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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五)-(六) ...

  •   午饭是三菜一汤。居英山虽人去楼空,所幸后园还未荒废,种了些时令菜蔬。百里登风摘了几把,生火烹制,不多时,饭菜香袅袅飘出。门口过来一个蓝发小孩,露出半颗脑袋,扒着门框朝里看。
      “雨真,饿了么?”百里登风将火烧得旺了些,回头问道。
      “不……不饿的。”单雨真吓了一跳,这人明明没看到自己,怎么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
      “饭马上就好了,你去叫单兄出来吧。”百里登风舀起一勺高汤,方要尝味,复又放下,取了只碗,盛汤,咸淡正好。
      单雨真抬起一只脚,转瞬又放下,犹豫了片刻,嗫嚅:“哥哥他一直在房里打坐,他的伤……是不是很重?”
      百里登风走近,矮下身子,伸手抚摸小孩圆圆的发顶:“放心,有你登风哥哥在,你哥不会有事的。”
      小孩脸一红,两手捏了捏衣角,转身跑开了。
      吃饭。
      百里登风坐在单雨童对面,中间隔着个小孩,吃得脸颊鼓鼓,内心十分崇拜这位才认识几天的百里哥哥。他武功和哥哥一样厉害,却又比哥哥会做饭,还会摸自己的头,真希望他能永远留下来给自己做饭啊!可是哥哥好像不太喜欢他,只喜欢喝他做的汤。百里哥哥一定要努力把汤做好,就像雨真要把功练好一样,这样哥哥就会和喜欢雨真一样喜欢他啦。
      单雨童夹了一筷米,入口黏软香糯,蔬菜汤亦是鲜美可口。一席饭菜虽无半点荤腥,却偏偏教人食指大动。他素有洁癖,除了弟弟,鲜少与人同食,而此刻面前摆着自己的专用碗筷,碗中米粒晶莹饱满,汤也是单独盛出,竟不忍离席。百里登风心细如斯,他若不做大侠,正可做个厨子。
      是夜。
      圆月渐缺。百里登风仰面躺在屋顶,以臂为枕,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晃来晃去。这月亮昨晚还是个饱满的银盘,今日就显了颓势,变得不那么对称。月辉却仍旧光亮皎洁,照得木叶砂石纤毫毕现。他翘起一只脚,春末的夜风如情人的抚摸,凉而不寒、温而不燥,仿佛还夹杂着百草的絮语、花树的清香,习习吹来,教人未饮先醺。忽闻一阵箫声,低沉幽咽,袅袅不绝。百里登风循声望去,见桃花树下一人搦箫而坐,背对着他,露出半张侧脸。那箫甚是奇特,吹口处是蓝色的,如那人的发;往下却渐渐变为白色,非竹非玉,不知是何种材质。箫声中似有莺语花底、泉流冰下,呜呜咽咽,若虚若幻。也许是乐器自身的缘故,高低转折之处不觉间断,反倒低回婉转。那一树桃花前些日子开得极盛,虽说山上春晚,如今却也有了败意,瓣瓣飘落,不少沾上了那人衣发,又随风扬起,纷纷如红雪。百里登风见那人蓝管朱唇,送气按指,沉浸其中,全然不觉。他从未听过此曲,知其固然难及箫韶九成,却也令人浑然忘我。落花、夜风、月光,若少了其中任一,箫音怕是都会减色不少。
      一曲终了。
      单雨童将箫横至膝上,抬眼见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人,吃了一惊,右手下意识握紧箫管。他没戴手套,露出指节修长、白皙秀气的一双手。此刻掌中握箫,不似武者,倒像个文人。
      “百里少侠也爱听箫?”
      “花下吹箫,单兄好雅兴。在下若不附庸这风雅,岂非辜负如此良夜?”百里登风闲闲一笑,“单兄这般多才多艺,在下这个粗人跟单兄一比,如瓦砾明珠,野草仙葩,当真一文不值啊。”
      此番揶揄之语,他本以为那人会如常不答,未料单雨童沉默片刻,淡淡:“我幼时吐息甚浅,师父以‘白羽箫’赐我,以此助我扩充气海。
      他的眼睛望向虚空中的某个方向,不知是在看落花,还是在看月,“后来,玄霜见我吹箫,便求师父将玄容箫给她。其实这门功夫若练好了,也可无形之间,乱人心魄。
      “不过,当时我将此术归为左道,故而未加精研。玄霜倒是学成了。”
      单雨童坐在石上,月光在他身上薄薄落了一层,像下了一场薄雪。百里登风楞楞盯着,既不忍开口将这番场面打破,又盼望此刻要慢些过去才好。
      “‘玄容白羽,白首同音’。世人只知这两把箫可以互相感应,却不知此语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这两支箫是不会断的。”
      百里登风面露疑惑之色,却又听单雨童说道:“它们只会碎。一旦断为两截,便会自断裂处开始裂为碎片,毫无圜转。
      “若一支碎了,另一支便会随之褪去颜色。所谓‘白首’,就在于此。”
      他双目半阖,仿佛沉醉夜色,又像沉思往事。夜风徐徐,将他的长发拂乱。百里登风忽有一种陌生感,夹杂着隐秘的喜悦。未待细思,那人便起身离去,只留一句“夜深露重,你也回屋去罢”,随风遥遥传来。
      (六)
      如此过了数日,百里登风时常进山猎些野味。单雨童这日得了一个下午的闲,自觉功力恢复了七七八八,便与他同去。时值春末,居英山草木繁茂,涧水清寒,不时能见走兽游鱼悠游其中。二人一路行来,足下短草没靴,触目残红零落,耳际新鸟呢喃,单雨童一时只闻泉声、风声、鸟声。十几年光阴倏忽而过,将他由垂髫稚子雕琢成如今芝兰玉树般的少年。转眼师门惊变,同门离散,只有这山光鸟影,年复一年。他遽然感到一丝茫然,三千世界,十丈软红,一晌年光,百代过客。此身寄于天地,何居可宿,何枝可栖?
      “我前天看到,后山山溪之中有不少鲫鱼,今日正合换换口味。”忽听百里登风开口,抬眼见这人勾唇一笑,他思绪一滞,一样山水在这人眼里只是寻常风景,大抵不会如他这般勾起愁思,倒是自己多情。
      “那便去罢。”
      行至山溪,百里登风赤足下水,脚底淤泥软滑,岸边青石上又生了一层苔藓,最是滑不溜手。这涧水流颇急,他一时自顾不暇,足下扬起泥沙反将涧水搅浑。忽然水面激荡,炸开一朵水花,一条大肚子鲫鱼便被掀上了岸,腹部暗银色鳞片一闪一闪,在草丛中尤自弹跳挣扎。
      百里登风心下一喜,知那人是将内力灌注指尖,激射入水再凭余劲将鱼抛出,这本不稀奇,只是一般人在发力之时便将鱼打死,他却能抛至岸上而不伤其分毫,此等功力,当真绝妙。
      “放了它罢。”百里登风淌水到岸边把鱼抓住,却听得这一句。他定睛一看,手中猎物两腮一张一合,肚皮撑得几欲透明,原是条待产的雌鱼。当下也起了恻隐之心,不由得松开手。那鱼一沾水,立刻活了过来,尾巴一甩,转瞬消失不见。
      “单兄武功高强,心地慈悲,令在下好生佩服。”他眉毛一扬,打趣。
      那人微微一顿,眼神移开,扬手内力弹指而出,瞬间水花飞溅,又有两条鱼被抛至岸上,弹跳不已。
      百里登风上岸折了苇草,将鱼串起。方待返回,却见天色暗了一暗,凉风含着水汽扑面而来。单雨童眉头一蹙:“要下雨了。”
      “脚程快些,说不定能……”
      “来不及了。”单雨童话音未落,几声闷雷炸响,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他溯溪而上,行至无路处提气几个纵跃,眨眼攀上山腹一处高地。百里登风随之落脚,仰头见头顶巨石自山侧横出,石上垂下几缕枝蔓,随风摇荡,将开口处掩去半分。远山近水愈发看不真切,好像隔了层雾。
      “我自小在居英山长大,一处避雨的所在总是寻得出的。”单雨童淡淡开口。他方才淋了雨,几缕头发粘在脸上,水滴顺着下巴流过喉结,在锁骨处一顿,随即没入衣内。
      百里登风顿觉喉咙发干:“单兄住在这样一处灵秀之地,日日有美景可赏,哪像在下,在百里村呆了二十几年,也未看出周遭有何变化,真是无聊至极。”
      单雨童运功蒸干衣裳,接口:“风景虽无聊,百里兄有佳人为伴,想来倒不至无趣。”
      对方听了这话却神色黯然。单雨童旋即反应过来。他本欲出言安慰,不想竟在人伤口上撒了把盐,当下一阵愧疚。他说话一向发自本心,乍看不留余地,却句句诛心,故而旁人虽觉他不讲情面但也不至尖刻。只是他向来不会道歉,遑论哄人的软话,这等无心之过,竟不知该如何弥补。
      沉默片刻,他开口:“我父母早逝,记忆中已经没了他们的样子。后来遇上师父,她见我们可怜,便把我和雨真带到山上,教我练功。”
      百里登风不想他还有这般过往,心下一软,他如今成了这心高气冷的模样,当时多半是无从选择罢。
      “后来,我加入御灵团,渐渐成为月盈堂最强的,又成为整个御灵团最强的。同门或畏我,或拉拢,我本不欲蹚那一池浑水,奈何身在其中,焉能抽身而出?可笑我当时竟未看透。”
      风卷起蔓草,吹进丝丝雨水。单雨童站得靠前,有几滴便打在了脸上。他似无觉,继续说道:“我本以为,以后平日练功,看雨真长大,偶尔出山剿杀灵徒,就会这样一直到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许是我单雨童命该如此。”
      百里登风见他虽板着一副冷漠面孔,眼中却流露出些微无力,心中恻然,良久说出一句:“往者不谏,来者可追。既天意弄人,单兄不若怜取眼前人。”
      单雨童闻言一滞。此时雨过天青,阳光照到百里登风脸上,泛起一层金色的光泽。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一句“走罢。”
      房舍渐近,单雨童骤然停下脚步:“有人来了。”他临走布下机关,此刻已被人悉数破去。
      二人赶到中庭,见来人一袭桃粉劲装,腰间佩一支八孔洞箫,正在和雨真言笑。她回过头,嫣然一笑:“雨童,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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