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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失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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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還在的日子,蕭景寧過得無憂無慮。柳陌外表纖弱、溫馴,實則柔韌。她明知像越貴妃那種麗人,才更對梁帝胃口;對她的盛寵,只是一種後宮制衡手段,卻也不以為意。靠著從柳家帶進宮的韓嬤嬤幫助,把一座太清宮治理得如同鐵桶一般,外頭什麼齷齪言語、心思、伎倆,都休想進來,打擾到她和愛女的快樂時光。
這個女兒,可是她賭上性命換來的。在那碗摻進紅花的「安胎藥」送進來前,她就早有準備,預先服下另配的丸藥;然後冒險服下那小半碗紅花,故意加劇藥力發作的症狀,賭的是梁帝礙於她背後的文官陣營,仍需顧及她的生死。最終,她贏了。
梁朝風氣,對女子的禁錮相對較少。公主雖不能到御書房,和兄弟們一起上學;但求得皇后懿旨,還是可以延請女先生來教導讀書識字。蕭景寧在皇女之中行七,和前頭的六公主足足差了六歲,自然不能一同受教。是以三歲時,就由母親把著小手開蒙;但延請女先生一事上卻犯了難,朝野間還沒有哪一位才女,敢與書香世代的柳陌比肩
那年梁帝萬壽節,收到小女兒描的一幅壽字斗方;越看越覺有趣,半帶炫耀地拉了柳澄過來,同賞她那稚拙的字跡,朗聲大笑道:「把你家那個富貴閒人叫來吧。免得朕這個女兒,耽誤了柳卿家世代的才名。」
富貴閒人,指的是柳澄嫡幼子、柳陌的四哥柳陘。此人天資聰穎,自小在松山書院便嶄露頭角,卻無心仕途,只愛遊歷江湖,據聞還擅經商。不過梁帝一句話,他就只能乖乖地每天進來給外甥女授課了;順帶也給與景寧同齡的九皇子蕭景銓開蒙。
因為在娘胎裡經受過一番考驗,韓嬤嬤便從小暗中教蕭景寧一些簡單的武功,以補先天不足。而有她那個「性烈如火,每次出狩巡獵,都與諸皇子爭鋒」的莅陽姑姑在前頭,騎射倒是可以光明正大的學。
第一次被允許獨自騎馬,參加皇室巡獵,是九歲那年的秋獵;因為九月的秋獵後不久,蕭景寧就滿十歲了。梁帝特地命宮中養馬的奚官,為她們母女精心挑選了也是一對母女的兩匹枣紅馬,可把小姑娘樂壞了!
柳陌當然不會真的加入圍獵,只是在樹林外圍較空曠的地方,帶著小女兒小跑一陣散心。不一會兒,梁帝便先拔頭籌,射中一隻野兔,撥轉馬頭,高呼小女兒來看他的戰利品。
「父皇真是厲害!」蕭景寧歡呼著,撥轉馬頭,跑向父親。一雙酷似父親的圓圓杏眼,亮晶晶的。
密林中彷彿有種微不可察的異響,她忽然發覺自己把控不住馬兒的方向,向密林深處狂奔!
柳陌尖叫一聲,策馬便追;大概是母女連心吧,她的馬竟也躁動不安,邊狂奔邊努力想把她顛下來!事出突然,在場的宗室、大臣、侍衛亂作一團,一時間叫嚷的多,真正全速追近的竟只有兩騎!
「戰英,設法截住景寧!」靖王蕭景琰很快追及相對比較接近的柳陌,道聲「兒臣失禮」,探身抓住她的馬繮。對方畢竟是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父皇愛妃,他不便跳過去共乘一騎,替她控馬;見梁帝也帶人追了上來,便拚力拉馬上前,把馬繮拋給梁帝,自己招呼著靖王府少得可憐的人馬跟上,轉身再去追妹妹。
梁帝有些心不在焉的接住繮繩,眺望前方密林中,女兒快要消失的背影。忽然身旁的馬猛地一掙,長嘶一聲,人立起來!他一驚之下,馬繮應聲脫手,眼看著柳陌被高高拋起,再重重墜地!
蕭景寧的馬跑得飛快,在蕭景琰他們趕上來之前,列戰英一個人根本無法在射殺馬的同時,又及時救起勢必被拋出的景寧;只得拚命大叫「公主不要慌,抓緊繮繩!」景寧雙手死死攥住馬繮,低低伏在馬背上,任由瘋馬不時將她撞向兩旁的樹幹。但她身量太小,長時間顛簸之下,雙腳早已脫離了馬鐙!
「戰英用刀刺馬!人我來接著!」;蕭景琰的喊聲越來越近。列戰英拔刀在手,伺機待發。
就在此際,一聲轟隆巨響,蕭景寧竟然連人帶馬跌進一個被落葉和沙泥掩蓋著的陷阱中!電光石火間,蕭景琰飛躍而至,拉住妹妹急速下墜的身子;列戰英倒掛金鈎吊在一旁樹上,雙手拉緊景琰的雙腿,形成一座人梯。兩人多年配合默契,出手時機分毫不差。
驚魂甫定。蕭景琰懷中的女孩兒,渾身輕輕抽搐,眼睛半開半合,含糊地叫了聲「七哥」,便暈厥過去。身側、腰背有幾個血洞,鮮血慢慢滲出。而陷阱底部,那匹被數十把尖刀穿透身體的小馬,痛苦地躺在那裡,無力地吐著血沫。
蕭景琰替她簡單包紮一下,又檢查到她身上有幾處骨折,只能用披風將她裹好,在自己的馬背上固定,親自牽馬,穩穩地往回走。
「殿下,這……」列戰英指一指陷阱。
蕭景琰眸色暗沉,「一定要查!你帶幾個人留下來,動作快一點。」他的預感是對的。還沒等到太醫、侍衛們迎上來接應傷者,皇后的養子、譽王蕭景桓已奉旨帶人接管了意外現場。
一行人回到獵宮,蕭景寧始終沒有蘇醒,柳陌卻已接近彌留狀態。梁帝聽了太醫戰戰兢兢的回報,也不再管合適與否,召內侍把女兒抬來,放在她母親身畔。
「朕的寧兒自小便是個福氣大的,且看著吧,沒幾天又鬧騰得叫人吃不消了!陌陌,你別擔心。」梁帝在床沿坐下,握住柳陌的一隻手,替她拭去臉上的重重淚痕。
柳陌看著呼吸均勻地躺在身旁的女兒,似乎有了點精神,強自展露一抹笑意,「只怕臣妾是看不到了。還請陛下日後多多費心教導。」
「說這些做甚?」梁帝無力地低斥道。雖說不上有多少刻骨銘心的情意,但畢竟眼前這個女子已入宮相伴十年,寵她時,不見她恃寵而驕;冷落她一陣子,也沒見她失了方寸,從沒叫他煩厭。她還那麼年輕,比他的皇四子蕭景宣,還要小幾個月,卻已走到生命的盡頭。梁帝有些心酸,「朕給寧兒的寵愛,始終是頭一份的,你還看不出來?還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陛下對臣妾母女的恩寵,此生難報!只是、只是臣妾未免有點貪心,斗膽求陛下一個恩典,可否讓寧兒一直……都還是陛下和臣妾的女兒?」
梁帝愣了一下,才明白柳陌是在哀求他,不要把女兒指給別的妃嬪撫養!
「寧兒快滿十歲了,也該懂事了,可以照顧自己的。陛下只需隨意撥給她一間屋子,派一個嬤嬤、兩三個宮女跟著,每日有個一宿三餐的,就足夠了。如蒙陛下恩准,臣妾銘感五內,含笑九泉!」淚水再次漫過她如花的笑靨。
梁帝眯起眼睛,側過頭沉思:沒有母親教養的公主,將來在議婚等事情上,會複雜一些;但事實上,位份比柳淑妃低的妃嬪,沒有資格撫養景寧;後宮裡,當時具備收養資格者,就只有皇后及越貴妃。正陽、昭仁兩宮向來鬥得火熱,似乎也不是小姑娘成長的好地方!要麼把哪一個妃子提到淑妃的位份上來,好讓她能撫養公主?一來柳陌屍骨未寒,此舉略顯涼薄;二來心目中也實在沒有什麼好人選……
梁帝拍拍柳陌的手背,慨然頷首恩准。在她釋然的低泣和謝恩聲中,頓覺自己燭光中搖曳的身影特別偉岸。
兩個多月後,年關將近,蕭景寧傷勢並未完全好轉,梁帝便派人把她接回了金陵皇宮。她被安排繼續住在太清宮,人手、份例,均不作裁減。為避免閒言閒語,她還是從母親留下的正殿遷出,移居偏殿引簫閣。不過在此之後,再也沒有別的妃嬪,遷入這座宮殿。
而淑妃這個封號,梁帝也足足任其懸空了三年多,才轉授予伴駕年資最深、且育有公主成年的許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