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姽婳》予渔

19、第十八章

　　苏言见到柳家家主柳溥实已是七日之后。

　　琼林宴后，苏言依据惯例被授予六品翰林院修撰的官职，苏言的顶头上司是一个食古不化的老翰林，这老翰林恰是金殿上摩拳擦掌想要教训苏言这忤逆亲父、大逆不道狂生的几个人之一，此时见到苏言落在了自己手上，极重养生的老翰林开心地多食了好几碗饭，然后义正言辞地丢给苏言一大堆积年的卷宗让他整理归类。

　　这些陈年卷宗堆积了很多年，有很多混杂在一起，饶是苏言聪慧，这些日子整理起来也是灰头土脸，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见到苏言毫无异议地整理卷宗，并一卷卷归置得十分整洁，一手漂亮的小楷贴上封条将整理出来的卷宗分类，饶是心存偏见，老翰林却不得不承认苏言处事十分之认真细致。

　　苏言见到柳家家主柳溥实是在柳家京都的别院之中，柳溥实到了京都之后便给柳如关了禁闭，柳如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自己爹爹发这么大的火，知道这次自己实在是错的离谱，倒是真的乖乖被关在屋子里没有出去跑。

　　苏言见到柳溥实，恭敬地上前执了一个弟子礼。

　　这是一个两鬓微霜，容颜俊朗的中年男子，举止文雅不像一个巨贾，反而更像是苏言熟识的学塾里的先生。

　　柳溥实嘴角的笑容深了些，却是坦然受了苏言一礼。

　　“苏状元此番要见在下，所为何事？” 柳溥实墨青色的衣袖一扬，转身端坐在椅上。

　　苏言直起身，耳根微红，望着前方淡笑的柳溥实，手心微湿，只觉此时比先前的殿试还更加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俯身长揖，语调清泠如玉，却不掩其内蕴的诚挚，“在下想请先生将爱女许配给我，此后自当如先生所愿，珍重之，顾惜之。纵江山倾覆，亦将竭力护她远离纷乱是非！”

　　此言一出，柳溥实笑容顿僵，望向苏言的双眸如电、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威压。

　　苏言仰头直视着他的目光，眸光清冽，不闪不避。

　　柳溥实望向苏言袖中握成拳的双手，眸光夹杂着一丝奇异，良久，唇边忽然逸出一丝笑，“起来吧！”

　　望向站立如修竹的苏言，柳溥实眸光里闪过一丝感慨，“你是何时知道的这一切？”

　　没有否决自己的话，却问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这是……

　　答应了？！

　　苏言纵然早已经料到这个结果，不敢过分情绪外露失了稳重，他直起身，才发觉身子已经有些僵，唇畔却仍然不由自主地露了一丝笑意，这丝笑意微微，却衬得他整个人更加丰神俊朗，他努力平静下来自己的情绪，望向柳溥实复杂中夹杂着趣味的眸光，恭声道，“三年以前……”

　　三年前，柳如将自己最爱的那对琉璃娃娃带给苏言看，却不慎打碎在了他的书房，柳如十分沮丧地回了家，苏言却捡起所有的碎片，去问隔壁古董铺的掌柜借了黏胶想将那破碎的娃娃粘起来，就在那破碎的透明娃娃的底部，苏言发现了小小的“渝州”二字。

　　当今皇帝多疑，战功赫赫极得民心的西北王是他的一桩心病，为了遏制西北王的势力，西北王的封地靠近边陲，而渝州，恰是西北王封地的省府。

　　随着各地民乱四起，以战功起家的西北王近年来愈发显赫，和朝中隐呈对立之势，而渝州作为西北王府邸所在地，更是难以进入，盘查得极其严格。

　　这‘渝州’二字刻字如此隐秘，这般巧夺天工的手艺，绝对不是传闻中工艺落后、民生凋敝的的渝州所能有的。

　　……

　　那一夜，苏言在书房一夜未眠。

　　他一点点回顾这些年与柳如相处的瞬间，想起初见时小猴子问自己的那个图腾，想起林间武功高强的黑衣人与柳如形状相似的桃花眼，想起柳如给自己捎来的极其珍贵、连读书世家都不能有的藏书，想起书上那些精辟而犀利的注解……

　　“您是西北王的人！”苏言仰起头，望向眼前这与自己有半师之谊的中年男子，眸光复杂，语气落地铿锵，坚决而笃定。

　　苏言知道自己入了这眼前男子的算计，然而，苏言此时却生不起一丝愤懑之心。

　　这男子坦坦荡荡，施的都是阳谋，更是以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所在相依托，苏言本想逃脱，最终，仍是自己甘愿入局。

　　“我算计了你！”柳溥实望向苏言，一双和柳如几近一模一样的桃花眼里含了一丝赞叹，声音却难得的流露出一丝疲惫，“西北王于我有生死大恩，我早已誓死效忠，然而如儿无辜，这般施为，我只是想为她谋一条生路……

　　说罢一顿，望向苏言的双眸褪去了厉光，隐有恳切之意，“我这些年知道太多秘事，无论大业是否继成，我恐怕鲜少能得善终，这世上我唯一难放下的牵挂就是如儿，还望你记住今日所言，护她一世安康！”

　　苏言眸光微凝，再次躬身行礼。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

　　二日后，苏母至京，十日后，媒人上门提亲。

　　京师这几日忽然又起了一个传言，甚至盖过了前段时间疯癫的西北王世子的风头，这传言说的是那“春风一笑苏郎顾”的苏状元，在家乡钟情于一商户小姐，两人情投意合，如今苏状元功成名就上门提亲，那商户家却有个“不娶官家女，不嫁食俸郎”的古怪家训，竟是拒了这京师炙手可热的苏家状元的求娶！那女子也是痴心，不顾父母阻拦硬要嫁给苏状元，那家父母见劝阻无用，竟是恪守家训狠心将亲女逐出了家门……

　　听闻那俊美之至的状元郎已有心仪之人，京师的姑娘们碎了一地的芳心，咬碎了银牙，对那传闻中的商户女又嫉又恨。

　　而那个被众女惦记着的商户女，看着前几日言笑晏晏的父亲忽然间变了模样要将自己赶出家门，只觉自己爹爹不是得了失心疯便是鬼上了身。

　　“爹爹，您莫生气……”柳如叹了口气，熟门熟路地收拾好包裹，“我先去客栈住几天，等您气消了再回来！”

　　见到自己女儿这副懒散惫怠的模样，柳溥实抚了抚额，只觉心里比算完一个月的账还累，瞪大了眼厉声喝道，“女儿家家的，成天日往外跑！像什么样子！”

　　柳如打了个呵欠，掀起眼皮无奈地望了望自己不知为何又怒气冲冲的爹爹，再次叹了口气，“那爹您究竟想女儿怎样呢？”那场大病终究给她的身体造成了损害，柳如现下经常白天便觉得疲累困顿。

　　望了气色较之先前差了许多的女儿一眼，柳溥实眸中闪过一丝心疼，忽然转过了头，声音低哑，“你去苏家……”

　　“什么？”柳溥实的声音很轻，柳如并没有听清。

　　“你去住苏家！”柳溥实转身，额角青筋直跳。

　　柳如这次听清了，眸光一亮，先前的惫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爹爹您放心！”柳如此时倒是正经了起来，上前施了一礼，挤了挤眼睛，努力让自己显得不要太欢喜，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这次我一定给您拐了苏言当女婿！”随即面色一变，脸上迅速挂上哀切的表情，掩面大步出了门，直往苏府的方向行去。

　　“这时倒是机灵了！”

　　望着自己女儿那雀跃的模样，柳溥实摇了摇头，强撑的怒气瞬间消散，平素精光内蕴的眸子褪去了厉色，带上了一抹显见的担忧，倏地叹了口气，“真是一个傻姑娘……”

　　柳如如愿住进了苏府，这行为恰恰附和了京师沸反盈天的传言。

　　然而柳如并未与苏言在一起待上几日，因为苏言忽然接到一则圣旨，圣旨上说七公主病重，要有福之人前往江南灵雾塔为七公主祈福。而今科状元苏言，便是高僧算出来的有福之人。

　　灵雾塔到京师快马加鞭也需半月，再加上祈福的日子，这趟差事非两三个月不能成行。

　　七公主是丽妃的女儿，二皇子的亲妹，听闻其仁善貌美，博学多才不输男儿，在京师素有美名，深得皇帝宠爱，眼见白发苍苍的皇帝泪眼朦胧、一脸期望地望着自己，神情莫测的内侍端着圣旨候在了一旁，然皇权大于天，纵然心觉蹊跷，苏言还是硬着头皮接了这道圣旨。

　　那高僧算好的出行时辰恰在当晚，拜别了皇帝，苏言急匆匆带着一堆随行的侍从回到府内收拾好行李准备出行，一片仓促忙乱中，苏言只来得及将柳如唤道一旁，耳垂微红，神情却异常端肃，郑重地望着她，“我回来后必娶你！”

　　柳如本以为苏言是要拖自己照顾苏母，正要拍胸脯保证，猛不丁却听到了自己这一辈子最期盼的话，当下愣在了原地，只觉自己被天大的运道砸中，整个人恍恍惚惚，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眼中的欢喜满得似是要溢出来。

　　可惜苏言连多看一眼欢喜得脸颊通红的柳如的时间都没有，皇帝派来的侍从又开始在身后唤，苏言深深地凝了柳如一眼，抿了抿唇，望着柳如望向自己的闪闪带笑的眼，唇畔不由也露了一个笑，最终转身大踏步离去。

　　……

　　到了这里，如果说这个故事前半部分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少年岁月，宛若春日般芳菲初绽、云开雾霁，让人见之心生欢喜；而那伴随着宿命而来的，突然的变迁，宛若一把利刃横空劈下，伴随其后的暗流汹涌，鬼蜮人心，宛若突如其来的最生冷的寒冬，给人间带来无数的伤逝和苦痛。

　　而这个腐朽破败的王朝，终究开始了她灭亡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