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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千千结(二) ...

  •   这日子夜,皇帝急召太子入宫。太子回府时已尽天明,眉间怒气难掩。
      太子府中一片寂静,上至太子侧妃,下到小厮侍女,无不噤若寒蝉,跪在寝殿外一动不动。
      温蓿不在其中,只是因着太子回府前嘱咐过一句,莫扰了她。
      太子府上下数百人,独一小小侍女睡得安稳,这何止是荣宠,这简直是骄纵。只是须知树大招风,这样的宠爱实非好事。睿王行事谨慎,运筹帷幄,怎能不知其中蹊跷,一早便派人知会温蓿。
      这寝殿,必须要去。
      温蓿得了口信,待到卯时才赴往太子寝殿,到的时候石阶前黑压压地伏了一片,她没有说话,也顺着末尾跪了下去。侍奉太子的掌事眼尖,远远瞧到她,忙转回屋内,不大会儿又出来,弓着身走过人群,停在温蓿面前,低声道,“太子殿下请姑娘回苑。”
      她谢过恩,却未动半步。
      掌事见状,又是急匆匆地小步跑回去请示太子。

      不多时又回,这次却奉了指令宣温蓿进殿。
      那是一条很长的路,温蓿低眉顺目地穿过两边的人群,或艳羡或愤恨,或探究或讶异的目光无一例外的落在她的身上,然不论哪般,也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直抗其锋芒。她骤然间了悟为何千古帝王纷争都如此惨烈,无论是手足兄弟,抑或血缘姻亲在王位面前,皆显得不值一提。
      这种万人瞩目的感觉,着实令人着迷。
      遮挡视线的珠帘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叮当作响。温蓿停在帘后,不知是该进去还是就此止步。
      踌躇片刻,她还是伸手撩起了珠帘。
      太子端坐在案台前,头发向上梳起由一根青玉簪一丝不苟的束住,没有想象中的盛怒,他甚至还在平静地练字。
      温蓿奉了杯茶过去,太子没接也没拒绝,连眼睛也未动一动。
      她想了想,站在一旁就着砚台研起了墨。他笔不停,她的手便也不停。
      精心雕镂的八角窗外透进来微弱的亮光,温蓿悄悄揉了揉酸软的手腕,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从来时到现在,约莫有一个多时辰了,想来外面已经大亮了。
      似是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太子终于放下了笔,拿起了那杯已经凉掉的茶。
      “殿下,”温蓿虚挡了下他的手,“茶凉了,奴婢再给您沏一壶。”
      “温姑娘。”
      “奴婢在。”温蓿回头福身,虽未抬头却感受到太子一步步的逼近。
      绣着暗金丝线的黑靴堪堪停在温蓿面前不到一步的位置,她能清楚的听到太子均匀而绵长的鼻息。
      屋内一片静默,温蓿熬不住,抬眼看向太子。太子也看着她,却也不是在看她,她并不知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怪异的感觉,只是禁不住一阵阵脊背发凉。
      “肤若凝脂,眼含秋波,眉似远黛,唇如含珠,古人诚不欺我,”他低喃,“温姑娘生的真好。”
      案上最后一根挣扎着不肯熄灭的红烛也燃尽了,忽的迸发出一丝明亮如初的光芒,再便彻底没了动静。雕着繁杂花纹的红木床猛地向下一沉,原本平整的绸被被剧烈的动作蹂躏的皱在一起,柔顺的青丝散乱着铺了满床。
      远方天际,一片青白。
      这叫什么来着?
      白日宣淫,好不快活。

      铜盘磕在地上,发出“铛”地一声。
      温蓿缓慢地扭过头,冲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磕磕绊绊地爬了过去。
      她飞速地往嘴里塞那块干硬的馒头,纠缠在一起的发丝挡住了视线,所以她并未看见今天送饭的人是谁,更没有看见送饭的狱卒身后还站了一个人。当那个人颇熟稔的叫出她的名字时,温蓿吓了一跳,手一僵,还未吃完的馒头直直地落在地上,滚了几下,沾满了泥。
      “许久未见,温姑娘可还安好?”他语气平和,就真的像是阔别多年的老友重逢时平常的问候一般。
      温蓿攥着衣角的手一紧,终只是规规矩矩地跪正了身子,颔首。
      许是这回答太过冷淡,让询问的人接不了话,于是只剩下凝滞的空气,胶着住了呼吸。刺骨的寒气从粗砺的地上钻进腿中尚不知足,还阴冷的窥伺着整个躯壳,送饭的狱卒守在很远的地方,密闭的空间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温蓿觉得这一幕恁地熟悉。
      三月前的睿王,此时的太子。
      “我也可以救你,为何你偏偏执迷不悟?”
      流离南疆之恨,家破人亡之仇,难道不该报?恩人之命,父亲的在天之灵,难道不该守?救?
      拿什么来救
      不忠不孝,还是血海深仇?
      她听见牢门重新落锁的声音,听见他远去的脚步。
      本非同路。
      她垂首跪在地上,瘦削的肩头止不住的颤抖,条条青筋自脖颈暴起,映衬着苍白的脸,显得分外狰狞。
      乳娘垂死时无力滑落的手,父亲最后一次上朝前接过那杯她奉的早茶,宣旨的太监尖锐刺耳的嗓音,邻人匆忙行过时冷漠的眼神,街头染血的青砖,草堆里肆意爬动的蛆虫,牢门外“毕剥”燃烧的柴火,皇孙贵胄厚实温暖的大氅,赤裸交缠的胴体,绣至一半的帕子……
      她的喉咙剧烈地颤动着,她张大了嘴,咸涩的泪水乱七八糟的淌下来,滴在地上。一句不成声的悲鸣硬生生从毒哑的嗓子里憋了出来,温蓿挣扎着爬向锈迹斑斑的牢门,用身体撞了上去,一下又一下。
      奇迹般的,门开了。
      她的动作却停了下来,一切都定格在那个瞬间。
      她瞪大了眼睛,凝墨的瞳孔里映着高窗外清冷的月光。

      “姑娘,回神了。”那位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素衣公子出声唤了一句。
      温蓿接过他递来的帕子,绸帕边角的位置完整的绣着一支素净的梅花,一半针脚细密,一半手艺粗糙。她来来回回地抚摸着那小块刺绣,未觉间泪流满面。
      “姑娘与我乌有巷甚是有缘,未知姑娘可愿定居于此?”
      温蓿怔顿,抬头。他的眉眼愈见清晰。
      那分明,就是太子的眉眼。
      她抿嘴笑了,面色酡红。

      “皇上,事情办妥了。”
      “景行去了?”
      “回皇上,奴才半路上遇见了太子殿下,太子问奴才去做什么,奴才回说去给温姑娘送饭,太子便许奴才跟着去了。”
      “太子可知吃食不妥?”
      “奴才并未露马脚,太子想必没有察觉…”他顿了顿,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帘后的人挥了挥手。他小步后退,转身带上了门。
      回去的路经过御花园,一股子香气直冲进鼻子里,黑夜中仍依稀瞧得出来几丛半开的花在月色下美得惊人。这个冬天可算是熬过去了。
      说来也怪,太子离开牢房时为何只是虚锁了门,是忘记了还是早便知道馒头里下了毒,温氏注定逃不掉?逃不出去便让她死在牢里便好,又何必不锁紧牢门?他一边走一边想,帝王家的心思实在是难以捉摸,陛下伪造温氏受睿王指使送密信诬陷太子的假象,一来给太子提了醒,这东宫主位有人虎视眈眈,再又彻底灭了太子对那位温氏相肖的主子的念想。这样看来,皇上对死去的穆贵妃之情深是如今的皇后娘娘怎么也想不到的,自己坐上后位有什么用,亲生儿子也只能屈居人下,做个王爷而已。
      幸好自己是皇上的心腹,不然如那个可怜的……
      他惊惧地睁大眼,倒了下去。
      御花园旁的小径,静谧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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