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夜》路赞橘延

1、初始之日

　　隆庆国人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先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被同胞兄弟篡了位，紧接着爱民如子的黎老丞相一家三百多口一夜之间被灭了门，镇守府门的石狮都被浸成了红色。这么大的事朝廷居然视而不见，反而以最快的速度提拔了新丞相。
　　这么一来，原本由黎老丞相一手监督的靖江修坝之事也不了了之，雨水一来，之前修好的石坝也被冲走大半，离靖江最近的元和镇也损失惨重，但看着丞相府的惨案，也没人敢说什么。
　　是夜。刚满八岁的黎函漱完口，正准备上榻，门就被人大力推开了。
　　“函儿，快起来！”来人是黎函的娘亲，后面跟进来的丫鬟抱着一个包裹。
　　“怎么了，娘亲？”黎函接过被包的严严实实的妹妹，有点慌乱。
　　“这里有几张银票，碎银我让秀月包起来了，省着点花够用一年。你逃出去后记得不要走大路，从小路去襄阳！那里有你爹爹的旧识，他们会收留你！快走！”
　　“原来小公子在这儿！快来人！大夫人也在！”房门再次被踹开，冲进来了一个蒙着脸的黑衣大汉，忠心护主的丫冲上前去想要阻挡大汉，大汉低嗤一声，抬手便砍飞了丫鬟的头:“还想跑哪儿去？”
　　“我跟你拼了！啊————”
　　“娘！”黎函愣愣的看着死死抱着那人腿的娘亲，差点哭出声。
　　“走啊！”黎夫人没时间抹去顺着鬓角淌下的血，也没管大汉一刀一刀砍在背上的疼，只是用尽全力一口咬上了大汉的腿。
　　“啊——！！你这个疯婆娘！”大汉疼极，一刀削了黎夫人的头，也削下了自己的一片肉。等缓过劲来，黎函已经不知所踪了。
　　大汉奔出院门，刚张开嘴，却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箭射穿了脖子。
　　房里凭空出现了两具小孩的尸体。看体格，正是逃出去的黎函两人。
　　大火从房里蔓延出来，点燃了整个丞相府。
　　火烧了一夜，等朝廷派人来清点尸骨时，完整的已经捡不出来几具了。
　　黎函背着妹妹逃出丞相府后，没有立刻离开城，而是偷偷绕到对面的府邸，躲进柴房捱了一晚。一直醒着的妹妹也很听话的没哭，安安静静的咬着手指，小眼睛滴溜溜的转。
　　“我们回不去了。妹妹，以后只有我和你了。”黎函也不管妹妹听不听得懂，自顾自的说着。眼泪淌在脸上痒痒的，黎函用手背一抹，抹了一手的血。娘亲手指的温度还停留在他的脸上。这很好，以后他都不会再哭了，至少这样还能留住娘亲的味道。
　　第二天，城门刚开，只睡了两个时辰的黎函就抱着妹妹混在乞丐堆里出了城。
　　一路上也没有什么追兵，在零碎散银花的差不多的时候，黎函走进了襄阳的地界。
　　连日来的奔波让黎函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早已看不出养尊处优的样子。逃出府时穿的衣服早已被埋到路边的树林里，现在穿的衣服还是路过一家农户，好心的大爷给的。
　　四处打听，黎函终于找到了娘亲说的那户人家。院子不大，但却很干净。墙角搭了几根枯瘦的竹竿，上面爬了一株郁郁葱葱的丝瓜，一只黑狗懒懒的爬在阴影里。
　　“你找谁？”院子里走出来一个年轻妇人，笑眯眯的看着黎函。
　　“请问是这里是不是莫家？”
　　“对。我相公出去摆摊了，太阳下山后才回来。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道了谢，黎函走进了小院。
　　“进来呀。”妇人招了招手，见黎函没动，又牵起黎函走进堂屋。
　　“你先坐，我去倒水。”
　　黎函小心翼翼的把妹妹放下，端起水碗喝了一口，瞪大了眼睛。
　　看见黎函的表情，妇人笑着说：“我放了蜂蜜。看你这么瘦，一定要好好补补。”
　　又喝了一口，怀里的妹妹嚷了一声。“小丫头也想喝呢！你慢慢喂，不够我再去倒。”
　　聊了几句，黎函知道了妇人的名字。“我叫林语儿，排行老三，街坊邻居都叫我语三儿，要是愿意，你可以唤我三嫂。”
　　“我是黎函。这是我妹妹黎音。”
　　“哎哟！原来是黎大哥的孩子！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黎大哥还好吗？不知不觉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去看看他......”林语儿爱怜的摸摸黎函的头。
　　“爹爹他......爹爹他死了。丞相府被灭门，只有我和妹妹逃出来。”
　　“什么？！”林语儿一下子站起身，差点打翻水碗。“黎大哥竟然死了......”
　　良久，她一把把黎函揽进怀里：“ 从京城到襄阳这么远的路，辛苦你了。来到我家就好好住下，什么都不用担心。正好我没有孩子，你若愿意......唤我一声干娘？”
　　黎函没回答。林语儿也不介意，又安抚了几句便走出堂屋开始准备晚饭。
　　菜刚上桌，也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挑着担子走进了小院。
　　“真香！今天生意不错，多赚了好几文呢！哎，这小子哪家的？怎么从来没见过？”顺着墙角放下担子，男人蹲到黎函面前。
　　“这是黎大哥的孩子，刚刚来没多久。”
　　“这感情好！那我黎哥呢？哪儿逛去了？”男人偷抓了一块肉塞嘴里，含糊不清的问到。
　　“曲哥......”林语儿迟疑。
　　“我爹爹没了。”黎函盯着男人嘴角的油光，突然感觉很亲切。
　　“啥？啥叫没了？”男人还没反应过来。
　　“就是死了。”
　　黎函面无表情的接了一句。男人感觉自己胸口被人揍了一拳，狠狠的。
　　半晌，男人开口了：“以后这里就是你家。有啥事老子给你端着！”
　　“行了，吃饭吧。这么长的路，孩子都给饿瘦了。”林语儿端出了最后一盘菜。
　　“哦对了，我叫莫曲，她男人。叫我曲叔就好。”男人指了指林语儿，笑呵呵的说。
　　“不害臊！函儿还小呢......”林语儿掰开男人的手，拧了拧男人的脸。
　　黎函默默的给妹妹碾着豆腐。
　　“明天让王婶儿匀点奶，孩子太小不吃奶营养不够。反正她小儿子也该断奶了。”林语儿舀了勺肉汤让黎函混进去。
　　“行。我明天带两条鲫鱼过去。”
　　吃罢饭，黎函帮着收拾了碗。莫曲看看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的把屋里最好的被子翻了出来，放到西屋里。
　　“先将就一晚，明天我让语儿给你拾出来。”莫曲抖抖被子，得意的看着黎函：“前些日子才晒过的，包你睡得舒服。”
　　黎函做了一晚上的梦。他看见娘亲带着一脸血给自己做糕饼，咬了一口，馅料混着血淌满了他的前襟。他看见爹爹笑眯眯的把他架到脖子上，走着走着，爹爹越来越矮，他问爹爹，爹爹笑着让他看只剩下白骨的腿。他还看见最疼爱自己的爷爷，站在祠堂中央朝他招手，他走过去却看见爷爷上半身挂在梁柱上，让他帮着找找下半身在哪里，找到了给他缝回去。他看见府里很多很多的人，那些人带着血，拖着残缺焦黑的身体，互相扶持着，不管他怎么喊，只是望着他笑，然后越走越远。
　　他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刚想继续睡，却听见院子里有人。黎函警觉的拿出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小刀，悄悄的推开了门。
　　“就醒了？不再睡会儿？”院子里站着莫曲。他要早起出去摆摊。
　　黎函没说话，只是望着他。
　　“哦，茅房在那边，我陪你过去？”莫曲笑笑，进屋拿出了油灯点燃。
　　“你喜不喜欢糖人儿？”回到小院，莫曲从货担上取下一个金黄的小糖人儿递给黎函。
　　“这个可以吃的。要是玩腻了就一口把他吃掉。”莫曲龇牙咧嘴的对着空气咬了一口。
　　“谢谢。”黎函看着穿在竹签上的小人儿，难得的笑了笑。
　　看见黎函笑，莫曲更是得意，又从货担里拿出了几个泥人儿面人儿，一股脑儿的塞给黎函：“小孩子就是该多笑笑，你长得又不丑，还有酒窝，笑起来多好看。像我就没有。哎，天色不早了，你再去睡会儿，我再不走好位子就得被那窝小崽子全占了。桌子上给你留了十文钱，不要告诉你嫂子。等下让你嫂子带你逛逛，想要啥想吃啥就买，钱不够就找你嫂子要。我们这儿地方虽然不是啥大城，但是好玩的好吃的东西还是多的。哎呀哎呀真不说了我得走了。晚上见咯。”
　　送走莫曲，黎函晃晃发酸的腿，慢慢走回屋里。睡成大字型的妹妹咂咂嘴，叽里咕噜的哼了几句，抱住黎函的手。
　　轻轻拍着妹妹温温软软的小身子，黎函渐渐睡着了。这一次，他没有做梦。
　　黎函是被妹妹的哭声吵醒的，急忙穿好衣服，堂屋里的饭菜已经摆好。有个白白胖胖的妇人坐在一边喝汤。
　　“看你睡得太香便没有叫你。这是隔壁王婶儿，我请她过来给音儿喂奶。吃罢饭我带你上街，刚好把晚上的菜买回来。”林语儿撑着下巴：“多吃点，多吃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饭可不能含糊。”
　　黎函在林语儿的监督下艰难的把一桌菜扫光，撑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作者有话说

　　这里新人，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