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城市》星星人

1、初遇

　　鉴证奇迹的时刻即将到来！
　　眼前一片漆黑，耳畔有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有风声，也许还有海鸥的叫声，她不确定，脚下湿冷坚硬的触感令她有些不安，能感觉到小腿止不住地颤抖，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猎人已经追来了，他们拿着弩箭虎视眈眈，不过没关系，再十秒就好，十秒钟后，一个平凡的少女将像飞鱼一般跃入大海的怀抱，然后在入水的刹那变身成美人鱼……
　　“对，就是这样，我是美人鱼。”晓光默念着睁开双眼，面对现实的瞬间，膝盖不禁一软。此刻，她站在十米跳台上，抬头是游泳馆用蓝色有机玻璃拼出的波浪顶，低头是学校引以为傲的八赛道标准泳池，还有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和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没有大海，她也不是人鱼，心理建设宣告失败。
　　“喂，天都快黑了，你到底跳不跳？”
　　下面有人扯着嗓子催促，晓光不用看也知道，林烁一定摆出一副老大的腔调，不耐烦地瞪着她，以为自己很凶，其实他抓成鸟窝的头发和皱皱巴巴的校服，搭配在一起痞里痞气像极了邋遢大王，明明瘦不拉几，还偏要摆叉腰抖腿的蛮横样，活脱脱一个圆规，于是晓光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乌拉圭”——又脏又邋遢的圆规。
　　一个小时前，她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被林烁逼上跳台，对于患有恐水症的旱鸭子来说，这简直是要命的节奏。偏偏，她是一只死要面子不服输的鸭子，又偏偏，在以往攻防拉锯战中，林烁对她已经十分了解，知道她“一点就着，一着就燎原”的性格，总能在关键时刻激发她的斗志。
　　比如今天，导火线是林烁要揍班上最矮小的男生刘志旻，他们一个宿舍，平时林烁霸道惯了，差遣刘志旻打水买饭抄作业，刘志旻并不反抗，还挺乐在其中，口口声声自称林烁的跟班，林烁以为他傻乎乎没当回事，结果竟是憋着大招。今天上午，期末考最后一门数学刚考完，刘志旻就拿着林烁让他缩印的小抄去告状，还有理有据顺便把他违纪翘课的老底全揭了，可气的是，因为监考查得严，小抄根本没用上。林烁吃了哑巴亏，肯定要报仇，趁班会后老师不在，把教室门一堵就要开揍，钟晓光跳出来管闲事，这就又结了梁子。
　　说起来，钟晓光也挺冤，她不了解前因后果，只知道在教室打架不对，欺负弱小更不对。于是她站出来，挡在刘志旻身前，原本只是想分开两人，可高度还不及她的刘志旻马上躲到她身后，顺坡下地吼了一句“班长，救救我。”突然就把形势扭转了，她取代刘志旻成了林烁的目标。
　　“有种你去跳游泳馆的十米跳台，只要你敢跳，我发誓再也不打这个孬货！”
　　晓光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只记得她跟林烁像往常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嘴仗，同学们对他们两人吵架的场面太熟悉，也不八卦，陆续收拾东西走人。通常这种情形，连观众都没了，晓光以为会按惯例草草收场，林烁顶多砸砸桌椅泄愤，只是今天剧情走向不太一样。
　　见她语塞，林烁笃定自己戳到了她的软肋，对躲在晓光身后的刘志旻勾勾手指，放话道，“看到没？女英雄今天不打算救你，给你两条路，自觉上天台，或者我把你拎上去。”
　　刘志旻吓得直往后缩，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可怜兮兮地叫着班长，期待钟晓光能够克服恐水症继续保持大义凌然。诶？班长恐水的事，好像还是他跟林烁说的耶！回忆起来应该是上个礼拜，在游泳选修课上，男生们聚在一起讨论班上哪个女生穿泳装好看，把长得好看的女生都点评了一遍，林烁突然说起，从没在游泳馆见过钟晓光，平时只要林烁不逞凶斗狠，刘志旻一直表现得很狗腿，立马爆料说班长恐水，根本不会游泳。
　　“还以为她是身材不好不敢穿泳装，原来是不会游泳啊！”林烁因为发现了晓光的弱点得意洋洋。
　　他们就读的耀华二中是区重点中学，传统强项是理科，在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号召之下，又开辟了一个特长——游泳。高一入学开始每周都有一节选修课，大部分的学生都会选修，总比在教室自习有趣。当然也有例外，身体条件不好，或者不屑玩水的学霸。
　　刘志旻还沉浸在“可能是我出卖了班长”的忐忑中，余光瞥到林烁对自己使眼色，向来擅长察言观色的他立刻领悟，纠结了一秒钟，还是顺了林烁的意，拽住了晓光的袖子。
　　“班长，我……我不想去天台……我……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是因为再次出卖晓光过意不去，在晓光听来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意思。
　　“犯错的是他不是你，你不需要道歉。”晓光的斗志再次点燃，向前迈了两步，扬起头跟林烁对峙，“不就是十米跳台吗？我跳！不过有个条件。”
　　林烁见鱼儿上钩了，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不会是让我陪你一起跳吧？”
　　“我知道你是游泳队的，跳水太便宜你了。”
　　“那你想怎样？”
　　晓光想了想，一字一句说：“高三这一年，你保证不再打架。”
　　林烁噗地笑出来，以为她随口说说，抬眼却对上一双倔强的眼睛。他揉揉鼻子，收敛了戏谑的目光，“这样我很吃亏，别人打我怎么办？”
　　“保证不主动打架，不到万不得已的状况不还手。”晓光一脸严肃，小心地斟酌词句，心里想着，只要这个惹祸精不再惹祸，她最后一年班长生涯一定非常美好，心无旁骛，认真备考，再也不用扯着嗓子跟林烁吵架。
　　林烁撇撇嘴，审视晓光的表情，评估着这笔买卖的性价比。他跟钟晓光的孽缘由来已久，他们既是邻居，又是初中同学，那时他妈妈是班主任，钟晓光是班长，而他在隔壁班，妈妈很喜欢晓光，常常一边夸奖晓光一边数落自己儿子，于是林烁越来越叛逆，对晓光的态度也越来越糟，只是没想到，两人竟考上同一所高中，还分在同一个班级，可以说，他们是吵着架一起长大的关系。
　　所以，看到晓光鬓角细密的汗珠，还有因紧张而捏得发白的指节，林烁的心情有些复杂。
　　“好吧，只要你从十米跳台跳下来，我保证高三一整年，不打架。”
　　晓光还是不放心，伸出手，“大丈夫，一言既出……”
　　“啪！”林烁一甩胳膊，跟她击了个掌，“八匹马都追不上，放心。”

　　一小时后。
　　她穿着校服，光着脚，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在一群去而复返的同学仰望中，准备跳下十米台。没人知道，她不仅不会游泳，怕水，还怕高，这是儿时经历造成的后遗症，一直没有找到克服的方法，或者说，一直没有正面对应，所以当林烁提出这种要求时，意外之余她竟也隐隐期待，这是一个直面心理障碍的好机会。
　　“会不会太过分了？我听说有人跳水因为入水姿势不对终身残疾。”校花徐美晞有些不安，她是为数不多来看热闹的女生，林烁的一切在晓光眼里是缺点，在她和其他女生眼里就是闪光点，林烁瘦瘦高高，有白净的样貌和一头潇洒的自然卷，运动很棒学习也不差，加上富二代背景和目中无人的痞气，恰好是青春期少女喜欢的类型，徐美晞就是其中一个。
　　林烁不吭声，似乎在揣摩美晞的话。
　　“有这么严重吗？我跳过几次三米板，没觉得很难啊！”
　　“那是三米，班长跳的是十米，我都不敢上去。”
　　同学开始议论纷纷，晓光平时人缘不错，大家都在表达担心，没人落井下石。
　　林烁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旁边校队的队友，“胖子，你跳过十米吗？”
　　被叫做胖子其实一点也不胖的队友说：“我是游泳队的，又不练跳水，跳它干吗！”
　　林烁变得不安起来，抓着身边的同学就问：“你们有谁跳过十米台？说话！”
　　鸦雀无声……
　　“我靠！”林烁忍不住爆粗，原来真的没人跳过，也就是说没人验证过这个高度是否危险，他竟要求不会游泳还怕水的晓光跳从没人跳过的十米台，这要是有个万一……
　　“钟晓光！你别……”林烁仰头吼道，“钟晓光！你下来！”
　　晓光听到了，以为林烁等得不耐烦，又在催她。好吧，其实她自己也很不耐烦，再等下去，小腿肚子都快抽筋了。好吧，现在就跳，马上就跳，不要催了，不要再催了……
　　“阿烁，你快看，她动了，好像要跳了。”
　　林烁已经后悔了，只好扯着嗓子大声吼，叫她回去，别跳，边吼还脱了校服往跳台跑，一众同学也被林烁紧张的情绪感染，都热心地大声喊，企图阻止晓光的壮举。可是太吵了，游泳馆本就有回音，同时这么多人大声呼喊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三、二、一……”
　　晓光默数的同时，游泳馆大门开启，一个穿着橙色救生T恤的男人走了进来……
　　“啊——！”在众人惊呼声中，晓光直直跳了下来。
　　“噗通——噗通——噗通——！”
　　晓光入水，几乎同时，泳池靠门的一边和跳台一边有两个身影跃入水中。救生员入水位置离晓光较远，但紧急时刻的游泳水平却明显比校队的林烁略高一筹，只见他的泳姿像一尾飞鱼，结实的麦色手臂稳健地划着水，没几下就来到泳池中央，潜入池底，捞起晓光，不理会刚游到位置茫然四顾的林烁，以教科书般的营救姿势将她带到池边。
　　晓光一上岸就坐在地上猛咳，她没呛到水，只是感觉自己全身都被猛扇了一巴掌，然后脚都还没碰到池底就被一股大力拎出了水面，漂白粉的味道太恶心了，耳朵嗡嗡的声音挥之不去，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有一种被抽打过后麻麻的疼，总之非常难受。
　　救生员在晓光面前蹲下，一手轻抵她下巴，让她抬脸面对自己。
　　晓光惊魂未定，抬脸就看到一张湿漉漉的俊脸，吓得不敢呼吸，竟止住了咳嗽。
　　“你应该没呛到水，能听清我说话吗？”他的声音沉沉的，稳稳的，一如他的气质。
　　晓光点点头，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毛很浓看起来有些严肃？睫毛长到可以挂水珠，眼睛是黑胡桃色，看人时非常专注，却也显得疏离？鼻梁又挺又直似乎性格坚毅？嘴唇薄薄的，嘴角轻轻抿着，为人谨慎小心？
　　救生员并不知道眼前这只落汤鸡复杂的心理活动，在她眼前扬了扬手，帮她拉回思绪，才说：“试试看深呼吸，胸口会不会痛，活动一下手脚关节，看看有没有受伤。”话音刚落，不等晓光回应，站起来看向木着脸站在岸边的林烁，“你去更衣室拿两条毛巾，顺便把自己弄干。”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信，连林烁这样的小霸王都不敢贸然拒绝，又看了一眼毫无形象席地而坐的晓光，向更衣室走去。
　　“还在这里干什么？现在是闭馆时间，不想被记过，最好马上消失。”他环顾四周，又是淡淡的语气，淡淡的表情，但威胁效果立竿见影，围观众人作鸟兽散，很快只剩下他和晓光。
　　马上消失的命令也包括我吗？晓光心里嘀咕着试图站起来，可是小腿一阵痉挛，又一屁股坐了回去，“哎哟，嗷！”腿和屁股的双重打击令她痛到五官扭曲，按着小腿哼哼。
　　“又怎么了？”他单膝跪地，熟练地帮晓光按摩小腿，口中还念念有词，“跳水是专业运动，没受过训练不能轻易尝试，很危险。还有，非上课时间使用游泳馆需要提前申请，这是校规。”感觉到她小腿的肌肉放松下来，他抬眼迅速扫她一眼，继续说，“没换泳衣就下泳池，罪加一等。”
　　晓光整个就是游离状态，完全没注意他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天呐，这个人在帮我按摩小腿！天呐，这个人长得好好看！天呐，这就是传说中的高贵冷艳！
　　然后一条毛巾从天而降，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钟晓光，你放心，我承诺过的一定会做到。”林烁没把自己弄干，骄傲的脸上还淌着水珠，此刻他心情复杂，非常复杂，有点震惊，有点失落，有点难堪，甚至还有点紧张，他没想到，晓光真的跳下来了。
　　林烁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迈着帅气的步伐离开游泳馆，晓光这才幡然醒悟。她做到了，真的从十米台上跳下来了！
　　“咳咳咳……呜呜……咳咳……”
　　晓光发出奇怪的声音，像在哭又像在笑，因为被毛巾盖着脑袋，看不到表情，救生员索性一把扯掉了毛巾，下一秒，他看到一张明媚的笑脸。
　　见没了遮掩，晓光所幸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似乎想把刚才的恐惧还有多年前的恐惧一股脑儿全部宣泄出来，那样酣畅淋漓，那样肆无忌惮。
　　许多年以后，陆沉依然记得，初次见面，她坐在地上，笑得像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