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金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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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金花婆婆前，我从来未曾想过红颜白发也能够是这个样子。明明是盛年照人的容貌，却偏偏易容改装作垂老妇人，蹒跚佝偻，拐杖顿地，行过无数春秋。可虽说是这般阴森可怖，悲哀惨凄，可此刻见了金花银叶扶持而行，四目交投间又偏偏是那样妥贴和谐，让本来心存芥蒂的我一下子茫茫然无所适从，只在脑海深处漫漫溢出一丝《最浪漫的事》的调子来。
大约是我的眼神过于明显了一些，金花婆婆很是扫了我一眼，让我心头不由一凉，却见她并没有接着如何，心里略略有了数。按说他们夫妇现在出现在皖境，多半是去蝴蝶谷求医或者刚从蝴蝶谷出来。若是后者金花婆婆求医不成反多受辱，心绪黯然愤恨下按她性子多半多有迁怒，小辈不敬断不会轻轻放过；而按她此刻所为却是不想多生枝节的样子，必是在求医路上了。我这般想着，脸上却已自我保护似的浮起了孩童天真的笑容，自语道：“娘教的那个成语……白头……呀，忘记了，白头什么老？”
银叶先生在一边精神有些萎靡，闻言却还是很戏谑地朝金花婆婆挤了挤眼睛。
金花婆婆低了低头，朝银叶先生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却未瞒过我自小听剑风的耳朵，只听她对银叶先生道：“别闹了，这毒还不知解不解得了，到时候能死一块儿，就算上天待我们夫妻不薄了。”说着朝我看了两眼，咳嗽两声：“这女孩儿却是不错，让她给女儿做个伴怎样？”
我听了心里咯噔一声，脸上的单纯笑容却万万不敢有丝毫变化，若是金花婆婆发现我偷听她说话恐怕韦一笑也保不了我。
却听银叶先生道：“这女孩儿怕也不是简单人家的，出门在外，莫惹是非吧。”
金花婆婆笑笑，“我也是这么一说。”说着多看了我两眼，目光深邃，似有深意，点点头便蹒跚而行，与我擦身而过。
直到他们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某处的一间客房里，我额头上的冷汗才滴了下来。忽然听见身后有呼吸声，回头看时才知韦一笑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洗澡之后精神很多，身上换了一身青衣，整个人有种水润润的清爽。只是此刻有些神思不属，想来刚才也瞧见金花银叶二人了。
“这对夫妻功力很深，别去招惹他们。”韦一笑凭着一身绝顶轻功纵横天下，龙潭虎穴都可去得，可此刻提到金花银叶时神色间却有几分忌惮。
我耸耸肩，咧开嘴朝韦老哥笑了一个，但猜自己脸色多半还有几分发白。玩火有风险，装嫩须谨慎。
韦一笑无奈地笑笑，“真不晓得你到底算是几岁，小怪物一个。”
我装作生气的样子哼了一声，心中却忧心适才金花婆婆他们是否看见了韦一笑，会不会有所动作；而身后的韦老哥刚才又看到多少。虽说面上韦一笑算个爽朗汉子，并不是城府深的角色，可明教那一代人才辈出，任谁坐上护教法王的高位都不会是简单角色。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操心太甚，末了别落个未老先衰。想到这儿不由童心大发，朝着一面陪笑的韦一笑便道：“哼，你才怪物呢！走，上街陪我吃糖葫芦去。”
传说中女人的最大爱好是逛街。比逛街更爱好的是带个人型钱包加搬运工去逛街。如今我便享受着该项前世无缘经历的美妙活动。而韦一笑则跟在我身后，手里拿了风车糖人桂花酥绢花瓜子核桃仁……等一干物件，嘴里还因总在我说“不用找了”的时候冒出不和谐的声音而被我塞了一支糖葫芦，无视于行人诧异的目光，目不斜视昂然前行。
好容易捱到了个馄饨面摊歇个脚，韦一笑刷啦啦在桌上搁下一干物什，手好歹得了闲，把嘴里叼着的那支糖葫芦取了，扭过头瞧着我，郁郁地说：“女人孩子的，一个词儿，麻烦！”说着还心疼地瞧了眼瘪下去的荷包。
我叫了两碗馄饨，一面舔着糖葫芦，听这话便笑了，“又不是你的钱，心疼什么。再说灾年里县城虽波及得不算厉害，但粮价飞涨之下，小户人家都勒紧腰带省吃俭用的要紧，自然没什么人有闲钱去照顾这些小买卖的生意。这些小本生意的，不开张便没入项，开了又没人买，都在勉力支撑聊胜于无罢了。你们江湖中人不是整天叫着劫富济贫吗，济了他们比便宜那些大户开的酒楼饭庄好。”
韦一笑眉头一挑，想说什么，却又嘻嘻一笑不言语了。那边煮馄饨的老伯已端了两碗上来，他接过了便吃起来，吃相还不错，只是自个儿在那眉飞色舞还当别人看不见。
我和他相处数日，斗嘴连篇，早知道他为何得意得尾巴都翘起来了，咬开了糖葫芦上最后一个山楂，顺着木签把它推到尽头落入我嘴里，一面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因为我懒得辩驳“女人孩子是麻烦”而沾沾自喜的韦某人。
馄饨吃完，韦一笑又苦着脸拎起了各色什物，我好心替他拿过了糖葫芦，想了想，从韦一笑那荷包里多掏了几个铜板，向那馄饨老板打听了城里车马行的所在。韦一笑瞄了我一眼，忽然想起嘴里没被塞上东西，嘿了一声道：“问这个做什么？”
我翻个白眼：“老哥我体恤你行不行啊？找匹马骑着免得你把鞋底磨穿了。”
韦老哥讪讪而笑，不知道有没有腹诽我看不起他的无上轻功。
车马行订了马匹，付了押金就可牵走。这车马行是全省连锁，上路后到下个县城的分号既可交付马匹取回押金，也可换蓄了马力的马再走，确乎方便得很。
因为灾年流民道路不靖，车马行生意也萧条，我们这笔生意虽不大，可做一件是一件，老板也露出点笑脸，和我们聊起来。说这个月根本没做成几件生意，想遣散手下关张又怕万一有客人来失了这老字号的信誉。却是今天才转了运，生意一做就做成两件。刚才他们别处一个分号的车夫来，在这儿换了马，他伺候的那对老夫妇倒还嫌那马车旧了颠簸，可惜这里没什么好车，否则换个车还可多落一笔铜钿。
得了想要的信儿，我也不多说，就和韦一笑直接回了客栈。第二日打马上路，因穿着不错，出城倒是无碍，城门守卫给了路引，还叮嘱了一番道路不靖旅途小心云云。而金花银叶的马车也不出所料地和我们从一个城门出来，同向皖北驶去。
出城之后坐在韦一笑怀里的我回头看去，只看见远处城墙上残雪未融，一派萧索。
“怎么了？”韦一笑问我。
我轻轻道：“出来时看见有人家都贴窗花了……快过年了吧。”
韦一笑愣了愣，答不出话来。我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如何想起了风四娘，每个元霄节都找个客栈躲起来闷头睡觉的风四娘。而我的这个年则将毫无例外地在旅途上度过，之后或者很多年，都会是这样子。然后就有一点点想哭。江湖零落怕佳节，每怕佳节，偏逢佳节，佳节之后又佳节。
佳节之后，又佳节。
后来的几天我都颠簸在马背上。车马行里的马勉强比劣马好些，速度不行，长力尚可，只是饥荒又积雪的时节找不到多少草吃，更没有马料，不免渐渐饿得无力，瘦得硌人，几天后的速度便与马车仿佛了。于是偶尔会在义庄或者破庙听到金花婆婆的咳嗽声，或者在官道上听见他们那辆破马车的车轴吱呀声。
之后到了下个县城，车马行换了马，还是老样子，两三天赶出马车前头，之后就慢慢被追上，和马车前前后后，倒不知道谁缠上了谁。
路上几多照面，想来金花婆婆必是也认出了韦一笑，只是互相都没什么动作，我也乐得他们相安无事，一面苦恼自己穿越得全知无能。
这便日日往北行去，整日只见丘陵起伏，道路折转，渐渐到了淮河水域，只是道上所见河流乡渠，都尽干涸，只有积雪稍融了一层留下的一点湿气在。我记得那蝴蝶谷应是在皖北女山湖畔，只有山路小道相通，车马难行，所以也不是太急切。只是身上已极为势微的寒毒不知为何总是化之不去，甚而偶尔那被我的真气压榨得极细弱的寒流还会莫明其妙突围而出，窜入我四肢百骸，非废得好大劲才能将之收回来。韦一笑也发现了我时不时牙关紧咬嘴唇发白浑身打抖，可他虽有一身武功却对我的病情毫无办法，只能将我搂得紧些，一面加紧赶路。虽然不怎么习惯，可作为一个五岁半的小女孩，我也只能默许了他的动作。
终于在正月月末，韦一笑带我在一处山坳里走出了官道，沿条岔路进了山里。一路积雪未化，山路崎岖，再行不到五里就弃了马，由韦一笑抱着我飞奔前行，我却很杞人地担忧这匹马的命运。而蝴蝶谷却是近了。
正月料峭，山谷中虽无寒风酷厉，却也只见飞雪，不见蝴蝶。直到看见孤零零立在那里的茅屋，我才知道就是这里了。却看见屋外还站着两人，相互扶持，身上白茫茫一片，已有了层薄薄的积雪。
金花银叶？
我惊异了望了他们一眼，他们该是在前面县城就弃了马车徒步行来，韦一笑带着我紧赶慢赶，还是落后了稍许。
却见韦一笑在屋外几丈处住了脚步，似乎看了他们夫妇一眼，却旁若无人地将我放到了地上，温言道：“到了。”说着便抬头，朗声道：“胡先生可在？韦某特来拜访！”他话音清越，用内力远远送出，只振得满谷残雪纷纷滑落，一时间雪片纷扬，便如又下了一场小雪一般。
片刻之后，茅屋门开，走出个一个衣着朴素神情清矍的中年人，却是胡青牛亲自迎出。“韦蝠王大驾，真是蓬筚生辉。我算来那药用完也有些时日了，没想还能再见，快进屋让我看看人血压制寒毒效果如何……”这位胡先生说话间颇有痴意，草草表达了一下明教下属对上层的敬意后，立刻转成了对“病情”的关心，这话说的就差没开口问韦蝠王您老怎么还没死，也难怪他在明教中人缘不好了。
韦一笑却好像早是听惯，闻言只是淡淡道：“寒毒已然无碍……”便不顾胡青牛讶异，径自拉着我进了屋里。
一进屋还未觉得暖和，先见着拥挤，但见屋里地面放满了盆栽花草，让人立生无从下脚之感。想必是外面药圃的珍贵草药入冬后便都移了进来小心看顾，走动更是小心翼翼。边上还有一僮儿伺弄，见我们进来忙提示我们落脚之处，带我们入了里间，奉茶分主宾坐下。
我看着天色渐阴，这雪还有的下，心中一软，对金花婆婆心狠手辣的芥蒂不知如何就淡了，趁着胡韦二人寒暄切脉，偷偷拉过那小僮耳语几句，让他送些热茶给门外两人，若是有伞也送把过去。那小僮看了胡青牛一眼，推托了两下，终究拗不过我大包大揽将责任全都担下，嘟囔了几声还是去了。
我一笑，抬头却看见韦一笑瞥了我一眼，想是刚才都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胡青牛顺着韦一笑的目光也注意到这边，见韦一笑没说什么，也不欲管我，只自顾沉吟了一番，道：“从脉象看，韦蝠王你身上盘据多年的寒毒已然连根拔除，浑身气脉通畅真气流转自如，只要以后修习寒冰真气运功时谨慎从事切勿操之过急，当不会再有后患。”话虽如此，他的手却还搭在韦一笑腕上不肯松开，甚而微闭双眼，念念有辞起来。
韦一笑等了片刻，手微微一甩，将腕抽回。胡青牛立马着急起来，“这……”一抬头见韦一笑已肃了脸色，不敢造次，忙道：“蝠王此刻气脉畅和，内力雄浑，显然不是用我原先的法子以阳克阴用大热大燥之药消弭寒毒祸患……那法子于蝠王寒冰真气不免稍有损伤。那想必韦蝠王必是请到了内家绝顶高手，将寒毒吸出了？然则要将盘旋于人体数年已然根深蒂固的寒毒吸出，必须有蝠王三倍以上的内力方可，且不能多人合力为之。做到此事，而又不伤及与寒毒同根同源的寒冰真气，这就实在非人力可为了。此事实在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韦一笑望了我一眼，深有忧色，微微叹息道：“我也是因此才来寻你。眼下我身上的寒毒都在这女孩身上。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望胡先生救治。”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金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