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假凤真凰(四) ...
-
停在树上的小雕突然振翅一飞冲天,绿岛也抛下两人随行而去。
草坡顶的密林中,一声细细的笛音响过,数道深黑人影自林中飞身掠出,纷纷如疾箭直扑坡下两人。未有任何言语,恶战一触即发。
这些杀手显然训练有素,迅速划分两人,目标直指北庭。
杀手们一向以取人性命为目的,所用招式无甚花巧,都只是最为直截了当的冲、刺、劈、砍,目的极强,杀伤力也不容小觑,而他们身上自然流露的凛冽杀意,饶是华冈这样常年体验战场严酷的人也不觉为之震慑。他虽然武功不弱,但并不善于格斗,加上空手应对这些亡命之人,一时间险象环生。
北庭抽出随身的金蛇长鞭迎敌。她一向被故里众人尤其是冷东篱保护得无微不至,为防万一,他们也都尽力教导她武功,是以这位小公主身手可谓十分不错,只是甚少经历实战,应变显得有些不足。但这些杀手似乎对她有所忌惮,并不真的下杀手,只是随时瞄着制服她的时机。北庭见状,反借此为优势,加上前次武场遇刺时累积了一些对付杀手之经验,不仅不显弱势,反而打的势均力敌。
另一边华冈也越来越顺手。林中笛声又起,身后平静无波的湖面突然水柱暴射,数名黑衣人身着水靠,手执分水峨嵋刺冲天而起,加入战团。
北庭心下愠怒,暗道:“以为就你会吹笛子!”
长鞭横扫,气势汹汹,让周身杀手不退也不可。她快速摸出一只小哨含入嘴里,一边打斗之际,吹出一声极嘹亮的哨音,一边迅速靠近华冈。
不多时,一匹通体漆黑油亮的马儿沿湖岸飞驰而来,这马儿气势之凌厉,宛如一匹黑色狂龙,直冲入战团,将包围圈冲散。林中人乍见这马,心头狂跳不已。这是那个人的马!为何竟在大唐?
北庭趁势一跃上马,“华先生!”
华冈毫不迟疑抓住她伸出的手,坐到她身后,马儿撒开蹄子,转眼就冲出好一段距离。这名为“电掣”的黑马乃是冷东篱五年前征战迦林的战利品,之后他将马儿赠给北庭,以期自己不在时略代守护职责。
“追来了!”北庭盯着前面的路,心中焦急,“不知道小翌有没有找到他!”
“埋头!”华冈猛地将她护进怀里,刀锋入肉,疼痛在左肩绽开,一直蔓延到后背。
笛声更似附骨之蛆,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他们前方路面竟也突有数人破土而出,一排暗器全数打向黑马。
“电掣”再神骏终究只是马儿,突遭此变,闪避不及,强撑着跑出几步,一下子颓然瘫倒,将马背上的两人也摔了下来。
北庭看着身边血淋淋的人和马,一下愣住,对那些杀手的探近浑如不觉。她只觉得有一团火在口腹之间烧灼,紧紧揪住了心口。怎么办怎么办,他们会死……会死的……都是因为她……
匆匆赶来的青衣女子在百步外见此情急,“嗖嗖嗖”三箭急发,逼至北庭近前几名刺客首当其冲,当场毙命,而箭去势未止,更连伤好几人方落。失神的北庭被那银晃晃的箭翎吸回注意。
“雪箭?”
“哎?没事吧?”张扬的红衣女孩出现在北庭视线内,肩上扛着一柄大剑,“打洞的鼹鼠我都收拾掉了~”
“海音…?”
“还好还认识我!没被打傻就好!~”海音这才去看地上的华冈,“少主~有个受伤的……”
转头去看她的少主,却只见一匹白马停在他们身边,原本在马背上的人只往这边扫一眼,飞身直追向那些向来的方向退却的杀手。
“呃。”海音愣了一下,“少主,很火大。”
北庭也感觉到,东篱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刚才一瞬间他身上已经杀意惊天。
“因为他们追的是他最重要的人,杀的是他最重要的马。”
说话的女子手执一把寒玉弓,青衣蓝带,衬得她妩媚娟秀的容貌越发清雅出尘。
“江语姐姐,‘电掣’……”北庭抬眼望着青衣女子,绝美的脸蛋漫溢悲伤。
“马是肯定不行了!几十个洞诶,是个人都要死了,何况它是马。”海音一撇嘴就把事实接出来,根本不管听的人心情如何。北庭愧恨交加,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
“你快看伤者,啰唆什么。”江语白她一眼,这丫头的嘴真真该用针线封起来,“庭儿别难过。生死有命,‘电掣’也确实是老了。”
“电掣”居然还在呼呼地喘气,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水汪汪的,盯着江语,嘴里不时呜呜几声。这匹神驹意志之强,胜过大多数人类。
“老朋友,好久不见了。我知道,你在等他对不对?”江语无限温柔地在它身边坐下,手掌轻抚它的前额,“你忍一忍啊,他去找那些欺负你的坏人了,马上就会回来的……”
说着她自己的声音也开始哽咽。“电掣”就要死了,对少主是多大的打击,这个世间只怕没有几个人能明白……
白马在“电掣”跟前站了一会儿,突然长嘶一声,狂性大发冲向那些杀手的尸体,来回十几通乱踩。
“‘雪影’。”它的主人冷冷一声喝止了它。
冷漠得听不出喜怒,东篱向她们走来,面无表情。白衫上片片斑斑都是血迹,几点鲜红染在他脸上,显出几分邪魅与狂炽。一双刀剑仍在他手里,赤红如血的是“凤舞”剑,另一把洁白如雪的是“冰凰”刀。这双神兵乃是三百年前的剑岛之主,独孤云端所铸,五年前东篱挑战剑岛禁地,战胜独孤云端剑灵,成为神兵新主。他一向只用凤舞剑,今日居然刀剑齐施,足见其怒。
“东篱哥哥!”北庭扑进他怀里,压抑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我错了我错了!我害了‘电掣’。”
东篱无声地拍着她的后背,眉微一皱,指尖轻轻拂过她的睡穴。
“大理军师没事吧?”
“他只是皮肉伤~,有我在,已经没大碍了!”海音颇为自得,她的医术可是相当厉害的。
“江语,海音。送他们回去。然后叫府里人来,帮我带‘电掣’回家。”
“啊?少主你…呜呜呜….”
江语一把捂住还在啰嗦的海音的嘴,径自道:“属下遵命!”
她们折腾了一会,总算带上两个昏迷的人,消失在路尽头。冷东篱才静静地,面对着“电掣”,颓然跪倒。“电掣”看他的眼神何其温柔……就像那个人的眼睛……
就像回到了那一年,亲眼看着那人在自己面前慢慢闭上眼睛时的那种绝望。
眼眶潮热,但是一滴泪都没有。他是将军。自披上战衣的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哭泣的资格。
——“你亲手杀了他都不伤心,如今杀的不过是他的马,怎么你却这么愤怒?”
那杀手头目的逼问,一举将他内心尘封已久的东西全都挖了个底朝天。这个人是谁他此刻已经不想关心,因为他确实被逼得很狼狈。
原来有些东西,就算刻意不去想,就算刻意去遗忘,都不可能成功当作没有发生过,它都始终在那里。横亘在心底,时时等着被触发的契机。
中秋佳节。一轮皎洁明月,像美人漠无表情的脸,用冷漠的眼睛望着各怀心事的芸芸众生。
北庭醒来的时候,已经又是天黑了。
朦胧的睡意被汹涌涌入脑海的记忆驱赶得无影无踪。猛然想起“电掣”,鼻子一阵发酸。她坐起来,透过纱帐和窗格,望着窗外月色下的紫阳花。
“公主您醒了么~?”
“恩。你进来吧。”
贴身侍女巧云应声轻轻快快地走进来,她身后着一群宫女鱼贯而入。除了一个宫女捧着洁栉用具,其他的人手上都是各式首饰或新裁制的宫装。那些衣服几乎清一色的紫色,深深浅浅,加上材质不同用料多少款式各异,有十七八件。只两件特别些,一件是金珠皇缎的公主命服,一看就知道时皇帝恩赐。另一件是月白色的套裙,在一堆奇异的紫色里显得也能出挑。
北庭一时呆了呆,心头的难过被惊讶冲散不少。
“这都是什么东西……”
“回公主的话,今日是中秋,这边的衣裳首饰都是皇上赏下的,那边的是各宫的娘娘主子赏赐的。公主尚未更衣,所以奴婢们将新衣送进来,公主或有中意的。”
北庭无言,歪着头想想,随手指了一件淡紫色的,“其他的都收起来了。那些首饰也是。看了就头疼。”
众宫女又鱼贯而出,只剩巧云服侍她沐洗更衣。差不多半个时辰后,门上又三声响,她的执事宫女玲珑在屋外道:“公主,贤妃娘娘带着玉臻帝姬来看您。”
如果说继先后之后,当朝天子的后宫中,有妃子能当德才貌三者兼备,那么必然就是当今的德妃程氏。
这一朝的后宫并不太平,皇后三十六岁上便早逝;前贵妃夏侯氏因亲族通敌受到牵连,其子前太子永涵被废鸩杀,她三十岁就自尽而死;而当今的贵妃虽然不死,其子也是太子,但她自己却是个疯子。位高者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在宫闱倾轧中根本来不及挣扎就消失的女子。相比这些薄命人,德妃几乎是宫中的传奇。
她出身高贵,而今又位列四妃。父亲是当朝丞相程元臣,背后的程家,一门出过四位贤相。身后的她主位西宫,自先皇后逝去就代掌中宫,至今足足十二年,处理之事无一桩令天子不满生疑。她也是后宫之中,唯一自入宫起,位分只升不降的妃子。她膝下无子,所生女儿温婕帝姬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十一岁远嫁西域,而今仍是西域三十二城最尊贵的女人。她养育先后嫡女南苑及故德妃之子安王,克尽母职庇佑他们成人,最为皇帝赞赏。五年前大理入侵时皇城被破,她机智周旋冒死拖延,才让皇帝有时间从宫中密道脱身,也是她奇迹般稳住大理“战鬼”之称的努尔罕克,基本保全了皇室直到各方回师解救。
可以说,有这样一个妃子,是这皇帝的福气。
此刻,这位神仙一般的德妃娘娘翩翩而来,一身青绿九曲留仙裙,四蝶恋花如意冠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步子轻灵曵摆。她脸上是完美的温雅微笑,怀里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俨然是温柔慈爱的母亲。
“庭儿可好些了?”
北庭敛衣下拜,一边在心里嘀咕“我可怜的膝盖啊”,一边满脸堆笑地应着:“庭儿休息了一夜,玲珑和巧云她们照料我,娘娘又记挂我,自然什么病都好的了。”
“呵呵,你睡得那样沉,本宫来两次你都不知道,倒会知道谁照顾你?”德妃抿唇而笑,让她起来。巧云和随德妃伺候的珊瑚也不由掩着嘴偷笑。才两岁的小帝姬倒是应景地送她一个“羞羞”的手势。
“庭儿知错了,再不敢了。”
“行啦,本宫姑且饶你。”玉臻一见北庭站起来,就直往她扑,德妃笑着把孩子推给北庭,“丁点大的丫头也知道嫌弃本宫老了,去去去去,真是。”
“娘娘哪里老了,娘娘看起来年轻得跟庭儿的姐姐似的,若不是有辈分儿隔着,庭儿就该那样叫的呢。”北庭正谄媚,怀里的小玉臻小肥手一把揪住她的脸,兀自咯咯咯乐呵。
“小丫头乱说,我称你母后还是姐姐呢。你啊,跟南苑那个祸头子真不愧是姐妹。只是嘴甜,背着我胆子就大。”
外面一个清脆脆的女声喊道:“母妃又冤枉我了,我何时是祸头子了~?”
“你还不是?快给我进来,把昨天的事儿好好说一遍。”
一身粉裳的小南大大咧咧地进了屋,身后跟着的青年武官赫然就是冷东篱,给他们开门的玲珑脸色十分苍白,倒像是见鬼似的。众宫女见有男子,纷纷垂首。
行过了礼,南苑立刻就跟北庭作揖:“好姐姐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昨天我和金……努不是故意把你们丢下的……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馊主意,本想让你跟华冈好好相处的。”
北庭脑子里略略转转就明白大致经过,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一边把帝姬交给来接手的珊瑚,一边去看东篱,他倒是安之若素。德妃的脸色可就不好看了,略略清了清嗓子,“南苑,你带进来的是……”
“啊啊?这是冷将军,父皇和太子哥哥特许了他可以来看姐姐~~不是我擅自做的主啊!”南苑连忙摆手。
“嗯,虽是如此,将军到底应该知道避嫌。毕竟是女儿家名节。”
“是微臣冒犯了。请娘娘公主恕罪。”
他嘴上说“冒犯”,抬起头脸上却是一丝惶恐也无,光风霁月,俊美的脸蛋大大方方地展现在德妃面前。殊不知德妃这一眼望去,心口如同被一记重锤砸上,猛地站起来,又不稳的身子晃了几晃。
“娘娘!”
“母妃!”
众人一下有些惊乱,北庭南苑一人一边扶住她,连连帮她顺气。“传太医!传太医!”
“别慌了,我只是一时起得猛了。别瞎捣乱。”德妃眉宇一凝,喝止了叫传太医的人。她的随侍宫女珊瑚也望了东篱一眼,立刻脸色惨白。
北庭好奇地去看东篱,眼睛里面全是疑问,两人眼神碰在一处,东篱挑挑眉做无知状。
“哥哥抱!”又脆又甜的娃娃声,小玉臻不知道什么时候趁乱摸到东篱身边,抱着他的腿不放。
东篱略一迟疑,就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动作颇为娴熟。小娃娃一反在其他人身上捣蛋的做法,拉着他的衣襟,将小脑袋埋在他胸前,无比乖顺。
“帝姬看来颇为青睐将军。本宫想回宫了,请将军帮忙将小帝姬送回去吧。”德妃缓过来,不动声色地道,“北庭今天还没用膳,就不要送了,南苑,好好陪你姐姐用饭,否则本宫可要生气啊。”
两女偷偷交换一下视线,一起行宫送礼,“儿臣遵命。”
东篱随着德妃慢慢走出紫阳殿,这一刻,北庭突然觉得他们离得很远……很远……
德妃被珊瑚搀着,在前面缓缓步行,东篱无声地跟着她们,怀里的小娃娃已然沉沉睡去。然而他们却并没有直接往西宫毓秀宫去。
一路行至自雨亭,月河宫隐然在望。
“珊瑚,你抱着玉臻,在亭外稍候本宫。”
冷东篱没有动,默默地任由德妃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她的眼神那样深,深的仿佛要将他看出两个洞来。
先前她心绪激动,只匆匆一瞥,未敢端详。现在与他面对面站着,看那修长结实的身躯,熟悉又陌生的俊美轮廓,感觉那一身属于战场的沧桑气息,她只觉得喉间发紧,千言万语却是卡在唇边,一句也问不出。她轻轻探出手,想要去抚他脸上的伤痕,到近前又收了回来。
“人是活的,伤很轻,很快就会好的。”
德妃深深呼吸,长嘘一口气,半晌才缓缓开口:“你真像你大哥……”
一句未完,泪珠已经涟涟而落。十几年的心酸压抑,都因为这个孩子的突然出现,让她找到了宣泄的借口。
“娘娘当心伤了身子。”东篱的手抬了抬,又放下,低垂眼睑,“哭,没有什么助益啊。”
否则当年,他就算会瞎了眼睛,也不会停止哭泣。否则他也不用到战场出生入死,搏来今日的位置。
“我不是已经回来了么?不哭了不哭了。”
“月河儿……月河儿……”德妃强止泪意,用力擦去脸上的水迹,“你当年……是多漂亮的女儿,如今这个样子……你母妃泉下……怎么会心安……”
就算我不是这个样子,我娘也一样不会心安。
“月儿,战场这样的地方,你不要再呆了!为你娘报仇的事情,交给我来!你信我!我一定能办成!程家也一定会帮你!”
东篱面容一凛,眸色森寒,“儿臣来见您,就是为了请你无论如何不要插手这些,娘娘心智固然不输,可论算计,玉家的人岂是善与的。上月三十那天,您已经险些吃亏不是么?对于那位圣上,您难道了解得会比我少么?”
德妃当日因为私下探望太子生母,险些被玉妃构陷,当时皇上龙颜虽怒,却没有对她过于苛责,更严令知情人不得透露这件事。没料到东篱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
“您能获得他的信任,不止因为您自己的原因,也是因为程家四朝丞相乃是四朝纯臣,丞相大人忠君之心已被他认可。面对今上这样的君王,要做到如此何其不易。您能保护自己,庇佑太子和北庭姐妹,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您能提防玉妃,保全自己,就能让儿臣安心了!报仇尚是其次,重要的是,保住储君,不能让玉家再造出第二个‘秦王之乱’!而这些,是儿臣非仰仗您不可的”
“你这孩子,明明还是那样良善,却又让人看不清楚。东篱是吗……?是‘采菊东篱下’……偏偏你却不能过那样的日子。”德妃深深凝视这个样貌大变,性情也全不似昔日温婉的孩子,终于狠狠点头,“我答应你,可是你也要答应我。战场凶险,你要平安回来!”
“儿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