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尘寰醉（光亮）》流裳照影

6、第五章

　　再次醒来，已是天色大亮。我朦胧地觉察到已是不早，却没有料想到出现在我床边的是霖清。
　　怎么会？我环顾四周，是我的浅悠阁。那昨夜呢？果然是一场梦吗？我究竟在期待着什么？我苦笑。
　　霖清急忙来搀扶我起身，欲言又止。
　　“霖清，你但说无妨。”
　　“主子……皇上说您着凉了，特地派御医来，并嘱咐霖清要好好照顾您……所以主子您……”
　　“皇上？”我心一痛，又不禁联想到昨夜，原来并不是梦境……光，那你做这些又是为什么？我不是伤了你吗？你还做这些是为什么？
　　“主子，昨夜，你和皇上发生了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恐怕现在宫里，早已传遍了大大小小的流言吧。说不定早已把我传得不堪入目……
　　“怪不得皇上还亲自抱着主子回来……我差点吓了一跳，原来是主子发烧了……皇上，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
　　我蓦然抓住霖清的手：“你说什么？皇上他……”
　　霖清奇怪地看着我，只道：“所以主子您就好好休息吧……昨夜谁都看得出来，皇上是那么怜惜您……”
　　我颓然躺下，望着头顶的锦绸床罩怔怔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光。你真傻……明明知道我这样利用你……你真傻……

　　此后一个月，我都在病中恍惚度过。光亦没有来看望我，霖清不由得有些怨气。
　　“主子，皇上他……怎么都没来过一次……都快一个月了……”
　　“霖清，宫里不比别的地方，说话要谨慎……”
　　“但是主子，皇上明明是那么喜欢你的……霖清看得出来……现在谁都以为皇上是在玩弄主子您，都在等主子您的笑话呢……皇上怎么连面都不露一次……”
　　我叹气。光在做什么？我也料不准。但是御医的准时送药，膳房的精心调理，都让我隐隐觉得他的视线并没有离开过我。或者，也是我的任性，我，相信着他。
　　然而这一个月，我身子的好转并没有让我减轻半分的焦虑和思念。光，还记得他的承诺吗？尽管他是皇上，但谁都知道年少登基，掌权未稳的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忍耐，渐渐培育自己的势力，而不是我强硬要求他做的，跟重臣对抗，一不小心，便会引起时局动荡……光，他懂得一切厉害，却答应了我……而我，懂得一切厉害，却选择伤害他……
　　我闭上了眼睛，泪水不由自主地流淌成河……光，你曾对我说对不起，其实，我又何尝没有在心里对你说千万次对不起？
　　如果，仅仅是如果，我们没有单独相遇。如果，仅仅是如果，你只把我看做一个普通的御侍，我只把你看做我要攀附的皇上，是不是我们都不会如此痛苦？……
　　对不起。光。如果可以选择重来，我绝不会去恋尘湖。初见，便注定了此后的命运，只是当时的我们并不知晓……

　　当寒冬的落雪终于覆盖了大地，整个风月城银装素裹。
　　我静静地伫立在屋檐下，仰望着漫天飞雪徐徐落下，尽收在我苍凉的眼帘中。这个世界的所有肮脏，仿佛都在洁白飞絮的遮掩下被埋葬了踪影，世界宛如回到了诞生的最初，笼罩在这安然的静谧下，进入了一个，很柔软，很轻盈，很纯净的梦中，甚是美好……
　　我轻轻地伸出手去，展开的手掌想去迎接那些纯洁的灵魂，然而它们都一致地躲开了我，坚决地挤入了早已喧嚷无比的雪地里，去铺盖一切人迹……
　　真的，好安静啊……安静得几乎让我忘却世间的纷扰……
　　我睁眼，一个紫杉身影缓缓从远处走近，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望着我。
　　“塔矢君好兴致！竟然有空赏雪吗？”
　　“伊角大人在百忙之中自然是无法抽空赏雪。而亮不过是一个闲人，自然有兴致……”
　　“塔矢君好口才。伊角其实也是为皇上抱不平罢了，还请塔矢君见谅。”
　　我的心一紧。“皇上他……最近还好么……”
　　伊角轻轻一笑：“塔矢君还会关心么？皇上为了塔矢君，跟首辅一直在周旋，硬是把罪名压了下来。这有道旨意，行洋大人行为有失风范，但考虑到劳苦功高，仅仅贬为御书院御史，看管御书院史书典籍，此次事件不再追究……”
　　“塔矢君懂吧？御书院御史，有名无权，却隔离了与朝廷派党之间的斗争联系，以后首辅再想找出错处，恐怕都是极难的事……皇上他，也当真是用心良苦……“
　　“塔矢君在养病期间，皇上下令此浅悠阁为禁地，任何人都不得随意打扰，要不是受到皇上旨意，伊角还恐怕无缘得见塔矢君呢……”
　　我仰头，伊角的话，句句犹如刀割一般刻在了我的心上。光，光，这些，都是你为我做的，你究竟让我……情何以堪？

　　“塔矢君。我曾对你说过的吧？希望你能待在皇上身边。”
　　“亮一直不明白，亮究竟何德何能，让伊角大人有如此期许？……”
　　“塔矢君。皇上看似坚定明朗，实则伤口愈深，愈难愈合……伊角一直明白，但无能为力……这些年，一直期望着有一个人，能够改变皇上，毕竟深宫之中，谁都会渐渐缺失了最珍贵的东西……我直觉上感到了塔矢君的不同寻常，所以才如是说。只是没想到，皇上竟然如此重视塔矢君，甚至不惜伤害自己……就凭这点，我无法原谅自己。”
　　我还能说什么。只有保持沉默。
　　“但是人生不就是这样么？总有些事，会脱离我们的控制。塔矢君，你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请相信皇上……相信他……”
　　漫天的落雪落在伊角肩头，他没有理会，淡泊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忽然之间，我觉得我承担了什么，很沉，很沉。我终于点头……
　　“塔矢君。皇上已经下旨封你为月华君，正式为宫中御侍，并特地恩准你返家探亲。想来明天圣旨到了以后，塔矢就可以与家人团聚一番了。”
　　伊角最后这么说。我怔在那里，遥望着那个紫杉身影消失在雪中，和出现一样地不知不觉……

　　霖清知道我被封的事果然是兴奋异常，而我，却怔怔地凝视着窗外的飞雪，思念犹如飘絮般，掩盖了我的思绪……
　　“主子，要给行洋大人带点什么么？”
　　“不需要了。父亲不缺什么，何况，今晚我们就回来了。”
　　“是。宫门已经打好招呼了，主子，可以走了。”
　　父亲，亮终于可以放下一切重担回来了。您，何曾会担忧亮的处境？您，何曾会悲哀亮的将来？亮，终究是要离开您了……只期盼着您，能够保全……这是亮的心愿啊……
　　我重新站在家门口，已然是物事人非。熟悉的气息，却注定不会再属于我。因为我，从此往后，永不自由。
　　其实这不仅仅是光给我的束缚，更有我自己给的。我清楚地明白，我抛不下了，也就注定，我再也回不到过去，回不到从前的塔矢亮。
　　“父亲。”
　　我抬头，父亲身着月白长杉，伫立在梧桐树下。我离去时尚还葱郁的叶子早以零落，只积累着重重白雪……
　　“亮。你还记得么？这是我在你出生的时候种的梧桐树……已经，长这么高了……”
　　“父亲……”我哽咽着想说什么。
　　“亮。我明白，也知道不该去阻拦你去做，你自小就懂要的是什么……倘若我不允，你恐怕会怨我一辈子……”
　　溢出的泪水迷糊了我的双眼，父亲的影子愈加地憔悴……

　　“皇上究竟待你如何？……”我看不清父亲的表情。
　　我停顿了下道：“皇上待我很好……”
　　父亲走近，我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涌动着未知的情绪：“亮，你还不知道爱一个人，究竟有多难，但终究是情不自禁。皇上对你的情意谁都看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宁可得罪世家大族，也要遣散其他御侍，只封你一人……”
　　我惊异的轻叫出声：“他怎么会……”
　　父亲叹了口气，忽然之间，眼神深邃又迷茫，仿佛有些记忆涌上心头。
　　”现在的皇上，恐怕很难。朝廷议论纷纷，太后亦施加压力。对各方势力而言，你是个意外威胁。我虽远离纷争，也多少了解了些。亮。要明白你真正想守护的，想追求的，不要再看错了。”
　　“父亲？”
　　“亮，你想问什么？”
　　“您……为什么不反对？他是皇上……难道，您不怕吗？……”
　　雪忽然大了起来，隔开了我和父亲。父亲的身影模糊得宛如彼岸世界的人，惟有惆怅我听得分明：“明知道形势凶险，身份亦是隔阂，避开才是理智，亮，你想说的是这个？其实，如果世间的事都能这般简单就好。即使明白不该，也终是不自禁，情不能自已啊……纵然了无结局，也是无怨，更是无悔……”
　　我从未听到父亲如此的话语，听来字字含思，句句蕴情，岁月的冲刷都没有洗涤的旧迹，一直存在在父亲的某个地方，不为人见，更不为人闻。
　　我飘渺的问句在飞雪中显得很是苍白：“父亲，你也是这般爱过吗？……”
　　父亲渐渐远去，答案，依旧飘零在空中……这是属于父亲的故事，父亲的回忆，我，无法插足……

　　夜已晚。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父亲，想必就是为了让我清楚地了解现在的形势，光，为了我，很难。而我呢，难道就安然地享受着他的保护，仅仅是凭借着他的爱？这是我的爱吗？我爱光吗？
　　初见的温柔，后来的欺瞒，现在的分离，然而我始终躲不开光的影子。光的音容笑貌，都让我刻骨铭心地记着，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忘却过……他为我做的一切，我不是不感动的，但是，我能为之牺牲我的一生，去不顾一切，背弃一切地去爱吗？
　　爱，是恒久忍耐。是亘古不变的悲伤与快乐共存，甚至为了刹那的幸福，要付出永远的寂寞和苦楚……光，你也曾如此彷徨么……
　　我凝望窗外，夜雪依旧不知疲惫地落着，落着，落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上，落在我迷茫无措的哀伤里……忽然一个身影从远处悄悄地靠近，浑身雪白，想必是走了很久……
　　他缓缓走来，宛如缓慢移动的木偶，而我，亦是怔怔地，忽然起身，近乎撞翻了椅子。我踉跄跑向门口，就想打开的一刻，他轻轻地说：
　　“不要打开。不要打开。亮……”熟悉的声音，在一个月之后听来依旧没有任何改变，却让我莫名地心悸和悲伤……
　　“亮，我来，是想跟你说些话。一些我一直想说的话，亮，你只要听着就好了，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我贴着门口，头靠在门上。聆听着一门之隔的他，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语音……
　　“……纵然了无结局，也是无怨，更是无悔……”父亲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说这句话的？我不知道。但是，在此刻，我看到了我和光，无奈的将来。
　　纵使挣扎是多么无奈，可这是我真正想守侯，想追求的啊。
　　父亲。这难道也是你的期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