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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锋芒初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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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紫檀屏风后,有道纤细柔美的身影静静坐着。
她一直看着钟会在那里安静地喝茶,仿佛堂上的喧闹与他毫无关系。而当他一站起来稍转过脸和众人说话时,她看到他清俊的侧颜,听到他少年般的的嗓音,她一直以来的优雅和骄矜就仿佛遭遇了洪水一样,纷纷溃散。
她居然冒失地让沐雪拿着她的画给他看!
她越想越觉得脸上发烫,直到沐雪拿着画回来,她才略略回神,她冲沐雪招招手,“你且附耳来。”
钟会走到院子里,四周种的皆是名贵的花树,没有一丝丁香的芬芳,亦没有半分榆树的清凉。
他想起六皇子解释的那句诗,其实他只说对了一半。
这首歌谣其实是写玉女将军的。
她在花坞等待她求取功名的良人,良人却迟迟不归。她最终女扮男装奔赴沙场,可直到她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也还是未等到他。玉女将军终身未嫁,令人唏嘘。
后来的花坞里,人人都知道了玉女将军,因敬仰她的贡献特建玉女楼,又感慨她的命运编唱良人归。
这歌谣的原意不过是以玉女将军的口吻,提醒人们不要为了功名而忘记心中所爱而已。
钟会想着想着就泛起了苦笑,其实他还真的回过花坞找她。他甚至设想过她看见他时惊喜大笑的样子,设想过她随他回家时并辔而行的样子,可结果,他只得到她被胡人带走进京的消息。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看见刚才的侍女就站在他身后,见他突然转过身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公子怎么在这里呢?”
钟会简洁道:“醒酒。”
于是沐雪疑惑地看着神色清明无一丝醉态的钟会。
沐雪打消掉心中的疑惑,按照赵昕婉的话又问他,“刚刚您借花献佛,那不知您自己对…那画能做什么诗?”
她看着眼前的钟会,那人两片薄唇似由朱砂涂抹,红艳逼人。她不知怎么心里乱七八糟的,忘记了小姐嘱托的原话,自己将话说得颠三倒四。
钟会看她的样子有点想笑,露出顽皮的调侃笑意:“恐怕做不了诗啊。”
“…为何?”
他依然两个字,“词穷。”
钟会等沐雪走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去,结果刚到门口就见宋达在和左相交谈,于是他站在远处冷眼相看,直到快开席了才入座。
他刚坐下宋达就埋怨他,“你这孩子上哪儿去了,这么半天才回来。”
“舅舅,我自幼丧父,一直靠您帮衬,但您也只是个侍御史…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您觉得左相会把独女嫁到咱家吗?”
本来宋达似乎还有好多念头好多话,但都被钟会这一句截下了。
他说得很诚恳,没有贬低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很平淡地说出口。
宋达果然怔了怔。
他十分清楚外甥的性子,不羁随意惯了,尤其在婚娶方面,更是向来不上心。每次和他说起这些,他都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可没想到他今天会冷冷静静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宋达多少有些动容,掩饰地咳了一声,轻声说,“舅舅怎么样不要紧,你有出息就行了。你还年轻,往后大把的好日子呢,你得争取。”
“舅舅放心吧,我会争取的。不过我回家才两年,还想再陪陪您和我娘。等再过几年,差不多等我弱冠了,就申请离京外调,去洱州。”
他看左相已经致完词,大家都开始动筷了才夹起菜放进嘴里,小口小口地咀嚼几下,一边吃一边说,“到了那儿,刀笔小吏也好,太守县令也罢,总之为官一方造福一乡,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说的认真,宋达听得吃惊,他从未想过自己心高气傲的外甥竟然主动想做地方官儿,还计划得有鼻子有眼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试探着问,“那洱州有什么好的,能比得上京城啊?”
钟会看着身前满案的珍馐,随意说道:“如人饮水吧,起码洱州有花坞,京城没有吧,就这点京城就比不了。。。舅舅你看,你最爱吃的鱼籽烧茄子,比家里做的好吃多了,快尝尝。”
宋达目瞪口呆。
其实他也知道钟会对花坞感情极深,甚至在回京之后还特地回了花坞一次,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竟到了这地步。
他当然不明白,花坞是带给钟会最多快乐的地方,只是因为另一个人的朝夕相伴。
钟会见宋达终于不再说了,总算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专心吃菜,还不时地给舅舅夹菜,顺便抬起头来看看堂下的姑娘们跳舞。
那些舞姬着水红阔袖,鹅黄下摆,舞动时裙袂飞扬,看似飘逸,但也只有几个固定重复的动作,加之队形的束缚,更显得古板,味同嚼蜡。
他看着看着,脑子里就渐渐出现了那人的身影,初禧站在榆树下,口齿清晰地背诵繁复拗口的心诀,脸上是少女特有的骄傲神情。背完了,她就按着石师傅的话示范一遍给他们看。
游龙戏凤,翩若惊鸿。
梳简洁歪髻的女子轻盈地在空中飞旋,无需浓妆淡抹的修饰,更无需锦衣华服的装点,单单只是一个回旋点足,就已是衣袂迎风尽态极妍。
那样美好的年岁里,那样美好的少女…
“钟会!”宋达低声叫他。
钟会一下子惊醒,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茫然地看着他。
他这一看才发现,在座的所有人都看向自己,而斜对面有个男子站着,此刻也不太友好地打量着自己。
宋达在他身边低声提醒,“有人提议作诗助兴,押的是‘英’,那小子刚刚做了一首写京城的。。。”宋达其实不太懂诗,只听了个一知半解,里面金啊玉的,他大概一听,觉得应该是写京城的,歌功颂德云云。
钟会扭头看着他,没听懂舅舅的乱七八糟的措辞,疑惑道:“他说他的,与我何干?”
宋达着急了,却不愿在众人面前丢脸,催促道,“人家都叫板叫上门了,点名叫你呢,你赶紧露一手!”
钟会看着斜对面的男人脸上几分骄横之色,心中不禁厌烦,对宋达无所谓道:“他让我作诗我就作啊,偏不。”
很显然,钟会并不知道这人正是当今右相的二公子,可令人惊异的是,宋达居然也不知道!
又或许,他听过蒋沛宣的名字,可他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
“行不行啊,怎么不吭声了?”
“就是啊,绣花枕头…”
“做不出来就自罚一杯得了!”
钟会到底年轻,经不起激,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小声议论,难免腻烦,忍不住起了种顽劣的念头;你说京城繁华,我就偏把它比下去!
于是大方站起身,稍加思索,朗声道:
“阡陌田塍烟火色,
云岚月影凤凰鸣。
人间天上万千景,
花坞百态最多情。”
一首诗下来,别说是京城了,连“人间”、“天上”都给比下去了。
众人听了,皆隐隐惊诧,一时间满座无声。
还是左相先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那么,诸位觉得,他们二人哪一位的诗更好呀?”
一个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右相二公子,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从事。二人地位悬殊,本来要恭维谁一目了然,但钟会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气度,令人不敢随意造次。
“蒋公子的诗对仗工整,言辞精致,但一片金玉之色,难免入俗;钟公子的诗则放逸清丽,又自然洒脱,似信手拈来,实为寄情之作。”
不得不说,众人面前,关键时刻,还得皇子敢说话。
宇文世泷胸无城府,有什么就说什么,没觉出丝毫不妥。
左相露出些笑意来,“年轻人不忘本,身处官场依然心系曾经所处,的确难得,花坞也真是地灵人杰!”
左相都开口了,众人也自然顺水推舟了,三言两语向着钟会,全是赞美之词。
钟会倒是不在乎,微笑着照单全收,统统没往心里去。
这位年轻俊美的诗人当然没想到,今天自己的言行有多突兀,引起了多少人的注意。这些都无异于引火烧身,将他自己卷入了一场阴谋的旋涡。
“钟会,年十八,祖籍洱州。四岁丧父,十二进入花坞,十六进京,十七恩荫入仕作从事,其舅宋达侍御史….”
沈玉在蒋沛寒的书房里,照着刚刚下属传上来的消息禀报。
如今距寿筵才过半个月,但钟会这个名字早传遍半个京城了,
蒋沛寒听了微微皱眉,“家世资历平平常常。”
“的确平常,但他在左相寿宴上得到左相赏识,不出几日就引荐给皇上,想来是才华品行出众。”
沈玉说完就感到对方的脸慢慢沉下去。果然,蒋沛寒冷淡道:“品行气度什么的,全靠见了面一来一往,”顿了顿,“那老狐狸看人看得死死的,左相寿筵只准老二去,还跟我妄谈什么父子天伦。”
那日蒋忠常说他们父子好久没在一起了,要和他去醉香楼聊家常。当时自己一听恶心得不得了,自己和他哪有什么家常,不过是想拖住时间好让蒋沛宣独自参加寿筵罢了。
说到底,蒋忠常到底防着自己,担心自己和赵昕婉如何如何将来亏待了蒋芊蓉;担心自己背着他结交了什么达官显贵起二心;担心自己顶着长子的身份而显不出蒋沛宣的所谓才能…总之就是对他不放心。
本来他觉得无所谓,但他听说了钟会这么个人,自然急切地想要了解,可查得出的平淡无奇,他又不曾在筵上见过,故而越想越觉得恼火。
“你找个时间,约他见一面,越快越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