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NARCISSUS殿下

3、第三章

　　（三）

　　大半月来日日烟雨迷蒙，淅淅沥沥地下，天地间一片灰茫。

　　施大才子正在灯下批点同窗的文章，一字一句地看，时不时用朱砂笔圈勾。赵三公子葱白的手正支着雪玉般的脸颊，隔着灯火看他，施才子认真起来倒是像模像样的。

　　梅雨前夫子告假携幼女归家，思量再三，将教鞭留给了柳高轩，令他执管。将朱砂笔留给了施山茂，令他掌教。

　　眼见厚厚一沓功课快见底，赵完松嗓子越发痒了，只恨不得立马回梨园与师弟们唱上几段。

　　施山茂这时忽然抬起眼，似笑非笑地望向赵完松。

　　赵三公子正着急，最见不得他这般温吞的模样。他一急，便脸色微红如春花醉雾，催促道：“看我作甚，你倒是快批啊！”

　　施才子大手一抽，将一份答卷递到了赵美人眼前，微笑道：“你的。”

　　赵完松的脸瞬间冷了，一把接过自己的功课叠起放好，闷声哼道：“不阅便不阅，我才疏学浅，半路入门的比不得你们九方学堂的才子们。”

　　“我并非此意。”施才子又执起了朱砂笔批阅起来，摇头轻叹：“不是不阅，只是不能阅，将功课给我批阅对你毫无益处。”

　　“这是为何？”

　　施大才子的透过灯火脉脉地望向赵三公子，用朱砂笔的末端戳了戳左侧心窝：“人心都是偏的，你教我如何批阅？”

　　赵三公子满意地哼一声，又色如三春繁花，眼角眉梢皆是得意。他托着腮细思了一阵，忽而又皱眉追问：“那你的功课谁批阅？”

　　施大才子正在勾最后一个红圈，头也不抬：“人心都是偏的，夫子亦如此，我的功课由他回来亲自批阅。”

　　天纵英才，名满江南什么的，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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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山茂才高八斗，掌教是绰绰有余，可柳高轩的执管倒不顺利。

　　柳木头人太死板不懂变通，做事照本宣科，一点改不得，那些年纪小的学子们被管得死死的，比夫子在时还严苛。

　　赵三公子可不买他的帐，别说柳高轩，夫子的帐他都未必买。

　　赵完松第三次从山下回来，柳木头真带着教鞭在门口等他。赵三公子淡妆未卸，就这么扬起好看的脸，将长眉一挑，红唇一勾，嚣张得美艳无双。

　　凭他再美再嚣张，柳木头一点也欣赏不来，大喝着“不成体统”便扬起教鞭。

　　乌漆教鞭的把手上了釉，在月色阴森森地泛着光，可不是闹着玩的。赵完松的笑容僵了，面色蓦然苍白如纸。

　　施山茂脸色一变，出来挡在两人之间，抱拳朝柳高轩客客气气地笑道：“柳同窗手下留情，夫子执教多年，从未请过教鞭。”

　　柳木头刚想教训些什么，忽然睁大了眼睛盯了施山茂半天，终于恨恨地放下教鞭，悻悻离去。

　　赵三公子虽然一直欠抽，却从没有人敢真的抽他，柳木头是第一个。待他回过神来，立即将施山茂板回身细细查看，嘴上却不肯服软：“他逮着的是我，你偷偷回去便是了，强出什么头。”

　　施大才子晃开折扇笑得温和：“无妨无妨。”

　　“什么无妨，万一打下去可怎好？你离鞭子那么近有没有伤着？”

　　施大才子仍挂着气人的笑容，慢悠悠地摇着扇子。赵完松最气他这不温不火模样，抬起眸狠狠地瞥了他一眼。

　　施大才子这才察觉他眼角微红，眼中含泪，是真的惊吓得不轻，赶紧收扇敛色，指着自己衣襟：“你看，这是什么。”

　　宽松的学子青袍里，露出半截乌黑的笔杆，方才赵完松只顾着看施山茂有没有受伤，倒是没看见这显眼的笔杆。

　　柳木头睁大眼盯了半天，就是盯这夫子留下的批阅学子文章的朱砂笔。

　　施山茂又笑了，将笔收好：“柳木头拿着鸡毛当令箭，虚张声势罢了。巧的是我也有根鸡毛，他投鼠忌器，不会真打，别怕了。”

　　“谁怕他！”赵三公子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说完又觉不妥，便紧咬下唇，再也不肯说多一句。
　　施大才子自然不会蠢到拆穿，全当没看到没听到，忍着笑又展开了折扇慢慢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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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梅雨渐渐停了，夫子才重回山上。

　　夫子执教多年，从未怠慢，这回下山乃因师母病重，他携幼女回家不到半月，师母便故去了。夫妻一世举案齐眉，夫子料理完后事，将剩余家当变卖折现，便带着两位女儿重回山上。

　　幼女也渐渐大了，姑娘家毕竟不方便，先生便在后山起了宅院，安家于学堂附近。

　　夫子姓顾，一脸端方严肃。顾家姐妹相貌随了母亲，一等一的好容貌。顾姊二八芳华，出落得亭亭玉立，性子温柔娴静，好个佳人。

　　一群少年偷偷拿着糖果点心哄着问顾妹：“你姐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可有心上人？”

　　小姑娘含着糖果说话不清：“我姐爱吃鲍参翅肚，爱玩金银珠宝，喜欢状元爷，想当一品夫人。你们谁考上了，用八抬大轿来娶准成。”

　　这话说得多便让长姊听见了，红着脸把小丫头拉到一边说话。此后再问，小姑娘一律回答：“这事不成，我姐出了孝就出家，一辈子当尼姑，甭想了。”

　　少年们失落而归，柳木头装作毫不在意，举起书卷挡住脸。

　　赵美人前些日从山下带回了几盒胭脂水粉，正试上了新妆，听到院内动静笑得花枝乱颤，指着柳木头的方位：“我敢打赌，柳木头对顾小姐绝对有意思。”

　　施山茂也摇着扇笑得开怀：“方才我从廊前走过，远远看见柳木头盯着人家背影看，书拿反了还未发觉。”

　　“图好美色罢了，若是顾小姐是个丑八怪，柳木头才不会多看她一眼呢，肤浅得很。”赵三公子不屑道：“才子配佳人，柳木头也敢肖想？”

　　“这话中听。”施大才子手里的折扇摇得更欢了。

　　阴风从大才子手下一阵阵传来，赵完松莫名烦躁起来，连连摆手，嫌弃道：“去去去，别自作多情，谁看得上你！”

　　“外面的看不看得上不要紧，倒是屋里这位——”施大才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屋内的美人，赵完松自幼唱青衣，妆容未卸时自带几分女儿态。

　　赵美人脸霎时红了一片，狠狠一瞥过去，仍嘴硬道：“胡说什么！找打？”

　　施大才子仍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把人看得不好意思了，才悠悠然开尊口：“我说——午休快过了，长青是打算这样去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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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完松隔三差五地带着施大才子下山听戏，有时只是去听两折，有时他亲自登台，有时只是回梨园跟师弟们吊吊嗓，夫子睁只眼闭只眼，也不过问。

　　施山茂下山次数多了，顾小丫头可不依，更何况之她还认得赵完松这个角儿，不带她去也说不过去。

　　终于某天赵老板登台，台下除了铁打的大才子跟小丫头，还多了位顾姐姐。顾小姐下山后，半个学堂也下山了，赵老板只得借了个小亭子，涂脂抹粉地给同窗们单独唱。

　　江南名角沦落到借凉亭唱戏，说起来都唏嘘。施大才子倒是不挑，席地而坐磕着三铜板一斤的瓜子照样磕得文质彬彬，斯文儒雅。

　　背上趴了个顾丫头，身后坐着顾小姐，还带着一群钦佩他才学的同窗。

　　柳木头下山抓人时，看到的便是他这幅要气死自家老父的模样，气得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柳高轩嫉妒施山茂不是一两天了，再加上顾小姐在场，骂的内容便有些不堪，来来去去都跟戏子私情有关。

　　施大才子没心没肺，全然不放心上。

　　施山茂不在意，赵完松可没那么宽宏大量。柳高轩忽见戏亭里的西施撸起袖子提着裙子冲了过来，抡起拳头便揍他，脸上挨了几下后才认出来这是上了彩的赵完松。

　　身上一疼柳木头又不禁又骂了几句难听的，这回动手的便轮到施山茂。赵老板唱开了嗓，在一旁叫骂都带着好听的韵调：“你说谁是戏子婊子，你说谁下三滥？”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同窗们拉架的拉架，添乱的添乱。

　　隔岸的老班主指点新入门的弟子：“你们听声腔，这韵味才是足了，嗯，这声骂娘的极好，昆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