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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番外:醉花荫 (离泰西) ...

  •   朱雀帝重光四年,我二十一岁,中进士,被授予莱州刺史一职,随即赴任。
      少年青云,内心不是没有得意,但是却竭力保持着平和的姿态。
      陛下凉薄,群臣势力此消彼长,朝野上暗潮汹涌,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然而表面上还要维持一团和气,陛下最恨结党营私,勾心斗角。
      很多老臣都暗地里说,这一朝的官最难做,毕竟是女帝,君心似海,君恩似纸。
      送行的同僚中见到权倾朝野的未州侯唐君尧,素衣玉冠,风华绝代。
      听说他又因事坐连,被贬去幽州,但看他从容微笑的样子,我突然明白无论如何云淡风清,都永远不及此人的宠辱不惊。
      宦海沉浮,几升几降,到了最后,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陛下派来了千君卫统领宇文意,此君狡诈多端,我同他谈笑风生,看似随意,其实每句话都在事先打了无数遍腹稿,说出来都很诚恳,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
      到了最后,他笑了,水光潋滟的眸子里闪烁着掠食者高傲的光芒:“大人少年得志,却能如此谦逊,日后必成中流砥柱。”
      我也笑了:“大人过奖了。”
      我从三岁起就听父亲每天与同僚之间如此你来我往的打太极,可谓耳熟能详。
      宇文家历经五朝,想来他也是一样。
      彼此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他该明白,我无意与他争,我也就安全了。
      他什么都好,就是太妒才,太看重帝宠。
      重光元年的状元林哲应是被他屈构陷害致死的,只因陛下说了一句,林家子弟素有才名,且人品端良,为国家之栋梁,朕的倚重,颇有宇文家风。
      后来林哲应平反昭雪之后,陛下狠狠的训斥了他一顿,罚了一年的俸禄,不了了之。
      谁都知道陛下素来宠信他,他本不需要记恨林哲应,但他最受不了陛下拿他和别人比较。
      有些人的逆鳞就是这么奇怪。

      几天的行程之后,我终于到了莱州,这里风物美好,民心淳朴,是仕途起步最好的地方。
      我本来不想太过张扬,可是还是受到了极热烈的欢迎,冷淡如我,也不由得生出一丝感动来。
      感动归感动,我还是要明哲保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不是我的风格。
      安顿完毕之后,正在想先去拜会那些士族,已经有东海侯的帖子送上门来。
      昔日东海赢家从不与皇室交往的誓言,是被东海赢公子打破的。
      彼时陛下同反贼在幽州对决,被困在城中,粮草殆尽,正是东海赢公子前来解围,才有了陛下一生最辉煌的战役之一的幽云之役。
      战后论功行赏,陛下将东海封给了赢家,现在的东海侯是赢公子的哥哥赢泽。
      从那以后,千年家族东海赢家也被卷入了政治的漩涡,再也不能独善其身。
      如今赢家圣眷正隆,我整整衣冠,东海侯不来请我,我自己也会去的。

      当日的坐上之宾皆是东海名士,相比之下,我的身份并不是特别突出。
      何况我也不是当日的主角。
      赢泽玄衣金冠,坐在主位,言笑晏晏,这个人,素有魏晋士族之风,连笑容都是轻轻的,唯恐惊扰了什么人一般。漆黑的眸子偶尔闪过一丝犀利的光芒,才令人意识到他杀人于无形的残忍和淡漠。
      但是今天他无疑很愉快,所以大家也就很轻松。
      我坐在席上,默默的啜饮着一杯酒。
      入仕之前,父亲曾问我:“遥儿,你真的这么想做官?”
      “是的。”
      “即使有你哥哥的前车之鉴?”
      “不错。”
      “为什么?”
      “只因光耀辰星。”
      他叹了口气:“又是这句话。”
      这句话如今是两京少年子弟的座右铭,最早却是唐君尧说的,意思是对陛下的忠诚宛如星辰一样恒久不变。
      从建隆四年直到今天,这个隐忍优雅的男人一直都是两京子弟中最光辉的传奇。
      只是他无论如何光芒四射,都只能活在陛下的阴影里。

      “顾大人在想什么呢?”赢泽微笑。
      “没什么。”我笑着举杯:“今日的歌舞别出心裁,令人赏心悦目。”
      他笑了,当然不会以为我是真的沉迷在歌舞里。
      “顾大人,其实今日请大家来呢,是因为小王府上来了一位贵宾。”
      “哦?愿闻其详。”
      他成功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击掌三声。
      大厅的灯光暗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从旁边上来了一队歌舞姬。
      肤光胜雪,朱颜如花,每一个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奇怪的是,她们出来之后只是列队,似乎在等待一个重要的人出场。
      大家都为此凝神敛气,赢泽微笑,再次击掌三声。
      歌舞姬们纷纷让开,从中如昙花怒放般闪出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
      这时丝竹之声响起,宛如天籁,女子的舞姿若惊鸿照水,轻歌曼舞,在灯光下越发明艳不可方物。

      正在她舞到最绝妙处,一道琴声如冰河初开,忽然响起,清冷回旋,简直妙不可言。
      一个极美的女声唱道:
      油壁香车
      北邮松柏
      但锁愁烟
      小楼人思悄然
      因埋冠剑
      人去楼空
      歌尘散尽
      红袖香消多年
      这一刻,来宾的注意竟全被这歌声所吸引,女子美轮美奂的舞技反而变成了陪衬。
      琴声突然转上,由沉寂冰冷变成了一种陈旧的哀伤,女声继续唱道:
      今朝有客
      洛阳故旧
      物是人非
      争教红粉成灰
      当年情深
      黄金不惜买蛾眉
      拣得如花一枝
      歌声到了这里,竟似呜咽一般,众人皆默然无语,似乎一生之中的伤心都被此时此曲勾起,情何以堪。
      谁知此刻,琴声又拔高了一调,凄恻难忍,泫然欲泣,令人肝肠寸断。
      孤坟千里
      埋骨何所
      歌舞教成心力尽
      一朝身死
      难相随
      一曲终了,无人喝彩,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恍惚。
      过了许久,一个年轻人忍不住说:“在下平生听曲无数,竟以此曲最为动人。不知此曲是何人所作,何人所奏,何人所歌?”
      赢泽说:“作曲之人早已作古多年,歌者是东海名姬花音燃,而奏曲的乐师是一个途经此地的过客。”
      众人都啧啧称奇,不能相信,赢泽叫来一个侍仆吩咐了几句,过了一会儿,侍仆回来,对赢泽附耳几句之后,赢泽微笑道:“方才我已问过夏夫人,她愿意出来与各位一见。”
      众人屏声静气,只见走出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白发朱颜,眸如星辰,却无老态,只是清秀异常的面容上难掩一股沉郁悲伤之气。
      她走过来,优雅的拜了拜:“夏姬见过各位大人。”
      赢泽道:“夫人请坐。”
      她在一边坐下,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砖,默然无语。
      过了一会儿,一个少女拿来一张古琴,她伸出素手调弦,随后抬眸说道:“高山流水,无以为报,夏姬为大家再奏一曲罢。”
      琴声平和凝缓,却别有一番幽愁暗恨,郁郁难诉。
      旁边的少女美目流盼,轻启歌喉,唱道: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原来是一段诗经里的柏舟。

      宴会直到子时才散去,众人席间谈论最多的便是那个技惊四座的乐师,然而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
      晚上回去的时候,意外的在风陵渡口见到了她,正被少女搀扶着,小心翼翼地登上船去。
      神使鬼差般,我走到她面前一拜:“夫人?”
      说完站在那里,也说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
      她抬眸看了我一眼:“请进罢。”
      我登上小舟,船舱里暗淡的光线映亮她异常清秀的容颜。
      “夫人歌中的洛阳故人,可是在下?”
      “不错。”
      “但,我并不认识夫人……”
      “难道你不是他?可怎会如此相像。大人可认识一位顾钧思大人?”
      “正是家兄。”
      从小就不断有人说我酷似这位已经去世的大哥,殿试的时候陛下也说过同样的话。
      “难怪,他应该比你大些。”
      “夫人认识家兄?”
      “嗯,那是十几年前,我曾在洛阳见过顾大人。”
      “哦。那时候的他,是什么样呢?”

      我突然很感兴趣,年龄差得太多,一直都不太了解大哥,他少年成名,惊才艳羡,是先帝的宠臣。
      先帝去后,他尽心辅佐陛下,但因政见不同从未受到重用,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负先帝的嘱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但是父亲总是为他的际遇叹息。
      “如果你大哥不是那么忠于先帝,那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
      他去世后陛下很伤心,几天没有上朝,一纸诏书,将他追封为大司空。
      死者已逝,无论过去他和陛下之间曾经有过什么矛盾,最后他们还是原谅了彼此。

      “顾大人年少风流,人品隽永,是一代传奇。”
      我轻笑:“夫人应该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完美无瑕的顾钧思将会被人们传颂直至千秋万世,但,那是真实的他么?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从衣袖中拿出一本薄卷册。
      “顾大人是小徒生前的知交。”
      “嗯。”
      “小徒去世前,要我把这个卷册交给顾大人。”
      “家兄已经去世多年了。”
      夏姬沉默了一下:“这本卷册就是要留给顾大人的,麻烦大人拿去他坟前烧了吧。”
      我接过来,看到青色绢面上写着三个字:醉花荫。
      “只是小徒的琴谱,他死去多年,这卷琴谱也就一直没有送出去。”

      深夜的官邸,我毫无睡意,反复看着手里的琴谱。
      这本琴谱似乎是开启往昔秘密的一把钥匙,我却不明白其中的机关。
      烛影摇曳,我拿起剪刀剪烛花,却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一杯凉茶,浅色的茶水洇过发黄的绢册,我急忙拎起来,却看到在曲谱背后慢慢的显出许多字迹来。
      我的心跳忽然加快,是谁要用这样隐讳的方式记载下一段文字?
      打开濡湿的绢册,里面只是一些断章残句,间或有些诗词,却没有一句话是明确而完整的。
      打开第一页,只写了一行句子:
      “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
      这句话看似无所指,我却知道它是向秀的思旧赋里的句子,心里一动,卷册的主人是否也想学习向秀,顾左右而言他,另有所指?
      我翻了下去。

      “今天知他名字,原是那一家的,怎么和他堂哥不像。”
      只看了这一句,我就知道这卷册里记载的心情,与大哥无关。
      也许是夏姬搞错了,卷册的主人能够如此隐讳的纪录自己的心言,也就不会把它送给当事人。
      “魏豹数千人,复徊魏地。”
      莫非那个人姓魏?又是“洛阳故知”,难道是魏家子弟?
      “最喜欢他的眼睛,清澈如水晶,似可以看到我的影子。”
      字里行间,喜悦之情难以抑制。
      “今天听说他已有了所爱之人,天晚懒梳妆,为谁妍?”
      我觉得有些无味,原来是暗恋魏家的子弟,可能是魏良璧的某个堂兄弟吧。

      随后翻到后面,忽然看到大片大片的字,我心里暗暗吃惊,要么是卷册的主人在故弄玄虚,要么就是这其中隐藏了极大的秘密。

      还是翻了下去,慢慢的就被吸引住了。

      钧思,我们是一样的人。
      你曾问我,有没有爱过什么人,我笑而不答。
      如今你把你的故事讲给我,我沉思良久,决定写点什么给你。
      只因希望有一个人,能分享占据我整整一生的爱恋。
      是的,我,洛阳名乐师萧惜然,也曾经爱过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人若是在少年成名,往往轻狂。
      我在十七岁的时候终于坐上了雁青楼乐师的首席,台上一瞬辉煌,台下十年之功。
      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的灿烂,只为他一个人。
      终日游走于达官显贵之间,恃才傲物,身为男子,我不求闻达于诸侯,惟求一知己。
      你曾对我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是啊,洛阳,谁不知我的名字。
      那时我以为人生就这样了,生于盛世,遍阅哀荣,名流千古。
      虽然辉煌灿烂,却总有残缺,只因我从未爱过。
      直到我遇到他。
      初次见他,高大修长的身材,桀骜不驯的笑容,全然不似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他的眼睛很美,让人一看就会沦陷。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或者说我以为自己知道了。
      一直希望得到他的关注,他却对我视而不见,开始我很不开心,后来我发觉他的目光从不为任何人停留,才越发喜欢他的与众不同。
      他来雁青楼,只是为了喝酒听曲,没有男人会拒绝在这里一晌贪欢,除了他。
      我忽然对他有了兴趣,放下首席的身份,希望他能做我的入幕之宾。
      他拒绝了。
      后来他走了,又从长安回来之后,有了很重的心事。
      有时候会一个人来,点我的曲子,然后默默的喝酒。
      那时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偶尔有一次遇见了几位大人,说起长安的事,他忽然发怒了,我从未见他那么生气。
      似乎是为了一个女子,应该是他所爱的人吧。
      我忽然疲倦,觉得自己很可笑。
      等待的,也许永远都不会实现,只是虚妄。
      那天,他醉了,我望着他安静的睡颜,忽然有了主意。
      他的一生那么长,我只要一晚,不算贪心吧。
      一晚直至巅峰的无上快乐,刹那芳华,我想,应该足够温暖此生漫长的岁月。

      暮春的洛阳,长街上弥散着花木的清香。
      他身上带着淡淡鸢尾的气息,我最喜欢的味道。
      夜晚的花园里,他躺在石凳上,丢掉了手里的杯子,喃喃的叫着谁的名字。
      我不在乎。
      他的手指轻拂过我的面颊,轻易的点燃了我。
      当夙愿达成的一刻,我忍不住落泪,一个人前骄傲无比的男子,却不敢对爱入骨髓的人索取□□愉。
      因为我知道,他不肯给。
      为他疼痛,为他绽放到最极致,即使在那一刻,他喊的是另一个名字。
      一个幸运的名叫阿止的女子。

      我已知足。
      一生有了这样一晚,夫复何求?
      轻轻给他穿好衣服,最后抚过他缎子般光洁柔软的皮肤,在深心里印刻下他优雅华美的容颜。
      明朝醒来,他会忘记这一切,或者,仅仅当做一个梦。
      而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刻的灿烂,用尽一生所绽放的风华。
      在我一个人的舞台。
      我微笑,亲吻他的额头。

      写到这里,再无下文,我在心里猜测着这个“他”会是谁。
      还有最后一页,我翻开,看到几句诗,书写的极工整娟秀,其中的几个字尤其认真。
      “离人泪,东海珠”
      离?东海?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泰山?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夕?
      我脊背上莫名沁出一股寒意,似是面对着一个不语重生的幽魂。

      离泰西。
      当年大哥写这段史的时候,我也看到过。
      他什么都不敢写,终日叹息,满纸凌乱的句子,隐藏着无数凄烈的往事:
      事败,太宗闻之大怒,废王为刺史,贬至幽州,途遇袭,王死,太宗泫然,莫知其哀。
      至高宗,又复废王为庶人,除名宗室。
      陛下仁厚,平反昭雪,复还于宗室,追谥为安思王。

      那么,他所爱的,名叫阿止的女子。
      不是阿止,应是阿徵。
      本朝避君上之讳,“徵”一律写作“止”,我是由这里突然想到的。
      十几年前的旧事,早就随时间湮没了,现在突然想起来,不寒而栗。
      似是忽然吹来一股冷风,我浑身轻微的颤抖了一下,
      抬起手,把卷册放在灯上慢慢点燃。
      往事灰飞烟灭,这秘密,还是永远埋藏下去比较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番外:醉花荫 (离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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