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寧公主的二三事》細雪難逢

9、關震

　　回到寧國候府的暫居處「雪廬」，梅長蘇倚坐在樹下長椅上，尚在感懷蕭景睿的赤誠之心，為了維護他，不惜和二弟謝弼對峙，堅決回絕了皇后及霓凰郡主的召見。回過神來，就發現小飛流「嗖」的一聲飄落身前，鼓起腮幫，愀然不樂。

　　「怎麼了？」梅長蘇溫聲問道。

　　「不見了。」飛流悶悶地踢飛腳邊一顆石子。

　　梅長蘇怔了怔，才試探地問：「你是說，剛才你跟著的那個小姐姐不見了？」卻見飛流用力點頭，心下訝然：論到輕功身法奇詭，世上最頂尖的幾位高手恐怕也難與飛流較量；一望而知，蕭景寧在飛流面前，和沒習過武的人也無甚差別，如何能夠從眼皮底下逃脫？

　　「……她跟我說話……」飛流遞給他一串銀色的鏈子，是一副小巧的銀製九連環，「又扔了這個。」

　　梅長蘇想：當時一定是蕭景寧到了秘道出口附近，發現飛流跟來，就突然回頭跟他說話，又拋出九連環這麼一串明晃晃的物件；飛流小孩心性，一時分散了注意力，便被她甩掉了。

　　至於蕭景寧說了什麼話，飛流只是一臉懊惱，再也沒有複述出來。梅長蘇不想逼迫他，那個不知好歹的刁蠻公主，也不是什麼要緊人物，遂決定丟開不理。「飛流，你會玩這個嗎？來，蘇哥哥教你……」

　　讓梅宗主稍稍傷了一陣腦筋的那人，此刻彷彿剛剛從試場中出來的考生，疲倦而興奮，把頭靠在身畔男子的肩上，低嘆：「阿七，我終於看到他了。」

　　這是一座兩層民宅的二樓。兩人背對窗外，並肩挨坐在小小的窗台上，關震寵溺地微笑著，調整一下摟著她的姿勢，讓她坐得更舒適一點。這就是梅長蘇所知的故事中，那個冒天下之大不韙，和蕭景寧相戀的年輕鏢師；一個眉目溫和而普通的男子，麥色肌膚，和士族子弟推崇的白晳膚色，大異其趣；如果不細看他那雙神彩內斂的丹鳳眼，無論見過幾次面，也不會給人留下印象。

　　可是，他對於蕭景寧而言，是獨一無二的。

　　和梅長蘇所知的那個版本略有出入，他們並非相識在一年前，而是兩年前的夏末。七月廿八，是柳澄的六十壽誕；梁帝特許小女兒出宮，到外祖父家祝壽。蕭景寧早上便出了宮，原本可以在柳府盤桓大半天；然而，柳澄元配早已去世，繼室夫人對這個外孫女也不過是面上殷勤；蕭景寧在後宅略為坐坐，便跟著柳陘溜出去了。

　　宮裡派來的儀仗、侍衛，自有前院的管事接待安置；貼身跟著的宮女、內侍又是心腹，她溜得毫無難度。

　　雖然柳陌當年不是一般的出嫁，而是被選入宮，柳澄還是為唯一的嫡女，備下豐厚嫁妝；金銀首飾帶進宮中，那些田莊、店舖及房產，便一直交給柳陘代管。蕭景寧幼時跟柳陘讀書，發現這個舅舅走南闖北，視界開闊，便時不時童言無忌，把一些前世已有、但這裡沒見過的商品、例如分指手套之類告訴他，每每讓柳陘思路大開。難得蕭景寧出宮，柳陘便帶甥女去她已經繼承到名下的店舖「巡視業務」。

　　逛了一家成衣店，順道把宮裡穿出來的盛裝，換成一套平常的衣裙；又在客棧附設的酒樓用過午飯，柳陘便帶蕭景寧去螺市街的「楊柳心」。對，就是與「妙音坊」、「紅袖招」為鄰，被各大琅琊同人小說用得快要爛了的著名情報中心「楊柳心」。

　　這兒自然也是柳陘的一處產業，平日常在這裡見他一些三教九流的江湖朋友。蕭景寧曾經問過舅舅，為什麼把自己的姓氏，公然嵌進店名中？柳陘呵呵一笑，「就是看見了，誰又能想到我頭上？」

　　剛進了後院的三層小樓，在柳陘的小書房坐下，便有小廝上來稟報，東家的一個朋友提前兩天到了。柳陘便對甥女笑道：「你且坐坐，若嫌無趣，便到樓下看看新編排的舞樂，如何？」整條花街，就數「楊柳心」的舞蹈最出色，蕭景寧當然想親眼目睹一番。

　　跟著一名管事娘子下了一層樓梯，推門而入，節奏強烈、西域曲風的旋律撲面而來！原來裡頭便是貫通一樓跟二樓的大型練舞場，二樓是一圈空中圍廊，憑欄俯瞰，場中情景便能盡收眼底。管事娘子指給她看，靠牆擺放的座椅及几案，又上了茶，便悄然掩上門退去。

　　此時練舞場中的舞伎，寬擺長裙、長袖如飄帶，隨著鼓舞節拍急劇旋轉；蕭景寧猜想，這便是西域傳入的《胡旋舞》了吧？穿著素色練舞衣，也能迴雪生風，換上七彩斑斕的舞衣之時，將是如何驚艷，不言而喻。新編舞蹈，歷來是楊柳心的秘密武器；回想剛才進門時的情景，便知這排練場應是有隔音裝置的。

　　走到牆邊，不出所料，看到自牆腳至頂，貼上一層厚厚的氈布，摸上去表面粗糙，還有些扎手。她沿牆漫步前行，暗忖：原來這個時代的人，已懂得吸音原理？忽然聽到男聲低低哼唱：「旋轉、跳躍，我閉著眼，塵囂看不見，你沉醉了沒……」她頓住腳步，想著應該轉身避開；可是下一瞬，她卻提起裙擺，向著那聲音急急奔去！

　　下一條廊柱後，轉出一個修長身影，微微逆光之下，她看見了那張眉目普通而溫和的臉，和他眼中熠熠的光彩。

　　「錢七？……」蕭景寧眼中一陣模糊，猛力搖頭，覺得自己一定在做夢，卻脫口而出。

　　那年輕男子飛快地扭開頭，頃刻又轉回來，咧嘴輕笑道：「都跟你說過了，我叫戚文禮，研究院，土木工程。」

　　就像十年前，在前世的初見，她伸出右手，「歷史系，令璟，你可以叫我Jane。」

　　「我知道是你，不過我現在叫關震。」他輕輕一握她的手，隨即放開。

　　淚水就這麼突然沖進眼眶。蕭景寧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前世和這位理工科研究生學長並不熟，只是穿越過來之前那個暑假，兩人都參加了大學裡一個叫「無止橋」的慈善活動，為偏遠地區捐建橋樑。即使在那個西南邊陲的村落一起度過了快一個月，接觸也有限；土木工程或建築系學生，是設計和施工的主力；而像令璟這類文科女生，自然就負責後勤輔助性的工作較多。

　　她最有印象的是，他的同伴常以綽號「錢七」稱呼他，因為按西方習慣，把名字放在姓氏前面的時候，文禮戚，粵語諧音就是Money 7。據說他還申請了這麼一個自訂車牌，毫不忌諱「錢七」在粵語俗語中，就是破車的意思。

　　「別哭了，都怪我。」前世的錢七／戚文禮、今世的關震低著頭，和她保持著三四步的距離。

　　蕭景寧搖頭輕笑，「怪校刊那篇訪問吧。不吉利。」當年在回校以後，校刊不知何故，選了她和錢七作為訪問對象，讓他們談那次慈善活動的經歷、感想，那個欄目就叫《菁華對對碰》！

　　聊起別後各自狀況，關震道，自己穿過來的時候，只得九歲；母親已然不在，父子倆據說是逃避戰禍，從北方流落到金陵，被柳陘旗下的鏢局收留，見他父親頗通文墨，便讓他做了帳房先生。關震除了從小跟父親讀書，還跟著鏢師們練武；十三歲便開始跟著師傅們押鏢，三年前父親過世，他已能獨當一面。

　　偶爾聽東家柳陘說起某個新奇商業點子，又是外甥女兒出的主意；他便隱約懷疑，這位小公主怕也是穿越過來的吧？為此，他看到蕭景寧時的震撼，便遠不如對方那麼強烈。

　　「小關，你也來了？哎，你們聊起來了？」柳陘進來找蕭景寧的時候，看到的便是兩人言笑甚歡的一幕；他素知這個公主是不愛端架子的，對待宮女、內侍也多是和顏悅色，難得她和自己的得力幹將也能一見如故。「寧兒想是不知，小關雖說年輕，能耐不小；單說這練舞場吧，四壁貼上氈布，隔絕聲響，便是他想出的法子。」

　　關震與蕭景寧相視一笑，抱拳道：「東家過獎了。」

　　這相視一笑，讓柳陘心中泛起一絲怪異感覺，拋開男女大防且不論，那絕不像兩個初相識的人應有舉動。

　　「四舅，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不想聽，行嗎？」柳陘苦笑著，把二人帶回三樓的書房。

　　剛才二人已商議過，今後想繼續交往，就不可能瞞住柳陘；關震之前已向東家坦承自己是穿越者，因為在協助柳陘的商團開疆闢土時，他所運用的知識超前太多、太駭人聽聞。選擇不外乎兩種：要麼傾盡全力、但暴露身份，要麼事事留一手；關震顯然不喜歡後者。而且，假如大梁舉國上下，只有三人可以輕易接受穿越者的話，柳陘一定是其中之一。

　　「你說，這就是那個男子強行留下的玉珮？你竟一直帶過來了？」接過蕭景寧從頸上摘下的白玉墜，柳陘托在掌心反覆細看，「紋樣似是花開富貴，然又和常見的略有不同；原先該是繫在腰間壓裙的禁步吧？你這丫頭，卻是精怪，硬是改作墜子用。」說著便遞給身旁的關震。

　　蕭景寧沒好氣地瞪他，「斷山先生慎言，那回醒來之後，令妹、我母親便讓我貼身戴著這玉墜兒，與我可不相干。」

　　「真的是同一塊玉珮？」關震也問。

　　「大小、輕重都很相像；雖說那天匆忙間只看了幾眼，但就因為這玉珮紋樣奇特，想必不會記錯。」那段時間在鄧通教授的虐待下，啃了整整一部掉地上可以砸死人的玉器圖典，還要用材質相似的白滑石親手打磨仿製，她還有點自信。

　　「俗套。」關震夷然道，對著柳陘一臉茫然，又忙解惑，「東家有所不知，前世的話本或戲文，常說那些個穿越的女子，起因莫不是碰到一個玉鐲或一個花瓶什麼的，就莫名穿到別處……」

　　「嘿，」蕭景寧挑起秀眉，指著博古架上那個關中窰白釉梅瓶，「不如現用那個花瓶砸你一下，看你又會穿往何處？」關震便抱頭大叫「東家救命」。

　　柳陘含笑看著他們，眉梢眼角盡是喜意，璀璨生輝，在對方眼眸中相映、躍動。心下暗自嘆息：可惜，只可惜景寧是這麼一重身份……緩得一緩，他輕咳一聲，「寧兒，已經出來兩個多時辰了。」

　　「那便回去吧。」蕭景寧率先向門邊走了幾步，方回身輕聲道：「往後，我會想法子再出來。如果不行的話……」

　　關震朗朗一笑，「沒事，你處境比我艱難，別勉強；大家都好好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