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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心之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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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疏抬首凝了紧闭的窗半刻,终是伸手推开了。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金乌收敛了光亮,不再那样耀眼。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
楚君岚所言非虚,萧景疏的确惧光。平日里之所以能在阳光下正常行走,是因为服了药的缘故。
只是,这药物的方子讲究以毒攻毒,以火毒入药,来抵御阳光。每饮一贴,火毒便加重一些。到最后,毒渗骨髓,就是真正的药石罔医了。
但巧的是,萧景疏身中寒毒,火毒、寒毒相互压制,一时之间,倒也没出什么大问题。
只是……依楚君岚所言,这名为“一叶障目”的寒毒虽来势汹汹,但五年便消散殆尽,届时她岂非火毒攻心,再无药可医?
罢了,罢了。
摇摇头,萧景疏看向楚君岚,笑道:“枯坐也是无趣,走,我请你去看场好戏。”
“好戏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楚君岚挑眉。
不是什么时候会开始,而是,什么时候开始。
“落日之前。”萧景疏浅笑,伸手轻轻拨下自己发间的一支银钗。这钗样式简洁,只在顶端镶嵌了一粒小小的夜明珠。在这并未点灯的昏暗屋子里,幽幽散发着淡绿色的荧光,如同那夏日躲在草丛间的萤火虫般。
楚君岚猛然想起,喝第一道茶时门外传来的急促哨声。那想必便是“好戏开始”的信号了。
旋即起身,楚君岚却发现因跪坐太久,她的腿脚竟有些发麻,颇有点站立不稳。
正欲推门的萧景疏回过身来,握紧了钗子的手松开又一瞬合拢,做了个请的动作,“缓缓就好,看戏也不必如此心急罢。”
眨眨眼,楚君岚待身形站定,俯身回礼,道:“请。”
萧景疏勾唇,先一步出了门去。方才她行的是宫礼,而楚君岚却是抱拳回礼,明显的江湖人。
她突然有些羡慕楚君岚,人在江湖,活得该是怎样的肆意潇洒啊。
“母亲您说,输赢对错真的那么重要吗?”
萧景疏曾经抵不住心中疑惑,这样问过自己的母亲言皇后。
当年月下,年幼的她,那时正是满面的无忧之色,出口的话,认真却又脱不了一分稚气。
皇后闻言不禁一笑,那抹笑容甚是妍丽,却又于弯唇之际带出了些许戾气。
夜空之下,万籁俱寂之时,萧景疏只听得母亲用轻柔的语调对她道,“疏儿,你要清楚,有时,一场对局的输赢,便会决定你的命运。只有比敌人更狠,未来才会被你握在手中。”
萧景疏无由在母亲的话中听出了果决。
“那对错呢?”萧景疏拉了皇后的袖袍,又问道。
言皇后略略思索了一会儿,神思渐远,忽而她展颜一笑,只抬手抚了抚萧景疏发顶。
她说:“疏儿,对错不重要,结局,才是关键啊。”
犹记当时,她握紧了手中银钗——这是生辰之日母亲送给她的,虽皱了皱眉,却不曾反驳,“母后是想告诉疏儿,为了得到自己所希望见到的结局,可以不择手段,是吗?”
言皇后拉过萧景疏,唇角向上勾起,似乎是想说出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无言看着她的侧脸。
沉默半晌,言皇后忽的搂过萧景疏娇小的身子,紧紧的抱着她。
萧景疏身子前倾,手微松,那发钗便掉落在地,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良久,萧景疏才听到母亲坚定的话语,“没错。”
“为什么?”她不禁想得到答案。
言皇后微微一笑,“只因你,生在帝王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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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疏在宫外是有住处的。
因她身有掌镜使之职,虽并不常行其事,但总有在外的日子,为了省去多余的麻烦,她便买下了一座宅子,权作自己宫外住所。
萧景疏的住所与刑部相距不远,同楚君岚坐马车前往刑部大牢所需的时间也不过是三四盏茶的工夫。
眼看着楚君岚利落的跳下马车,萧景疏弯了弯唇,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想必这便是刑部大牢了。”楚君岚眨眨眼,立于萧景疏身侧。
萧景疏向侍卫出示掌镜使令牌后,便一指那篆书匾额,笑问,“与悬镜司相比如何?”
言语间并没有挖苦的意思。
轻哼一声,楚君岚率先一步走了进去,萧景疏却不急不缓坠在她身后。
“比之悬镜司,自然是大气多了。”行了几步后,楚君岚突然回道,此刻,阴影已将她完全笼罩,像是戴上了一层黑色面纱,“不过内里还是一样的阴森啊。”
将掌镜使令牌挂回腰间,萧景疏笑了笑,答得不急不缓,“阴私之地,自然阴森可怖,堪比幽冥了。”
一笑,楚君岚讽道,“你倒是了解。”
萧景疏神色微怔,下一瞬便又回过神来,她自嘲般勾唇,并不答话,只说,“大路尽了,我们该换条道了。”
怎么会不了解呢,毕竟,所谓阴私,是她所必须学会与掌握的手段。
楚君岚对萧景疏的转移话题感到了愧疚,她方才好像,戳到了这位实权公主的心中痛处。但同时,楚君岚也清楚,对于萧景疏来说,同情是完全不需要的,她的坚强冷静,以及被深藏的那一份柔软,楚君岚都看在了眼里。
“换条道?”楚君岚转过神来,疑惑道。
还有别的路吗?
颔首,萧景疏带路往左行去,而关押着假的楚君岚的牢房却在右侧倒数第二间。
“既然是看戏,也不能那样正大光明,还是不要驳你舅母的面子了。”萧景疏解释着,脚步不停,眉眼间闪烁着微弱的笑意。
楚君岚唇角上扬了几分,“也对。”
绕了一圈,萧景疏终是在一面石墙前停下了脚步。她伸手略用力一推,石门旋转,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萧景疏率先提步走了进去,轻轻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浮灰,她道,“就是这儿了。”
环顾四周,楚君岚疑惑着摸了摸石壁,触手冰凉,指节轻叩,却有清脆的回响。
“不见其人,但闻其声。”萧景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楚君岚侧耳倾听。
果然,短暂的寂静后,便有说话声自石墙那头传来,不大,却很清楚。
楚君岚了然,她方才的敲击,似是引起了对方的主意,不过好在,那人并不知道这响动是从哪儿传来,自是无从查起,无从怀疑了。
“楚姑娘,您是选择痛苦的死,还是现下的直截了结呢?”
“悬镜司手段素来严酷,景宁公主更是不可能放过你,虽此刻姑娘身处刑部大牢,看似安全,但这刑部尚书可是誉王之人,您别忘了,誉王最疼爱不就是他这小妹吗?景宁公主说什么,想必誉王都会答应,何况只是要姑娘的性命?”
“娘娘已经尽力,可这刑部着实是铁板一块,踢不动的,若动静闹大了,在朝对太子也极为不利,姑娘您看,太子可是您亲舅,怎么着也得替他着想,姑娘此去,权当报了骨肉亲情。”
“您是聪明人,也应思忖下一步该如何行事了。”
“话已带到,奴婢告退。”
萧景疏听完这一席话不禁勾唇一笑。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冠上骨肉亲情之名,施逼人身殒之事。这越贵妃的手段,倒是管用。
俗话说蛇打七寸,这楚君岚的“七寸”,首当其冲便是亲情。而她越贵妃,正是楚君岚舅母,也是她仅剩的亲人。如此一来,楚君岚岂不会倍加珍惜于她?
只是……命心腹宫人前往刑部探看死囚,越贵妃好大的手笔。该说她杀伐果断,还是冷血无情呢?
弯了弯眉眼,萧景疏侧目去看楚君岚,只见她眸色微深,却神色未变。想必是早便猜到越贵妃会如此了。
也是,从一开始她便不信越贵妃真会救她于水火。
“你说,何为人心?”
楚君岚突然开了口,目光灼灼,其间带了恳求。
她想要个答案,萧景疏清楚。
“人心?”她笑着反问。
沉默片刻后,却摇摇头,惋惜一般道:“有道是人心易变,这亲眼所见之事,还能有假?”
两人相对而立,四周一片寂静,除却清浅的呼吸声,再无其他。
“可我仍旧渴望相信。”
诧异抬眼,萧景疏一怔,“理由?”
亲眼所见之事……岂能有假。
如此,为何还不选择放弃?
楚君岚莞尔一笑,言语间带出了几分独属于江湖女子的明快,“若是事事猜疑,步步心计,岂不陷入瞻前顾后之境,人生再无快意?”
“你可知在这宫闱之中,唯有步步为营,方可保己无虞?”反问,萧景疏答得毫不犹豫,这本就是无需赘述的事实。
抬目,楚君岚并不反驳,只是问道:“萧景宁,你可累?”
萧景疏不由愣怔了一下,在她的记忆里,似乎从没有人这样问过她。母后和哥哥早已习惯了尔虞我诈,他们希望萧景疏能够成为强者。作为强者,一旦感到疲累,就会被人找出错处,所以,她一定要坚强,不能累。
可又有谁知道,她早就厌倦了这一切。强撑着不过是怕母后和哥哥失望罢了。
“总不能因一人背叛便再不相信别人吧?这太过武断了。”楚君岚道,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后又接口,“赢了赌局便要我忠心,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萧景宁,你也是渴望相信的人,跟我一样。”
萧景疏扯了扯嘴角,勾出一抹苦笑。
身在局中,她看不清自己,而局外的楚君岚,却是看得分明。
可这……毕竟是需要勇气的。
“那么。”萧景疏转移了话题,“你输了赌局,可愿履行承诺?”
险些笑了出来,楚君岚瞥她一眼,无奈道:“愿这个字就不必用了,我可是答应了你的赌局,而不是被逼答应的。”双掌一合,相击出声,她玩笑道,“江湖人自当信守承诺,该改成‘应履行承诺’了。”
彷徨在她言下消散殆尽,萧景疏眨眨眼,向楚君岚伸出手,“忠心呢。”
“解药呢。”毫不让步,楚君岚重复了萧景疏的动作。
两人目光一对,忽地相视一笑。
萧景疏松开了握成拳的手,白玉小瓶正落在楚君岚掌心。
轻轻摇了摇白玉小瓶,楚君岚“咦”了一声,诧异道:“不止一粒?”
“见面礼。”萧景疏解释,眉目间更显温和,“乌金丸是悬镜司秘药,从不外传,瓶中除却解药还有一粒乌金丸,你为灵药山庄庄主,对这从未见过之毒,怕是会有几分兴趣罢?”
楚君岚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
真是……善解人意。
不过,她的确很喜欢很喜欢这份见面礼。
“却之不恭。”楚君岚挪了挪步子,面上不露分毫,话语间分明满是喜色,“那这份见面礼我就收下了。”
萧景疏见此情形,不由得掩袖,遮去明晃晃的笑意。
“越贵妃如此狠毒无情,你……”萧景疏终究问出了她最好奇的,但她怕触动楚君岚心中伤口,话还未尽,就收了话,住了口。
神色未变,楚君岚笑道,“我就猜你最想知道这事儿。”她握紧了白玉小瓶,竟完全不在意,“我不恨她,只可笑自己愚蠢,明知她对我毫无感情,却还犹作不知,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