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傅宓

45、局中局

　　两日后，帝京满门素缟，今上最宠爱的帝卿、青阳王府的新王夫因为产后血崩，于产下女儿半个时辰内溘然长逝。祁晟帝悲痛不已，下旨全国举丧三日，对青阳王世女，陛下则更加“宽容”，赐了她无休止的长假，对此，世女领旨谢恩，闭门不出地为亡夫守灵举丧。
　　此刻，青阳王府。
　　叶祯将孩子抱到了顾思安的棺前，出生才两天的孩子皮肤皱巴巴的像一只猴子，奶夫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一个姿势不准确，把婴儿还没长好骨头的身体抱出个什么毛病来。本来青阳王是不同意她将孩子抱出来的，孩子太小，这个时候不宜见风见光，不过叶祯坚持，旁人也就不敢多说什么。
　　把该说的话都说完后，奶夫连忙把纱巾盖在了孩子的脸上，暖炉也给叶祯揣上了好几个――除了喂奶，孩子绝不假手于人，就连青阳王，叶祯也只是让她看看而已。
　　出了灵堂的门，叶祯看到廊下等待的身影，自打从宫里回来，青阳王府便闭门谢客，什么人也不让进，对晋王，亦是如此。
　　叶祯知道此事在她两人之间定然要出一个结果，而今日，新雪飘舞，看上去情状正好。她将孩子递给一旁的奶夫，吩咐他把孩子带回她的院子，任何人想要见孩子，都得等她回来再说，她已经被吓怕了，因此对于这个孩子，她连一丁点的错都不敢出。
　　走到廊下，她看到晋王双肩上融化的积雪，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面色淡然地看着她，沉静的眼眸黑水般的幽深。
　　“为什么不见我？”晋王问，“你在怀疑我吗？”
　　“我怀疑你什么？”叶祯反问。
　　晋王被噎了一下，面色不豫道：“你知道的！你说，你是不是怀疑那件事是我告诉顾思安的？”
　　“除了你，我能怀疑谁？”叶祯的表情同语气如出一辙，平稳的如一汪死水，扬不起一丝波澜。
　　晋王神情一怔，旋即眼神无限地深沉下去，这副状况，她来之前想过，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叶祯居然这么直接，也这么的肯定，她有些慌，但不是因为心虚，她很清楚那件事不是她泄的密，但她拿不准的是，她要怎么说，叶祯才能相信她。
　　见她不说话，叶祯转身欲走，晋王下意识拉住她的手，却被她像赶苍蝇般狠狠甩开，晋王登时愣在原地，所有的理智和思量一瞬间都抛去了九霄云外：“叶祯，你有没有脑子你怀疑我？！我怎么可能对顾思安说那件事，我要是想说，我什么时候说不行，偏偏在那个节骨眼上！我不是傻子，我也看得懂局势，顾思安如果出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我那么爱你，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出事？！”
　　“那你告诉我，他是怎么知道的？”叶祯冷眼盯视着她，眼神冰冷刺骨，“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你和我，难道我那么傻，去害自己的夫郎和孩子？”
　　“也许还有别人呢？”晋王内心焦急，脸上却端的沉稳，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去在意叶祯冷漠伤人的表情，“当初那个设局的人呢？她费尽心思地把顾思安踢给你，说不定也同样知道这件事……”
　　“你是说华皇贵君吗？”叶祯平静地打断她的话，笑着说道，“静庭落水前，曾挑衅过思安，说他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你说他一个深院夫人怎么知道这种事的？……定然是有人告诉他的啊，那么那个人是谁呢？”叶祯负手而立，脸上笑意淡淡，但侧对着晋王的脸却一片冷峻，眼神更是如这飞雪，写满了冷冽森然，“如果有人告诉静庭，那个人必然是华晨秀，如果有人告诉华晨秀，那个人必然是宫里的华皇贵君，由此推算下来，华皇贵君也是个不知情的啊，那么剩下的知情者就只有一个了。”
　　“那就是您，晋王殿下。”
　　叶祯脸含微笑眼若深水地直视着她，她说的如此灼灼其辞，晋王找不出可以反驳她的话来，或者说，她不想找，面对她的目光，她的质疑，她的冷漠，她仿佛置身冰雪寒窟，无数支冰箭穿过她的身体呼啸而过，然而她却感觉不到痛，只是彻骨切肤的冷。
　　“所以，我们之间就这样了吗？”许久，晋王压抑着问出这一句来。
　　叶祯笑容更盛，也更为寒冷，她弹弹衣袖上沾落的雪花，声音随意地回道：“我既已承诺扶立殿下为帝，就定然说到做到，等到亡夫的服丧期一过，所有安排尽皆提上日程。”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晋王的神情愈发压抑，苍白的面容因为极端沸涌的心绪浮上一抹浅红，她攥紧了拳头，深色的唇几乎抿成一线，许久，她缓缓，深深地开口，沉重的语气仿如千钧，“我是说，我们……叶祯，我们还有机会吗？”
　　叶祯袖手看着廊外的飘雪，闻言，眼神有瞬间的迷离惆怅，她缓缓地伸出手，做出一个想要抓摸什么的动作。
　　手指触到空气，一片冰凉的虚无，她清醒过来，声音犹如这森寒的现实，敲进人心里，刀割般的疼：“我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您与我之间，从来不就是君与臣的关系吗？”
　　晋王如遭雷击，她惊怔地看着叶祯，唇色和脸色迅速苍白下去，叶祯只做视而不见，遥遥望着她继续说道：“殿下聪慧过人，若将来君临天下，必定是万民的福祉。但如果您一味地沉溺在情长情短，甚至有更加过分和错误的念头，恐怕……臣也帮不了您了。”
　　“你、在威胁我？”晋王的脸色随着叶祯语意的不断加重变得越来越难看，她感觉无形中有一座城堡轰然倒塌，又有一场大火在她的内心烧灼，她是崩溃的，也是绝望的，然而偏偏有一股异样的扭曲的情绪飞快地从情感的废墟上滋长起来。
　　脸上的慌乱渐渐隐退，幽邃的眼眸犹如日光也照射不透的深海，她淡淡地低头一笑，眉尾飞扬眼神含光，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叶祯诧异地转头看她，有心怀疑是不是自己说的过重把她打击的精神失常了，但之后她的行为明显告诉她不是。深红橘黄的长廊里，她笑的霞光烂漫华彩风流，神光离合的眼眸妖娆地扬起，她一甩衣袖从容地从叶祯身旁走过。
　　大雪还在不停地飘洒，她的声音也透露着雪意的清冷飘渺，叶祯听到她说：
　　“半月后，小王大婚，还望世女前来捧场。”

　　半月？
　　叶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未着粉饰的长眉微微蹙起，晋王的婚期不是定在明年三月吗？怎么……
　　很快她这一疑惑便得到了解释。
　　三日后，晋王上书祁晟帝，称自己年岁已长，想尽快成婚，也好压一压这动荡不安的局势，给皇城添点喜气。
　　祁晟帝着重看了后面的两句，叫来晋王问过几句话后，便将她的婚期定在了正月十二，即晋王跟她说过的半月后。
　　晋王府喜气洋洋的办婚事，青阳王府这边依然素缟白幡，门庭清冷。叶祯现在的心事根本不在朝政，小丫头出世的这十来天已经占据了她所有的精力。出乎意料的是，青阳王竟没说什么，此番回来，她犹如一个闲散归隐的居士，什么事也不过问，交给她的权力也没有收回的意思，除了隔几天过来看看小丫头――不知道为什么，青阳王分外重视这个孩子，看她的眼神也是叶祯琢磨不透的幽深复杂，好在她不常来，园子里也有机关重重，重兵把守，否则叶祯真的要提心吊胆蛇影杯弓了。
　　就在这看似宁静的日子里，叶祯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宫里的信。
　　她打开，读完，眉目浮上一抹惊讶与狐疑。
　　惊讶的是，写信人是皇后，自从偏殿那一晚他倒台后，叶祯便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本以为宫里的那些人，如华皇贵君林贵君之流，会迫不及待的动手，未曾想，他居然还活到了现在。
　　疑惑的是信里所写的内容，皇后说，他手里掌握着两条致命线索，一条针对华皇贵君，一条对准林贵君，问她想要哪个人的命，他想以此为条件跟她做个交易。
　　叶祯将信撕毁，冷冷一笑，她说这个老狐狸怎么活到现在还不死，原来是手里握着两张免死金牌，如今华林两君正斗的你死我活，他只需把对彼此有利的信息分别透露给两人，华林二人自然会为了拿到击败对方的线索，而彼此牵制，从而合力保护了手持王牌的皇后。只是她不明白的是，皇后既然有两个人选，为何偏偏还要来找她？难道他不介意自己设计了他的女儿？
　　带着疑惑与好奇，叶祯悄悄进了宫，冷宫里满眼荒凉，不过他却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屋里的黑炭烧的烟熏火燎，他蹲在炉边，享受着这呛人的温暖。
　　叶祯冷眼看着他，很难将这个衣衫破旧两鬓斑白的男人跟以前那个高贵无伦的皇后联想在一起。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时间最是能让人改颜换面的利器。
　　“你要跟我做什么交易？”叶祯披着鹤氅大衣，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如冰珠般分明。
　　皇后头也不回地围炉取火，脸上是对来之不易的温暖的珍惜，听到她问，他眯着眼睛问道：“你选谁？”
　　“在这个时间点给我传信，你自然知道我的选择。”
　　是了，早不传晚不传的信，偏偏在顾思安出事的节骨眼上传来。对于导致顾思安难产的真凶，叶祯心里清楚的很，就像晋王曾经说过的那样，太过刻意，反而显得底气不足。
　　早在偏殿那一晚之后，叶祯便着手调查起那个暗中设局的人来，其实也并没有多费劲，设局人之所以设局，为的不过是利益而已，只要看清楚谁是那个最大获益人，也就基本找出了那个设局的人。
　　不肖看，那个人便是华皇贵君。
　　被晋升，得帝宠，击败了最大的敌人皇后，也踢走了名声不佳的顾思安，华皇贵君这盘棋，饶是叶祯，也得赞一句好。
　　也只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机，才能把握住恰当的时机，打出最致命的一掌。
　　顾思安一出事，祁晟帝震怒，青阳王府失去最坚实的屏障，晋王卷入其中，加上与她的关系，难免不让人心生疑窦。而她也不想再这么拖拖拉拉下去，干脆快刀斩乱麻，把关系理清，双方都回到自己应在的位子才好。
　　所以那日对晋王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她不能一错再错，也不能任他一错再错。
　　思路整理清楚，她启声道：“说吧，你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