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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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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三年,隆冬。
看见司徒慕远的时候,魏生正坐在富丽堂皇,飞梁画栋的天字一号楼,的街对面,专心致志吃一碗面。面店老板似乎很是看不惯对面那家抢他买卖的官家酒楼,“不就是天子娶个亲嘛!这王亲贵戚凑什么热闹,非得跟着一桌一桌轮着请客轮着定,寻常老百姓也跟着去瞎凑热闹,最近连叫花子要饭都不往我这跑了!你说说,我这面馆生意还怎么做?”忿忿的手一抖,魏生甚是心疼的看着他抖掉了本来应该搁在他碗里的两片牛肉,腹诽道,天子娶亲,群臣结谊,难不成王亲贵戚还要来吃你的面不成?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魏生到底还是要仰仗面店老板的手艺吃一顿饱饭,所以很是赞同的附和道,“老板说得甚是,这些人一定是没见过老板的手艺,否则对面那家非得倒台不可。”面店老板听了这话受用得很,顺手加了碗面汤给魏生端过去,和颜悦色道,“年轻人,看你样子是才进京城吧?寻友探亲还是考取功名啊?”
“小生确实是第一回进京,为寻一位友人。”魏生稀里哗啦的吃面,头也不抬一下,“老板可知京城里何人算命最准么?”
“算命最准?京城里莫过于越巫了。”稍一思量,店铺老板听他要去找这个人连连摆手,“年轻人你还是趁早放弃这个念头吧,越巫是邪魔歪道上的,虽说算得准,却次次算的霉,找他算运道算姻缘啊,回回算死人,现在他的名声是出去了,却再没人敢找过他算命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魏生呼啦完最后一口汤,一抬头,就看见了司徒慕远。
三年而已司徒大人还是没什么变化,降红色的官服被他穿得像个逛妓院的,眉梢眼角一点细细的红色朱砂,黑色的发随意绾着,左手拢一把折扇,寒冬腊月也不知扇的是什么风,右手还牵着一个珠圆玉润半大不小的娃娃。司徒慕远便是如此沿着朱雀大街不紧不慢行过来,旁边的娃娃脚下有一搭没一搭踮着一只小小的蹴鞠。
魏生却被这么一副光景弄得失了一瞬神,燕然这是,成亲了么?连娃娃都这么大了?从前他顶着帝王的身份,看司徒慕远再怎么顺眼,再怎么欢喜,却还要挂着君臣这份薄面,燕然就算是再怎么性软平易的一个人,和自己行礼时都是隔着十万八千里的。
司徒慕远走过小面馆的时候大约是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看,便抬起眼睛往这边瞥了一眼,魏生呆了一呆,手心出了汗,却见司徒慕远眼神略过他,面无表情又转过头去,仿佛刚刚只是脖子酸了转了转颈椎骨。
那双眼睛水光潋滟却是没有一丝一毫温度的。司徒慕远最擅奉迎拍马,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自己,这个人从来都是八面玲珑心思通透,笑语晏晏他怎么看怎么欢喜的,从前自己案几上参他的折子每隔几个月总能堆一摞山,他却从来都当笑话读,只是如今才知,原来平日里对待旁人,司徒慕远却是连个表情都懒得给的。
魏生觉得前半辈子,他有事没事老爱召见司徒爱卿下棋,每回司徒爱卿都要笑三两个时辰,想必是很辛苦很不乐意的。
面馆老板见他一直盯着司徒大人瞧,便满声羡慕道,“虽说司徒大人位居三奇之末,却最是腾达。”
都说长安有三奇,第一奇当以宦不宦,说的是当今天子乐哀帝,以前虽是大内总管,但奇了葩的是个带把的,如今立后纳妃不亦乐乎,也不知当年是怎么混进东厂,又深得先皇宠信的;第二奇曰白不白,是指太傅刘瑾的白发,太傅刘瑾性孤僻,不喜杂,精医术,好江湖事,本无意为官却得先皇赏识,封王加爵位高权重,年仅二十二,却在先皇驾崩那日满头青丝一夜白发;第三奇断不断,便是这本朝第一大奸臣,司徒慕远,先在城破那夜第一个率文武百官恭迎在大明宫前拥立乐哀帝,平异臣除异己,帮着天下易主改姓,活活气死了为先皇李氏鞠躬尽瘁的司徒老爹,再然后婉拒了乐哀帝委以重任的提拔,挂着司徒的一品官职断袖断得天下皆知,据说不美者不断,不才者不断,不独者不断,简单说就是要断得有特色,有品味。当今圣上对他的小毛病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大约是感念登基时司徒大人对自己的拥立,时不时托人过去给些奇珍异宝的封赏,一时之间风光无两,旁人也只有羡慕嫉妒的份。
那边魏生已经咽下最后一口面汤,往桌子上散了一把碎银,当即迈步走了出去。“小少爷,这蹴鞠可不是这么踢的。”
小娃娃踮着蹴鞠老是踮一下,滚一下,似乎踮了一路没成功过很气恼,偏偏旁边的司徒大人跟没看见似的,气定神闲两袖清风扇他的折扇,乍一听见魏生的这声喊叫,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停下步子来,要说像,是真的很像的。
司徒慕远转过身,“你是刚刚那个吃面的?”
“正是。大人好记性,这都能入了你的眼。”魏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来,“我见小少爷的蹴鞠踢的法子不对,所以冒昧前来打扰。”脚下一动作,那小小的蹴鞠就像黏在他脚尖一样,转动起来,直把小团子看得拍掌欢呼雀跃。
“四叔,四叔,这位先生踢得太好了,我要他教我。”
司徒慕远挑了挑眉,“胡闹,你已经有黄太师了,还要什么师傅?再说,还没问过这位先生……”
“在下当然愿意!”那回答太过热切了些,司徒慕远和小团子都一愣,司徒慕远似笑非笑的用折扇抵住下巴,“这位先生未免答应得太痛快了些,子疏新近才认过师傅,恐怕是不便再多拜的。”
“不嘛不嘛,黄太师老是凶巴巴的,而且他不让我踢球,只要我习武习功课!”小娃娃忿忿说着,一双眼巴巴瞅着司徒慕远,还不忘死命扯住他的衣袖,魏生暗暗叫了声好,锲而不舍得说,“而且在下对大人仰慕已久,若能入大人的府,是再欢喜不过了。”
“你可知我是谁?”司徒慕远拿扇子指了指自己,笑吟吟问。
“自然是当今乐哀帝跟前红得发紫的司徒大人,名慕远,字燕然。”魏生也彬彬有礼地答。
“你刚才说你怎么我?”
“在下仰慕大人许久,想同大人断袖。”
司徒大人刷得展开折扇,“那么你可知我的规矩?”
“不美者不断,不才者不断,不独者不断。”魏生老老实实答。
“那么这位先生,”司徒大人皮笑肉不笑的拿扇柄指了指魏生菜皮一般青黄无奇的面容,缓缓道,“你是凭什么想同我断的?”
“凭我日月明朗,天地可鉴的真心。”
“司徒大人,司徒大人!”这个当口却有气喘吁吁的老者的声音急惶惶传来,身后还跟着一顶富丽堂皇的降红色官轿。“总算寻到你了大人!皇帝刚刚下令,要大人即刻速去青澜殿。我就说上朝回来大人好好的官轿不坐,偏要拉着小少爷逛街市会出疏漏,可不?害我一通好找,差点耽误了皇命……哎,这位先生是?”
“这个叔叔要同四叔短袖,我想要四叔同他短袖,那样我就可以让这个叔叔教我踢球了。”屁大的孩子话还说不利索,直把老管家听得云里雾里,这时,便看见自家大人拿扇柄指着对面那个青菜色面皮的青年男子一字一句道,“本官告诉你,就算全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本官也不会同你断!”
那声音义正言辞,不留余地,老管家不仅暗自赞叹这位面色青黄的路人甲先生也是个有本事有能耐的,他记得自家大人上次这么正儿八经跟人计较,还是在六岁那年被一个小皇子抢走一块糖的时候。
魏生当然是个有本事有能耐的,反正脸上顶着的这层皮不是他的皮,随便怎么糟蹋也不心疼,“在下姓魏名生,字怀明,今日初进京便恰逢司徒大人,司徒大人不知,在下从前已将大人的字燕然,在心里念了许多次。”
这话却是不假的,从前他还是敬宗时,群臣面前不敢称他的字,平时与他对弈下棋,偶尔喊一声燕然,自己都要做贼心虚半天,唯恐他瞧出什么端倪来以后疏远了自己。如今没了君臣这个隔阂,他倒是能百无忌惮表达心意了,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老管家闻此肉紧了紧,他知道自家大人是个招桃花的,但从来都是他家大人去招别人,少有这种胆大包天的,如此骚包的敢来招惹自家大人。还是个其貌不扬,淹进人堆里就再扒拉不出的货色。管家当即道,“那按这位公子的说法,这天下仰慕我家大人的人多了,随便哪个人在心里念一念大人的字,表一表真心,大人都要收到府上去么?”
皇命紧急,司徒闻此只是笑了笑,也不多耽搁,半只脚跨进轿里,回头吩咐道,“李伯,你先护送小少爷回府,这位魏生魏公子……若想留,便留着吧。小少爷踢蹴鞠也好有个伴。”
小团子欢呼一声,魏生喜形于色行了一礼,看着官轿绝尘而去,吃了一嘴的土渣子,小少爷被李伯一把抱起来,也不待见魏生,径直往前走,只道自家大人又发了善心,府上又要多一个混吃的主了。
那边降红色车帘被掀开,司徒慕远的眼睛沉了一沉。
太像了,那个叫做魏生的人,有一副像极了先皇的声音和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