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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痛楚分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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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禧本以为她有什么要事同自己说,可等了半天赵昕婉也不开口,只是玩着手里的帕子,叠过来,翻过去,叠过来,翻过去…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又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这情景,完全是思春少女向意中人表白的样子啊!
初禧想得头皮都麻了,最终忍不住开口:“刚刚多谢夫人解围…”
赵昕婉只是摇头,盯着初禧若有所思,喃喃自语,与方才的镇定样子判若两人:“谢我做什么,你是他心尖儿上的人,我对你好些…那是自然的。”
初禧听了这话仿佛浑身一个震悚:原来她都知道!她竟然都知道!
初禧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而又恰好被她抓到一样,哆哆嗦嗦地问:“夫人怎么知道?”她哆嗦完了才想起来,自己做什么了?自己什么也没做啊!心虚个什么劲儿!
赵昕婉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只道:“那日相见他神情明显不对劲,而白芷和你又那么像,怎么可能是巧合。”
她总算不玩帕子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声音轻忽自顾自道:“花坞禁酒是吧,他酒量差,也不爱喝,可那日回去之后居然喝醉了…我一猜就是,你别那样看着我。”
初禧讪讪地收了目光,垂了眼睛,暗自叹了一句“情非所愿”。
别说她赵昕婉了,就算是宇文世漓贵为王爷,不也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个“蒋沛寒的细作”嫁进来吗。
就在这时候,远处走过来一个小太监,向二人行了礼,利落道:“各位主子都到齐了,请王妃和钟夫人随奴才去梅园。”
初禧只点点头,赵昕婉却是圆融玲珑,她向那太监微笑道:“有劳公公带路。”
那太监做了个揖,一边在前边儿走一边恭维道:“皇上还没来,不过梅园里阵仗可都摆开了,爷们可都围着钟侍中请他作画呢,说是时人皆知钟公子擅诗,这回要看看他的画…”
钟会…又是钟会…初禧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梅园里宫人匆匆穿行,多而不杂。园中十来个锦衣男子围着书案,仿佛拥簇着什么人。初禧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那群男人甚是喧闹,言谈间不乏吹捧,皆是官场习气。钟会本就性子高傲看不惯这些,又一抬头,堪堪看见初禧走进来,更是五味杂陈,不禁心下烦闷,悬在空中的笔一滞。
一滴墨汁就这样明晃晃地落在纸上,缓缓洇出一大块墨迹。众人哗然。
钟会忍不住皱眉,抬头搁下笔,眼神状似无意识地看向远处。
她垂着脑袋木头似的坐在一堆女人旁边,紧挨着的恰恰是赵昕婉。赵昕婉似乎和她说着什么,她却好像没听进去,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个在春日里肆意回旋轻盈飞舞的少女呢?
他忽然就忘了刚刚要画什么,可又马上想起了要画什么。
“王妃,您就一直只听妾身这样说个不停吗?”赵昕婉突然加大了声音。
初禧回神,茫然地看着她,无意识道:“啊?”
赵昕婉眼角隐隐一抽,这人…敢情自己说了这么多算是白说了。
初禧讪讪一笑,两人皆是无言,相对着沉默良久。
正万分尴尬,人群中忽爆发出一阵声响,有人甚至将画好的画拿起来向四周展示。
这一下,别说那些围着的男人了和坐在一侧的女人了,就连路过的宫人也都停下了脚步。
初禧随众人抬头,只见三尺长的画卷上寥寥几笔勾出了山峰的轮廓,左边一棵茂盛大树,四周是细碎的密密匝匝的花朵。更有少女坐在树下的石块上,双腿一直一曲,姿态甚是悠闲。而在画面的角落里,则是一位少年,正负手而望,似视似窥。
初禧一愣,只感觉画面活了起来,生生动动地带着人回到了当年的花坞。
彼时她坐在榆树下,口中背着游龙戏凤的心诀,时不时还比划两下。微风自发梢吹过,丁香一路绵延,暖阳透过枝叶漏出来,洋洋洒洒地铺了她一身的温柔与宁静。她心无旁骛,全然没有发觉身后的少年,正怀着隐秘的心思注视着自己…
那时年少,光景绵长,纵然烂漫可喜的小日子,却也只道是寻常。然时光飞逝,岁月无情,再相逢却是物非人非,不堪思量。
他们错过得彻彻底底,似乎都…老了…
初禧的眼睛一点点发烫,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不由自主地朝那边走过去。
而那些男人却没注意,只顾着大声起哄,忽有人坏笑道:“怎么下官看那人那么像…宋白芷呢!大才子别藏着掖着了,快给我们讲讲这段风月史吧!”
初禧的脚步猛地顿住。
是了,她是瑾王妃,连旁人误会他们的资格都没有,就算引人遐思,也只能是宋白芷。
她越想越难过,酸涩得难以自抑,心口生疼,浑身发冷,好像是气血上涌,又好像是“寒骨”复发,她简直想一下子昏死在这儿,什么也不顾了。
可她偏偏还有几分精神,听得到那边的恭维夸耀,又有人提议给这幅画题句诗,几个人来回推辞,狼毫最后竟传到瑾王手中。
宇文世漓有意无意地回头,不出意外地看到沈初禧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莫名的一股火儿翻上来,略略想了想,提笔就写。
初禧也真是佩服自己,到了现在自己也还装得下去,就那样端端正正地站在那儿,和自己过不去似的非要站在这儿听,好让自己更痛一点。
片刻,那边清清楚楚地传来一句:
“春光好,不见公子迟暮伊人老。”
初禧什么也没管,裹紧了衣服直接离开了梅园。
不远处脚步嘈杂,她一看,竟是皇上过来了。可她现在又冷又难受,一点都不想见人,更没心情对别人笑着行礼,就干脆走到树荫里避开,直到皇上和他的随从走了才出来。
相信宇文世漓在人前定然会替她圆得天衣无缝,至于人后…算了,就让她任性一回。
画眉追出来,看见她毫无形象地趴在梅园外的石桌上,很是吃惊,刚要开口,“什么都别问,那些喝的来,什么热茶热水…要热的。”她头都没抬,沉声言道。
画眉头回见王妃这样,有点被吓住了,转身就跑去找喝的,可她一个小小奴婢,又是初次进宫,也不知该如何走,只看着一个宫人拿着托盘就要了来。那宫人从未见过在宫中如此放肆的,反而一愣之下就点了头。
画眉见自己在宫中行事竟如此容易,实在得意得过头,竟没注意到这是酒。
初禧本不会喝酒,可这宫中的花酿实在清甜可口,味美香醇,是她从未尝过的美妙滋味,故而也就喝了一杯又一杯。
温温热热的液体,暖人却不醉人,喝下去顺着喉咙直入肺腑,酥酥麻麻极为熨帖,简直让全身无一处不舒服。
她喝着喝着,整个人都暖了,那种寒意被渐渐被驱散的感觉不由得让她产生了种错觉:天大地大,人来人来,仿佛她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这半盏残酒了。
她想得有点凄凉,无意识地看着手边快要见底的酒壶,看着身下精雕细琢的石桌,看着脚下平整光洁的青石,看着眼前缓缓走过的…钟会。
不对,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来,此刻他应该在梅园中御前赋诗大展才情才对,可眼前的人又那么逼真,难道是自己醉了?
既然醉了,那也就无需考虑那么多了吧…
她还是趴在桌子上,却胆大包天地伸手去摸他的脸。
钟会犹豫了一下,终是反手握住。
她的手修长纤细,肢理分明,并非像赵昕婉那般柔软无骨,可在钟会的掌心里,竟也显得娇小玲珑了。她抬头看着他的脸,还是那样的好看,比当初少了点清秀,可看着还是俊美难言,又那么年轻生动。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神色清明半点没醉,但声音里有了平素清醒时绝不曾有的妩媚与凄婉,“那年榆柳今又绿,何时再与君相遇…原来是今日,就在这宫中,就在你妻子和我丈夫的眼皮子底下…“
说着她手上用了力,将钟会往自己身前带了带,声音陡然一狠:“那白芷长得那么像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既然如此,你早干什么去了?!”
最初的那些绮色过往,染了灰,蒙了尘,可他念念不忘,她亦耿耿于怀,最后被禁锢在时光里,沉淀成难愈的疴。
她到底无法释怀,隐忍全都不见,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
钟会第一次见她双眼微红发狠的样子,忽然很心疼很心疼,就好像无数砾石砸下来,刮在身上尖锐的疼痛。一下一下,痛楚分明。
堂堂名动京城的钟大才子,在皇帝面前都不曾胆怯口拙,可此刻居然无言以对。
他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她对面坐下来,平平淡淡地开口,
“多想无益,瑾王很好。”
一语激起千层浪,初禧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霍然抽出手,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
然而仅片刻之后,她突然咧嘴一笑,笑得讽刺,沾了酒液的唇更加红艳招摇,“这么说,我还得谢你的不娶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