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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受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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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袁琦走后,舒禾把那只可怜的香囊交还给回去,一脸不好意思,“实在是对不住,方典膳你也知道,袁公公这人是不大靠谱的……”
方典膳摩挲着香囊的布料,有些失落,但很快摇摇头,扬起了笑脸:“是我太怯懦了,这种事确实不该假手他人……”
原来,方典膳当初入宫受训时,陈芜当过她的先生,她钦佩于他的才华气度,欣赏他既温和敦厚,又存浩气英风。
还记得考女秀才那日,她不巧偶感风寒,落笔时只觉头脑昏昏沉沉,下了考场,自责万分,恍惚望见陈芜立在廊下,她上前问礼,低着头不敢看他。
却见他递了药包过来,说这里不比宫外,宫人患病只得说症取药,所以方姑娘,谨记爱惜身体。她呆呆地捧着药包,看他流光缎的衣摆随着从容的步履翩翻而去。
她忽然悟到,“先生”并非只在课业之间,并非止于选考女官,于是往后的光景,她习惯了追随他的身影,听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慢慢地由仰慕化为爱慕……
窗轩透过的光洒在方典膳身上,映照她的双眸缱绻,温柔而恬静,舒禾心羡了,好像倾心一人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她在熠熠发光呢。
两人说了不少闺中密话,舒禾的称呼也改成了“含英姐姐”。舒禾调侃了方含英几句,却引火上身,被问起她与袁琦发生了什么。舒禾为了证明没发生见不得人的事,故作平常地说了说,谁知方含英一脸意味深长:
“香囊是袁琦踩的,你为何要替他道歉?而且香囊是能随便送的?你不会……”
啊啊啊。
“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只是耍他的罢了。”
对啊,舒禾突然发现,好好的谢礼,怎么变成要“赔”十个香囊了?
一向自负精明的她露出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的表情。
不过,想起他一会儿气鼓鼓、一会儿委屈巴巴的小模样,一股怜爱之心又占了上风。算了,就当是可怜他的。
于是纠结了许久后,舒禾终于落了第一针,绣个什么好呢?
他傻里傻气的,有时候却贼兮兮的像个老鼠,人不大点,上蹿下跳的事儿一堆。第一只便绣鼠,要是敢挑三拣四就要他好看!舒禾眯着眼轻轻哼了声。
一只胆怯的、渺小的老鼠。
一曰招财进宝,二曰聪慧伶俐,三曰逢凶化吉。都恰好是他所需要的。
老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这一转眼,宫中上下都在备着年节了。没什么大事,舒禾也不会天天盯着尚食局,毕竟大体算是摸清了。
这尚食局内人心不齐。胡司膳野心勃勃,暗地里觊觎着孟尚食的位置。年轻一辈里,典膳苏月华和殷紫萍两人总有摩擦,姚子衿看着处世温和,实则最会惹事。与其插手其中惹一身麻烦,还不如回去管管宫正司的事务。不过,尚食局倒把她当做了熟人,腊八时方含英还特意给她送了粥。
这日得了闲,舒禾把做好的香囊填上梅花瓣制的香,收好口,打上一条枣色的穗子,满意地端详了一会儿,又想到,很久没见他了。
也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舒禾又跑去尚食局串门。可惜的是,没等来想见的人。
奉太孙命前来的人竟是陈芜。
不提方含英是如何羞涩窃喜,舒禾挑剔地打量这位久闻大名的陈先生,身材高大挺拔,一双眼睛微微上挑,浓眉笔直,鼻若悬胆,周正耐看,而更重要的是,胸中有沟壑,自然器宇不凡。
舒禾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着实为袁琦那个小蠢货叹了口气,这对比起来,他是半分没有胜算啊。这样卓乎不群的人,难怪含英会心生好感。
只不过,她却想敬而远之,无他,嫉妒罢了。人家是秀外慧中,虽心思缜密深于城府,却襟怀坦白有君子之风,而她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别说袁琦了,她见着也觉得相形见绌啊。
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但舒禾还是上前询问:“问陈公公安,舒禾有一事想问您,敢问近来怎不见袁公公?”
陈芜难得惊诧了一瞬,竟有姑娘问起袁琦,这可少见,莫非袁琦先前吹嘘的确有其事?见这舒禾姑娘眼底隐有忧心和失落,可面上却故作自然,不禁心道一声,是他错怪袁琦了。
之前袁琦嘚瑟说有位佳人对他有意,要送他十个香囊,陈芜摇头说不信,他还非要和他打赌,说不出一月,必有香囊送来。
可惜的是,袁琦瞎猜主子的心思,把主子给惹恼了,罚了四十大杖,现在还下不来榻呢。去探望他,都疼成什么样了,这小子还想着赌约呢,拽着他的袖子,憋红了脸道:“这赌约就废了,我被打的事儿你可别给我瞎往外传!”
每回挨打他都这副德行,觉着丢人,就关着门偷偷挨了,不过这回打得重了,如果真有他说的那个姑娘,他大概是不愿意让对方知道,哪怕失约了也不愿。
袁琦不在,给殿下和姚子衿牵线搭桥的人就成了他陈芜,可怜他愿意琢磨一晚上弓弩射程的改进,也不愿琢磨这百转千回的男女之情。但约么也是这些天做红娘做习惯了,难得遇见袁琦的“桃花”,陈芜又做了回多事的好心人。
“我本不该告诉姑娘的……唉,袁琦领了四十大杖,一直在养伤呢。”陈芜一脸为难,蹙着眉头道。
舒禾心中一紧,四十杖!他那瘦弱的身子,这不得要了他半条命去?顿时也顾不得掩饰什么,直言道:“还请公公带我去找他。”
直房内,袁琦抱着枕头趴在榻上,浑身都不得劲,那小兔崽子怎么还不来送膳?忽然一阵敲门声,袁琦头也没回,喊了声“滚进来!”
“你让谁滚?”一道不轻不重的女声幽幽响起。
舒禾??!
袁琦连忙拉紧被子,僵硬地扭过脖子,发现真不是自己饿糊涂了,真是舒禾提着食盒出现在门口,他顿时惊慌失色,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中衣,羞赧地结巴起来:“你你你、你怎么能来这儿!出去,快出去!”
没他的允许,外人怎能进来?不用说,肯定是陈芜干得好事!舒禾也是,宦官的直房,宫女们都避之不及的地方,她身为女官怎么能毫不避讳,他这腌臜地方也敢乱闯,不知羞!
舒禾半点没被吓到,不退反进,走到榻边,把食盒放在地上,问他:“能下地吗?”
“……能。”袁琦咬着牙半天挤出来一个字,随着她的靠近,又把自己往被窝里缩了缩。
舒禾倒也没盯着看,好歹还是个闺女呢,要矜持,只是瞄了他一眼,顿时就心疼了,平日里粉嫩的唇瓣煞白一片,脸上也少了血色。她确实很想看看他的伤势,可袁琦一定会抗拒,他甚至连受伤的消息都不愿意告诉她。也是,他们本就没什么交情可言……香囊也只是闹着玩儿的。
“一会儿记得自己吃饭。”
袁琦松了口气,不可否认的是,见到舒禾,他确实是暗暗窃喜的,本来他还觉着有点亏心,因为他在陈芜面前夸下海口,说舒禾爱慕自己,也不知他们两个见到,有没有提起这事儿。
不过现在嘛,他觉得八九不离十了,毕竟非亲非故的,有哪个姑娘肯在宦官受伤时专门跑来送饭!于是又飘飘然了,忍不住扬起嘴角,结果扯到压得发麻的胳膊,瞬间又呲牙咧嘴起来。
舒禾吓了一跳,以为他是牵扯到伤处了,一着急便又想伸手给他查看。
“别!”袁琦急忙制止,见舒禾动作僵住,表情不好看,他又下意识讨好地笑了笑,“我真没事儿……”
不像之前见他时衣冠齐整,现在他虽束着发髻,却好似先前卧姿不佳,搞得头顶毛毛糙糙,还散落了几缕碎发,趴在榻上仰头望着她,比平常看着多了几分乖巧脆弱。
他不算单纯良善,有时却像个孩子,天真而乖戾的孩子,因为这张脸,他的笑容很能打动人,尽管只是他的伪装,也能让人会心一笑。
可是,没有人在乎他想什么,没有人关注他的嬉笑怒骂,没有人因为他的疼,像疼在了自己身上。陈芜不会,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陈芜那样的人,甚至不会明白袁琦为何嫉妒他招人喜欢;他的主子更不会,因为他高高在上,再亲近的奴仆,也只是能够随意打罚的奴仆。
舒禾眼中染上几分阴翳,转而又怔住了,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在愤怒,她竟然……为了一个交情不深的宦官而不平。
不知为何,方含英的几句调侃又在耳边响起,她如梦初醒,只觉得再否认已经没有意义。
即使是她这样的人,也骗不了自己的心啊。
舒禾没说话,鬼使神差地伸手覆上了他的前额,见他瞪大眼呆愣的样子,又将手缓缓下移,轻轻盖住了那双透亮的眸子,随后放轻了声音道,“闭眼,等我走了你再睁开,我有东西给你。”
袁琦呆呆地、听话地照做了,一片黑暗中,他的嗅觉好像更加灵敏,她身上的馨香气息离他愈发的近,胸腔里打鼓似的咚咚作响,一动不敢动,甚至忘记了呼吸,只觉得浑身烧地厉害。
奇怪,他以前瞄到殿下和女子举止暧昧时,只是暗自发笑,并未觉得这男女之事有甚么新鲜的,怎么到了自己身上,竟是如此难以招架,连一句反抗的话都说不出,他这是怎么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的脚步远去,关门声响起,他才猛地睁眼,大口大口地喘气儿。回头看看,果然已经走了。袁琦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和庆幸,收回目光,这才发现床头的葫芦形香囊。
舒禾的香囊做得小而精致,也就一根小指长短,似乎想让它不起眼一些。绣的老鼠抱着尾巴,惟妙惟肖,甚为可爱。袁琦看见第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爱不释手,反复凑近鼻子嗅着,眉开眼笑,可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他攥着小小的老鼠,用手背捂上了眼。
原来,她真的不是骗我的。
舒禾姑娘,若你是真心待我,可否坚持得久一些呢?
他自小被罚没入宫,一直跟着殿下,没有亲族,本管的老宦官又去得早,走进他生命里的,只有他的主子,那就是他的天。
后来,宫里来了一批交趾的孩子,个个漂亮机灵,陈芜就是其中之一,他被送到殿下身边时,连正经官话都说不好。是他可怜他,愿意教他讲话,愿意教他宫里的规矩,愿意把自己的蛐蛐送他玩儿,愿意……让殿下,逐渐也把他当做亲近的内侍。
但他们慢慢地长大了,事情好像变得不大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芜比他更会读书,骑射也学得更快,他能和殿下驰骋马场,百步穿杨时,自己才将将能控制住马匹。
袁琦不是没有偷偷努力过,灯下苦读,勤加操练,他不愿见殿下对他失望,可结果仍不尽如人意,看着殿下与陈芜下棋论道,而他一句话也插不上,那时他心里的难过滋味儿,陈芜永远都不会懂。
殿下十六岁时随今上亲征,身陷敌营,五百骑只剩下十三骑,而他就在殿下身边,哪怕他骑射武功处处不比陈芜,可那时护着主子的人是他!他杀红了眼,不知道自己手里的刀子是如何刺进敌人胸膛的,明明前几日还在因战场的惨状而呕吐,他只知道,没有殿下,他一个奴婢,又怎能活下来?
他是对的。尽管以肉身为盾中了两箭,还扎在难以启齿的臀处,可他那是护卫有功,那次九死一生,他不怕疼了。此后他的身体无论吃什么大鱼大肉,依然消瘦羸弱,他更不喜骑马了,御马的姿势变得拘束而滑稽。但他用满身伤痕换来了殿下的愧疚和信任,这已经足够了。
争什么都不如活命啊,比之陈芜,他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忠心,他只能依赖着他的主子。于是有些事干不好他也认了,他安于内务,将殿下的吃穿用度照顾得处处周到,就算只是端茶倒水,殿下也只习惯用他,所以慢慢的,他又恢复了自负,自认与陈芜分庭抗礼,他们仍是好友,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没有什么改变的。
他很少让自己有时间去胡思乱想,他会为殿下一个夸赞沾沾自喜很久;会为自己积累的家底儿而斤斤计较很久;会为一个犯错的下人火冒三丈很久。可这次被罚,他躺太久了,那些刻意被遗忘、被忽略的阴暗面又萦绕在了心头。
舒禾的出现,更让他软弱下来。向来是他掏心掏肺地给殿下看,却没有人扬言说,要把自己的心意送给他。尽管他不确定这份关心意味着什么,他希望,把她的目光留下来。
也许,不该为了颜面礼数就把她推远,万一她不会再来了呢?袁琦咬着唇,忽地把被褥盖过头顶,在黑暗里发出细细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