喜欢。既然他要逞能做英雄,她便站在一边,乖乖闭嘴就好。
“行了,平日就是个钱奴,眼下愈想些歪心思了。你当你讹得起,也不撒泡尿自个儿照照自个儿是几斤几两?这鲜衣怒马,非富即贵,你要昧着胆收钱,指不定前脚人家好声好气赔不是走了,后脚叫官癞子上门,砸了你的家当。”又有一妇人啐道。端详模样,三四十年纪,蜡黄皮肤,麻子脸,眼睛细长,系着一件沾满油污的围裙,看起来是个做炸货的贩子。
这话未免有些冷嘲热讽的意味,既说的是仕宦之家目无王法,又说的是官场污浊,仿佛把朱子珮架在油锅上烤,连带着鹤归和萧令稷,甚至把竺先生也骂进去了。
“萧令稷,你看你说的好话,这下,咱们怎么下台啊。”朱子珮悄悄扯了一把萧令稷的衣袖,暗骂道:“你是不急,我可还赶着去请大夫呢!”
“请什么大夫?你不是上山去了么?”萧令稷一双浓眉微挑。
朱子珮一凛:“哎呀……这事儿你不必知道,这都不是重点。你快些令我回去,我这可是十万火急的事儿。”
“听听,这救人的,和这祸魁,还是认识的哩。”那老妪发现他们两个私下嘀嘀咕咕的,便嚷起来。他两个道行不够的,只会急得干瞪眼。民怨被萧令稷一句话挑起来,便不能轻易再打压下去。那妇人三言两语,听得一众小老百姓咬牙切齿,不论如何都不许这几人走。
朱子珮气得跺脚,什么时候盛京成了怨声载道之地,按道理,天子脚边,又是繁华大都,哪儿来这么多滔天民怨?
她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这世道好好的,怎么就说成这么个样!”况且她所识之人,哪一个又不是这些百姓口中的“非富即贵”呢。
便有人再叹:“听听,这便是官家小姐才说得出的话了。那大旱的时候,你们照样吃着金山咧。”
朱子珮面上大窘,拿胳膊肘捅了捅萧令稷,示意他想个法子。萧令稷虽和“达官贵人”这词本身没有半分关系,可他也是半只脚踩在王家门里的人,怎么说也说不过去。最终还是竺先生出面,和鹤归一起安抚定了民心。
朱子珮垂着脑袋,果然先生是大能,对付这局面也有一套,可她却在这种时候发现了自己的无能渺小。
“先生这会儿怎么会在市上?”朱子珮仰脸问道。
鹤归已将马牵到朱子珮身边,将绳子递给她:“主人准备买些药材,正要去药铺子里。”
原来如此。朱子珮点了点头,转念又觉得奇怪。先生看起来好好的,也不像是病了。再说,好好的,哪有病人亲自出门买药的呢?她急着去请大夫,便没有多问,只是对竺先生一揖:“学生今日有急事,故而才从山中赶下,眼下不便与先生多话,还请您待我过几日回塾学再道谢。”她轻声说着,匆匆赶去请大夫去了。
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如小鹿一样的少女,萧令稷有些担忧。
难道是家中出了事么?
这厢朱子珮尚在去请大夫的路上,那厢山中寺里已经势头不妙。孙姨娘原想瞒着这胎,待肚子遮不住的时候再同老爷说,如此低调行事,以为就可不触正房眉头,也以防其他几个姨娘起了坏心思。她既存着这样的心思,当初是硬着头皮跟上山进香的,一路颠簸晃荡,再加上寺内香烛味熏人,她一直憋着,早就觉得不适,这才有了一出见红晕厥的事。
一群妇人将她安置在褥子里躺着,却不知道她这肚子究竟什么情形,又都是贵妇,不敢也不会动她身子,便只叫底下丫头递手巾和滚水。此刻孙姨娘已醒了,一双手捂着肚子,泪水已经在眼眶里转起圈来。
“倒是个不争气的,怎生瞒着主母,现下捅出这么个事儿。”王家一姨娘道。
朱家一姨娘也道:“我看你也不是个糊涂人,这瞒着,是防着太太哟。”
朱夫人一手捶在被褥上:“我在你眼里是个老虎不是?你怀着骨肉,和我讲一声,和老爷讲一声,哪个讲不得?好好的,自己造成这个样子,没得还以为是我容不得你。”
孙姨娘听了太太这话,满眼泪已滚了下来,没声的哭着,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向来身子骨孱弱,原本就不易有孕,硬是吃着补药,求遍名方才怀上了孩子,这下只怕保不住,又再难怀上一个了。
“哎哟,好姐姐,你是不晓得。”朱夫人拉着王大夫人的手,哭诉起来:“老朱家原子嗣上就不丰的,我生那小的,不也是盼了好多年,生出个病秧子。你看她,那也是不容易的。我能是那等不容人的么,她要是能生,我替老爷也高兴着呢……”
王家人听着,自然也怨起这孙姨娘自个儿不争气。
“又是佛门地,能不能通通情理,叫咱们的丫头去他们厨里炖汤去?”王二夫人拿起主意道:“她这确实见了红,可我看现在好一点儿,要是能给炖些补血东西,那指不定好些。”
朱夫人急道:“他这寺里莫说鸡子鸭子的,就是荤肉都不可能有。现只能等着三丫头去请大夫回来,再把她先接回府里养着。”
朱子珮赶回家里,先去寻了父亲请他拿主意。
朱坚听了也觉得诧异,来不及多指责孙姨娘的糊涂,忙吩咐下人备车去山上接人,又派人去寻大夫。他的额上,已生出豆大汗珠来,垂手站在廊下,不知是进是退,踱了几步,又叹起来:“糊涂,一把年纪的人,做这种糊涂事。”
廊下笼子里的鹦哥也识趣得闭嘴,拢着翅膀不敢动弹。一阵秋风吹过,激得朱子珮一哆嗦。
朱坚这才又想起来这个小女儿,沉着脸问:“怎么派你下来了?”
朱子珮红着脸:“我……我是里头唯一一个骑射还行的……”
朱坚摇了摇头:“手伸出来。”但见她掌心已磨出了水泡,又看见衣裙上沾着泥巴点子,只觉得心一阵疼:“鲁莽。自个儿一会去涂点药油,都折腾下来了,我看你一会儿也就别再跟着上山了,明天还是老实去上学去吧。”
朱子珮抿着唇没吭声,鼻尖却酸酸的,身子蹲了蹲问了安,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