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序章`长生锁 ...
-
天明。六月初二。
新的一日开始,六月初一,已经过去。炎夏将至未至。
秦稳婆知道,肯毫无条件的收留这孩子的,走遍整个近云镇,也只有那么一家。
若不是洛夫人生前待她们这些街坊甚好,她这样明智的老婆子,决不会踏这趟浑水替这孩子寻个新家。
看着怀里啼哭不止的小生命,满是皱纹的眼角闪过一丝怜悯,喃喃自语道:“你这孩子,生来福薄,注定不是富家千金的命呵……只是洛老爷也忒狠心了些……”
这实在是个很爱哭的孩子。秦稳婆摇头叹息。如此孱弱,背上又有那么深的伤。这孩子,福薄,只怕命也薄。
到了镇北,走进程家的简陋小院,她略一犹豫,还是敲了门。
这是户很穷的人家。然而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洁净温暖。不难看出主人的勤劳。
程子遥是个郎中,常为镇里的穷人免费治病配药。即使自己家中无钱买米下锅也依然如此。程妻卢氏习得一手好刺绣,平日里做些被面幔帘换钱补助家用。
听完秦稳婆简单的说明来意,夫妻二人眉间是清楚的为难。自三年前家中有了一子,生活一直很困难。如今又要多一个孩子养活,确是难办。
秦稳婆将孩子抱到卢氏面前,极力说服:“你瞧这孩子,虽然单薄了些,可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日后许个好人家,就什么都赚回来了不是?”明哲保身如她,自然不会自己将这孩子养大。
程子遥与卢氏相视一眼,明白对方不是那样虚荣的人。卢氏见那女婴眉尖微蹙楚楚可怜,心中一软:“秦大娘放心,这孩子从此便是我们的女儿了。”
程子遥苦笑着看了妻子一眼。这样的决定,在他的意料之中。
三岁的程诉忧从院外蹦蹦跳跳的跑进来,完全不知愁为何物的天真模样。卢氏拍拍他的头:“忧儿,从今天起你就多了个小妹妹了。只是记住,日后绝不可对她说她是由人抱来的,明白么?”
“嗯!”程诉忧点点头,大感兴趣,“娘亲,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呢?”
一句话问住了各有所思的三个人。
秦稳婆将女婴交到卢氏手中,忙不迭的告辞离去。程子遥若有所思的看着卢氏:“虽然这孩子今后便是我们的女儿,可她终究是洛宇堂的骨肉,是富贵人家的千金……若让她从了程姓,日后她有缘与父亲团聚,终究不好……”
卢氏善解人意的一笑:“相公不必如此苦恼。洛夫人娘家姓颜,不如我们暂且叫这孩子颜儿,也算是对夫人在天之灵的纪念。”
“颜儿……”他略一思忖,“暂且就如此罢……”
卢氏展颜。“忧儿,”她俯下身去对儿子说,“小妹妹叫颜儿。”
转眼间,平静无波的日子过去了十年。
可是这世间,任何平静都不可能永远。
任何时候都不存在永远。
“忧儿,你和颜儿乖乖在家读书。爹爹去附近的山里采药,过两个时辰就回来。”程子遥叮嘱道,“娘亲赶集回来会给你们做饭的。”
十三岁的程诉忧,眉眼间的清秀温和与程子遥很是相似,只是多了些孩童的顽皮神情。而颜儿,却始终带着沉默安静的表情,一双亮如晨星的眸子总是在回避着不让视线落在任何人身上。
目送着爹爹出门,程诉忧笑着喊了一声:“爹——回来迟了可就没饭吃咯——”
程子遥回首,宠溺的挥挥手。
卢氏回到家中的时候,含笑看着一对儿女:“娘亲在集市给你们买了礼物。一人一枚长生锁,可以保佑你们长命百岁呢!”
铜质的小小锁片,被孩子的小手满怀珍惜的捧着,仿佛是这世上最贵重的珍宝。
颜儿安静的将长生锁佩在颈项上。她想,等到自己长大了,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为爹和娘一人买一个金子打造的长生锁,保佑他们也长命百岁。
很久以后,洛颜每每回忆起这样的心情,总会怅然的微笑。
是什么时候起,珍惜这样的字眼,被残酷的生活一点点消磨殆尽。
这一天,直到深夜,程子遥仍然没有回来。饭菜早就冰冷,然而谁都没有心情动筷。卢氏着急,次日天还没亮就带着程诉忧,又叫了几个相熟的街坊同去寻找。
找了很久,在离家不远的山坳里发现了他。他如同睡着一般的脸上是温柔的笑意。只剩数里,便可以到家。药篓里,还有一小束漂亮的野花。
这一天,留在家里的颜儿心神不宁。直到她看见蒙着白布的爹被好心的街坊们用小车推回来,直到她看见娘和哥哥痛苦绝望的脸。
一切幸福,似乎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然而她不知道,这一刻,不过是所有悲剧的开端。
她想,她来不及给爹爹买长生锁了。她这么想着,泪流满面。
程诉忧紧紧地抱住了她。
办完了丧事,家中几乎已是一无所有。送走了几个相熟的妇人,卢氏满脸憔悴,看了看坐在院落一角沉默的颜儿,低声对身边的诉忧说:“忧儿,你随我到里屋去。”
简陋的卧房里,卢氏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长得真像子遥……
“忧儿,往后的日子会比从前更艰苦。可是你记着,只要有一口饭,你都要让妹妹先吃。颜儿是好人家出身,娘不能让她受苦。否则,我们如何对得起她死去的娘。”
程诉忧用力点点头:“娘放心,我明白。”
窗外,颜儿咬紧了下唇。
她见母亲神色有异,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听到的竟是这样的秘密。
她原来不是他们的骨肉。可是他们待她明明比诉忧哥哥更好。
那一天之后,颜儿更加安静。
可是当她看见哥哥常在吃饭时笑着说自己不饿然后就跑出门去,当她溜进厨房看见锅里仅够一个人充饥的米,她清楚自己的心在纠结。
那种负了罪一般的沉痛,挥之不去。
这一年是,定武三十一年。
秋天的时候,葬月出现了。
那个傍晚,诉忧再度借口不饿,离家去山里砍柴。卢氏在院子里绣被面。短短几个月,她却显得苍老了许多。
忽然,有个陌生女子走了进来。
那是个有着邪魅美貌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举手投足间俱是风流之态。她踏进小院,开口便只一句话:“我来寻洛宇堂的女儿。”
卢氏警觉地看着她:“颜儿如今过得很好。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盈盈浅笑:“小女子叫葬月,与洛老爷是旧交。自他十年前迁离近云镇,便音讯全无。我好不容易才寻得洛小姐的下落,特来接她去初墨生活。”
初墨城是王都。在有道国,初墨二字几乎是繁华与奢侈的代名词。
葬月眼波流转,未等卢氏开口便又道:“我说句话,嫂子可别动怒。洛小姐是千金之躯,您这里却家徒四壁,她如何能习得琴棋书画这些符合她身份的东西?”
一席话说得卢氏沉默不语。
颜儿却从堂屋走出,一双清澈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卢氏。
她似乎从不曾这样长久的直视任何人。
“娘。洛宇堂……便是我亲爹的名字?”
卢氏愣了一愣才开口:“颜儿,娘会好好照顾你。这女人来历蹊跷,你不能随她走。”
她却轻声笑了:“家里的艰难,颜儿知道。娘该好好照顾诉忧哥哥才是……至于我,更想跟这位夫人去过安逸舒适的日子。”
卢氏怔怔看了她很久,眼中落下泪来。
她却仍然没哭:“娘多保重。从今日起,我是洛颜。”
葬月在一旁看见她小脸上决绝的神情,满意地笑了:“真是懂事的孩子。为了确认你是洛小姐,可否让我看一看你背上的记号?”
小小的身子猛然一颤。
片刻后她转过身去:“请夫人随我进屋便是。”
她缓缓抬手,将衣扣一个个解开。这样狰狞的伤,令她自卑自怜,背负了多少冷嘲热讽。
破旧的布衣像蝉蜕一般被剥落,露出纵横整个背部的十字伤。
即使伤势在十年前就已痊愈,深深的痕迹却留在身体。随着身体的成长在肌肤间肆意蔓延,成了一个永远痊愈不了的莫名记号。即使这时的洛颜还年幼,没有体会那些更加深重无法转圜的痛苦。
然而这样刻骨的伤,就连时间都无能为力。
葬月却忽然叹息了一声。冰冷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背。
“丫头。你随我走。镇口有辆马车在等我们。”
走出程家小院的那一刻,洛颜还是回了头。她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看见卢氏的心痛眼神时,她转身跪下,握住了胸前的长生锁。很轻,又很重的磕了三个头。
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
然后,沉默着再次转身,跟在葬月身后,越行越远。
她只是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
那一刻她遗憾着,不能与诉忧哥哥道别。
却不知,这一去,便是万劫不复。
命运在黑暗中露出诡异的笑容。昏鸦振翅而飞,惊落了一地残破的黄叶。夕阳如血。冥冥中的那一只手,在无形的棋盘上看似漫不经心的落下了这一步死棋。
一切,仿佛于这一刻,尘埃落定。
这一刻,叶罹正在枫树下踏过一地落叶向空气刺出他的第一剑。越家兄妹在从私塾回家的路上笑闹。曲无言与曲无殇正在宣帝的殿上与父王共进晚膳。月伶公主面对着一池残荷向侍女做着鬼脸。华年为自己斟了一杯清香四溢的茶。墨柳伏在古筝上沉沉睡去。
很多年以后程诉忧问洛颜,是否后悔这一刻的决定。她怅惘的笑,却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
是她自己做的抉择。
就算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也只能一错再错。
这个道理,是很久之后,叶罹用他的行动教会她的。
********************
预告:
罹颜`第一章`倾城歌
九年后。初墨城。
沉香阁开张。歌姬紫落一曲《慢卷袖》,寂静了所有人。
自称“蓦然”的贵公子一掷千金,却买不了紫落的一笑。
重阳夜,夜色初寒。她在金龙灯前被蓦然纠缠。忽然现身的佩剑男子的眼睛,让她心里微微一动。
她与他道别。她轻声说——
我是洛颜。这个名字,你要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