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寒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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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韦一笑先行赶去大都，确是风风火火的性子，也怪不得将轻功练那么好。换个做事慢腾腾的人，多半拜去武当门下，改日还能捞着个太极学学。刚碎碎念了两句，却忽见金花婆婆推门进来。
我此刻一见她，便猜到几分她的来意，起身一礼，淡淡唤了声婆婆。
她很温和地笑了笑，“小妹妹，外子的事，我得好好谢你。”
我听了这话，只略略摇头，从前便最讨厌这种客套谦逊的场合，此世自然也不例外。略想了想，便引开话头道：“老先生的伤势如何了？”
金花婆婆道：“胡先生说外子毒伤虽重，但已开下方子又用了针，说服了药再看看，多半就没什么大碍了。倒是小妹妹你……”
我摇头道：“老先生没事就好，何况我也不是真安了什么菩萨心肠，婆婆你也不必多谢我什么。至于我的事，婆婆也不必操心，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罢了。”说着便站起身，作了个送客的姿势。
金花婆婆一脸愕然，沉默了片刻，释然一笑，“小妹妹果是我辈中人，却是老婆子多想了。”说着便转身离了房。我送出两步到门口，望她的背影出神。以她那么强傲的性子去求人谢人，又如何能好受。然而各人有各人的立场，我若是答应了她的报答，我又如何能好受？人际关系从来都是一个个悖论。为何那些大侠都要事了拂衣去，从前我只是知道，如今，却约莫是明白了。
说到底，我还是没能习惯穿越的荒谬感，时不时会跳出这个世界的情境去抒发不属于这个年代的情感，最终在一日日的压抑下弄得自己愤懑古怪，任性偏激。那是穿越后自我认知完全和环境脱节的后遗症吗？然而我似乎，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再去想穿越的事了。忽然觉得有那么点哀凉。
我甩了甩头，把这些有的没的的念头全数摇了开，起身便打算出去走走。随意在胡青牛这茅屋几间里一转，便找到了书房。无端端想起了前世孩童时，也曾经做客做到人家书房里拿了本书窝着，任父母和主人家在别处拉话的事儿，不由莞尔，随手便推门而入。
屋里却是无人，我径自朝书架上望去，当初四年里教了个无忌神医出来的蝶谷医学图书馆果然不凡。我前世素好繁体字繁丽深蕴，于小篆狂草也多涉猎，古文底子也算有些，穿越到此又随母亲识字，来这世上书虽未读几本，字却还都能认，当下随意翻了本《黄帝内经》来看。
当年我羡程灵素一手医术，也曾起心去读中医，最终还是因为中医学校分数太低虽填了志愿却还是没落进去.但毕竟算是胡乱翻过了些医书，《黄帝内经》也在其列。当下翻了几页，便知流传到后世的版本已多有不全，此刻元朝建立已久焚毁古籍不计其数，而后毁于战火的文本精粹亦不知多少，不由叹息。心知这医书的珍贵，忍不住对胡青牛藏本上累累不绝的卷角手印皱眉，一面用图书馆当义工学的法子小心翼翼把书页重新整平，破损处稍稍修补定位。
便在这时，房外传来了胡青牛阵阵呵斥，却似是哪个僮儿伺弄药草出了岔子。不一会儿他便推门而入，火气却未消，见了我在这儿，开口便骂：“你个丫头不好好呆客房里，到这儿来干吗！我的书是你个小娃娃看得的吗？”
我一听这话也上了火气，“我看不得你就看得？”
胡青牛冷哼了一声，目光就像是要生生剐了我似的，嘴上却冷然道：“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就看不得了？”
我眉毛一扬，应声笑道：“胡先生的医学推陈出新，用药用针都匪夷所思，早就离了前人巢臼，又看这些书作甚？”
胡青牛愣得一愣，脸色略沉，眼里却微微放光，半晌忽又一叹，恨恨道：“你小小年纪懂个什么！我胡青牛虽则狂妄，也还不敢藐视先贤，这些医典都是我师门几代人辗转收集才勉强算得齐全，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又怎敢轻视！”
我被一连串小娃娃教训下来，也不生气，闻言只笑道：“胡先生你视也不让我视，让我又如何敢轻视？”
胡青牛哼道：“给你看了又如何？”说着忽得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冷诮，“不过你在蝴蝶谷呆着，也不能白吃白喝。你既对这医书有心，便劳烦替我将之抄录一遍好了。”说着冷笑几声，拂袖而去，不一会儿小僮便过来理出了笔墨和整迭的纸张给我。
我心底冷笑，也较上劲了，想拿这个磨我锐气？谁怕谁来着！前世我自家无聊便去抄史记，更别提多少次默写不过作业忘掉笔记失踪的大风大浪都抄过了，难道还怵你这医书不成？想了想又敬业地去找僮儿找了朱砂，分抄胡青牛的批注。然则我毕竟没多少书法功底，不敢随意开抄，又知道抄书原是件练耐性的活计，先行坐下静了心，拿笔写了两张，渐熟悉了笔墨手感，才敢抄书。
在我的经验里，抄书一事要做得毫无差池，便要做到对所书所写视而不见，全副身心只放在笔尖那一个字上。只是胡青牛那些医书都历年已久，一些字迹磨灭不清，而他加的批注亦狂草乱飞，往往让人不知所云，看着就心浮气躁，哪里静得下心。而医书关人性命一字之差可能就害人无数，因而有问题的字句全都不敢凭空猜测，只能另取一纸记在一边。这样一来，直到小僮给我端来午饭，也不过抄了四五张。趁着吃饭的功夫，跑去找了胡青牛，他却在给银叶下针。见他忙得饭也顾不上吃，索性将两人的饭都端了过去，见着他手一闲就将饭碗塞了过去，自己则端碗坐在他对面同吃，见他心不在焉扒几口饭就想放下，便故意纠缠着在此刻问他抄书时那些问题，他于是也见缝插针在我问话时多吃上几口饭。几个问题倒是很快就完了，我瞄到胡青牛碗里的饭菜还有大半，索性打破砂锅兼胡搅蛮缠，拖到他吃差不多才作罢，自将他饭碗带走，洗了手重回那书房抄书。
便这样抄书问书地过了几日，除了一日抄书时寒毒犯过一次我没吭声，倒也相安无事。
这一日银叶先生的毒终于除尽，中毒较轻的金花婆婆也早用内力将毒素逼出，于是告辞离去。我却整日只顾着抄书，于那书房之外的事完全不管不问。便是此事也是到了第二日，才听小僮说起的。却是金花婆婆托了个僮儿转交了一个纸包给我，打开一看却是一枚银叶一朵金花，包在画着灵蛇岛地图的帕子里，却不曾多说上只言片语。只那帕子一角写着保重二字，让我不由便心头一暖。
又过了几日，胡青牛忽然唤了我过去，却只说要看看我的病情。我原以为那句“在蝴蝶谷一日，就保一日不死”云云的说辞，要等我寒毒发作奄奄一息时才用得上，谁道胡青牛执拗管执拗，倒还不至于到抠字眼的份。于是我也打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主意，跟了去。
两相坐下，伸手切脉，不一会儿胡青牛脸上奇观乍现，一副脸皮忽青忽白，五官相互纠结挤压，半晌，忽得睁眼冷声道：“小姑娘你给我捣什么乱！我自替你切脉，干吗运气阻断气脉运行？”
我听了却是一头雾水，刚才我浑身真气除了压制寒毒的雾气外都皆收敛，又哪里阻断气脉过了？
胡青牛一脸不耐，皱眉道：“你血脉搏动原是如常，切来那脉象也只有寒气侵蚀有损肺腑罢了。那寒毒既是韦蝠王寒冰真气走火入魔失了控制凝结而成，自是行走气脉脉络间，你阻断手腕气脉运行，我又哪里瞧得出你病情！”
我听了更是纳闷：“胡先生，我可没什么也没做！”
胡青牛更怒，“你还给我嘴硬！我行医数十年，就未见过什么人腕间气血交汇处找不到气脉的！”说着忽然出手，拿手间隐的银针隔衣封住了我几处穴道，一面狠狠道：“看你还怎么弄鬼！”
我这几日书房挂得那经络图却是看得熟了，也明知他是封我的穴道，并不惊慌，只是任他动手。
然后我就见到了比刚才乍现奇观更奇的奇观……
“你……你有法子逆穴转脉就了不起了啊！”胡青牛勃然起身，再无半分身为神医气定神闲的从容之态，“少在我这里显摆！我就不信了……”说着他出手如电，抽去那几枚银针，转而手指上下连弹，手法变幻莫测，让我狠狠长了一番见识。
我只坐着任他施为，脑袋里却思绪纷繁，细想那血脉气脉之分，前者多半是指动静脉的大血管，后者则该是中医穴位经脉说乃至武学内功中常说的经脉了，也难怪后世西医提出中医伪科学的论断时最重要的依据就是经脉说解剖学上的不成立。而那时也有人提出人体内有生物电电阻较小处，相勾连后竟与中医经脉相吻合，而穴道则是其中的阻隔点，倒也难怪武侠小说里常有打通穴道贯通经脉的说法。而胡青牛此刻定是以为会欧阳锋那种乍移穴位的法子。想了想，又忆起那公孙止也有秘法不怕点穴只沾不得荤腥，却不知是什么原理。
我在那里胡思乱想之际，胡青牛以连用了七八种点穴的法子，却似乎没一种有效。我则更是完全没有被点穴的自觉，除了银针入体有些刺痛外，点了穴后丝毫没有什么感觉。到后来不耐烦了，更时不时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敲敲手指，更是将胡青牛气得脸色铁青状如疯牛，果不愧青牛之名。
我心里虽是奇怪，却也只当是体内真气团团的功效，更乐得看胡青牛吃瘪，也不说什么。转念又索性想试试我身上真气的性质，于是心念闪动间将体内点滴真气散开的雾气重新凝回，但觉此刻那细流般的真气又有增长，涓涓流转不休，只觉得若是意念不去控制它们便自顾从流飘荡任意西东，极是惬意安适。而胡青牛的封穴则依然是无用功。
正在此刻，我腹中忽的一股冰凉透骨之气涌了上来，不由心头一惊，暗骂自己糊涂，竟将寒毒那事都忘了，忙以心神凝聚感知。寒毒此刻已被我真气化雾消融得七七八八，只是极细弱的一股，那寒劲却冰得惊人，余波泛起也觉得欲冻碎骨头似的。我转念下调动了同样涓流的真气，贴住那寒流，慢慢包裹起来，寒意才慢慢消去，那丝寒毒也渐渐安分下来。
而怒气稍歇的胡青牛亦已看出了我的异状，轻咦了一声，伸手燃了一把艾草，又往里加了些不知名的药粉，熄了火便直接摁在我手腕额头几处。我此时双目只望在虚处，心神凝定于体内，对外物都视而不见，直到那艾草灸下才觉察到三四股热气同时透入，竟与我的真气纠缠激荡，搅得那丝寒毒反而散了开。
我心道不好，一张口，竟喷出一小口血来，那口血落到地上迅即结成了冰，血红的颜色泛着冰凌的白光。我一骇，勉强将目光对焦在胡青牛脸上，却见他也是一脸惊惶，只觉得世间一下子绝望下来，满腹的憾恨惨痛却偏偏无谁可诉无人可怨。怪也只能怪自己鲁莽，情况未明就进入物我两忘的调息之境，便真死了也是活该。
只觉得人渐渐昏沉，我心底不知如何一凛，下意识狠狠咬了嘴唇，顾不上是否还会被胡青牛相扰，重新沉心到了激荡翻涌的真气之上。只觉得我那真气与寒毒似还能包容，但对热气却偏偏决然相斥，心中疑惑却不及多想，先不管寒毒热气，先将激荡的真气一点点安抚下来，沉于丹田。这样我体内便只有热气寒毒交相肆虐，身子更是忽冷忽热极不好受，心里却明白过来，应是胡青牛用那药炙大热之气来压我身上寒毒，当下只是咬牙苦忍。
身上冷汗热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只觉得干了湿湿了又干，微阖的双眼也完全被雾气汗水糊住，睁也睁不开，只觉得心跳隐隐失率，神智也渐不清楚，身子里的寒气却渐渐被不断涌入的热气逼散……胡青牛又动手了吗？我脑子里晃荡了一下，很不负责地暗骂了一声庸医，就此不省人事。
谁？哪个小样拿针扎我呢？我昏昏沉沉间伸手乱打，果然拍中了什么，却听见谁喃喃道，“奇怪，怎么睡着了封穴都没用？气脉无凭昏睡不止寒毒隐伏，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微微一愣，无端端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焦虑担忧。微开了眼皮撑起身，只觉得手脚酸软无力，却没什么封穴之后僵硬不能动的感觉，身子反倒灵敏了一点，觉得刚才下针处似乎确然透入了丝真气，只是那真气入体即散，和封穴的所谓堵塞气血之说大相径庭。
我猛地一个机灵，幼时引那真气团团走任督时，也是如今这般毫无阻滞一顺而通，我早就习惯成自然，从未细究，难道竟有什么不妥不成？想到这一节，我吃惊之下便欲下床和胡青牛问个明白，却忽然又是一股血气上涌，到了喉间又退了下去，只起伏间极难受，耐不住咳出了几声，更觉得难过，只愤愤看了胡青牛一眼：“没病倒被你弄出病来了，胡医仙真好手段！”
胡青牛见我醒了，脸上又淡然起来，闻言也不生气，只冷冷应道：“我那蝶谷医仙的外号，本就名不副实。见死不救四字才是分毫不差。”
我点点头，附和道：“那是自然，非但见死不救，而且一救便死。”
胡青牛的脸色终于有些微微发青，却也不曾理会我的胡闹，只正色道：“小姑娘，你便老实和我说了，你练的是什么功夫抑或是另有奇遇，怎会……”
“怎会怎么了？”我也不再瞎搅和，只定定望着他，“胡先生你直说吧，我到底怎么了？”
胡青牛脸上闪过一丝讶色，随即释然道：“我倒忘了你不过是五龄幼童，便是武林世家的孩子在你这个年纪也未必开始启蒙学武。这些医道武道的道理自不会有人与你说。这样讲吧，常人体内都有气血，血顺血管而行，是为血脉；气则藏于奇经八脉，互不相同，此为气脉。习武之人炼气通脉，就是以打坐入定以获气感，以各自法门吐纳引导，打通位于经脉上的各处穴道，以求内气滋生，能循环不息。而医家切脉，则取腕间气血交汇处，血脉搏动与气脉循环都可一摸而知，除非对方修炼有什么特异的功法，否则有无内功修为，都可一探而知。
“而我先前为你切脉，则只摸到血脉搏动，毫无气脉之讯，因而疑心你用什么秘法逆转经脉。后来试你身上多处穴道，无论银针还是内力用什么法门都没反应，连真气都送不进去，你又是毫不知情的样子，便疑心你是被什么人将经脉给挪动了，那种法子本阴损刻毒伤身伤气，我还想你小小年纪什么人会给你下这般毒手。后来你忽然寒毒发作，我情急之下以药气炙穴，本来按说那药气只会停在穴道处，阻你身上寒毒运行，你身上穴道既然不通，那药力便只能从表皮慢慢透入，那也是无法可想的事情。谁料那药气竟毫无阻碍的进入你体内和你身上的真气与寒毒激荡冲击，结果损伤了脏腑，吐血出来。
“我知道所料有误，却不敢再动，只能任你体内寒毒和药气相斗，好在你身子原本不弱，如今下来也只是脏腑受了损伤，加上寒热不调罢了。只不知你身上的寒毒是真去了根还是被逼隐伏。趁你昏睡过去的当口，我又试了你浑身各处，的确无论什么法子都不能封上你的穴道，若说是挪脉手段，穴道移位后也断无不见之理。然而世间偏偏有这种匪夷所思之事……实在是令人费解。”
我听这话几是痴傻。
好吧好吧，我的确知道真气是该循经脉而动，也的确知道经脉就是穴道连起来，更的确知道练内功的正途应该一条经脉一条经脉练下来一个穴道一个穴道打通——至少小说里都这么说的。然而我从出娘胎的第一次呼吸开始，就伴着我的真气团团，从来没有搞清楚过……经脉是什么东西。从那时候它跟着我脑子里约莫记得的任督的走向一走而通后，我就从没仔细过它往哪边跑，现在，别说是通了奇经八脉，它就是在我体内画世界地图写怀素狂草玩艺术体操……都是小意思小意思。内可入骨髓，外可上发梢，这就是我对我家顽劣真气团团活动范围的基本评价。什么叫无孔不入？这就是的。它无孔不入到把组成孔的墙壁都打穿了，所以，其实也就入得无孔了……
所以，如果现在胡青牛告诉我我身体里还有经脉穴道，没准奇怪的倒是我了。
我无奈地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状况。想想还是算了，那么匪夷所思的事我自个儿还是闷声大发财的好——虽然不知道这算不算发财。而我那选择性真空吸尘器的问题，在联系实际又发挥了足够想象力再加上一点小小推理之后，似乎也有了解释：我身体既然无处不是经脉真气四处晃荡，那必然是很空，无论是空明拳空碗盛饭原理，还是渗透膜浓度高低走向原理，那寒毒在韦一笑身上左冲又突地寻进来都是正常的事。何况我原本的那真气或者就是传说中的先天真气，当然跟我性别属阴，看它和那热性的药气格格不入就知道，显然被那寒毒认作了一党，华丽丽投奔过来海阔任鱼跃了。而当我那被凝练极纯粹的先天真气散几滴成雾状，我的感觉如果没欺骗我的话，那么它的确是充满我整个身体，这时无论是韦一笑的治疗真气还是胡青牛的点穴真气，自然都被抵触了。
那么，现在的问题大概就只有一个了：
“胡先生，那我现在身上的寒毒算不算是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寒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