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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不足为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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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但帐内仍有烛光。
李周端正地跪坐着,背脊笔直,没有丝毫晃动。他手里拿着一本军需的账册,另几本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面前的几案上。
略显昏暗的烛光照到他的脸上,从双眼传来的酸涩感让他轻轻闭了闭眼,手上却毫无迟缓地翻到了下一页。帐内无比安静,就连纸页的翻动声都不曾传出。
他已经看了大半个时辰,此刻抬眼没有焦点地虚望着前方,似乎一直要看到重重营帐之外的雄关漫道,脑中却还满是那些数字。
吴瑜给的八百人,粮草没有要多少,甲胄的损耗却有些多。隔一段时间便要进进出出,一点一点的累积下来,竟让他们足足多了两百余副。谢桓用笔将这些注了记号,却什么也没有写。想到这里,李周微不可察地笑了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
藏了这许久,终于要开始了。
高庄在帐外叫了他一声,得了回应便掀开门帘,慢悠悠地向李周走来。
他的心情似乎格外好,笑得让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近些时日的行军非但没有让他瘦下来些许,甚至还隐隐有了双下巴。想必他是习惯了。
他拱了拱手,开口时口气有些庆幸:“行章这些时日竟清减不少,亏得庄是个闲人,不然岂不形销骨立。”
李周面色苍白,本就清瘦再减几分更显颧骨高耸,肃厉沉凝。他看着高庄近乎玩笑地说出自己若瘦下来会形销骨立,顺着轻笑道:“高长史辛劳军事,智计百出,若是闲人,周要如何自处。”高庄近来都对他和谢桓以字相称,这是他们已经开始插手事务的缘故。一已算是同僚,二来作为孟谈帐下目前最重要的谋士,他若对他们仍以尊敬疏远的“先生”相称,不仅他们会有尴尬,他也没有威信可言。有这样的因素在,纵然高庄面上看起来再亲近,李周还是要客气地称呼长史。
高庄不再玩笑,随意地将目光移到几本账册上:“不比将士浴血厮杀,张立、何什等百人长手下近来连甲胄都损毁不堪,庄偷安于室,实为妄幸。”
李周敛了笑容,拿起账册无意识地划过甲胄交接的记录:“吴中郎仁善为国,帐下也多忠义之士。”
高庄闻言,状若无心地扫了他一眼:“程中郎与之善,亦有所化。素闻张立之类高堂皆受程中郎照料,后顾无忧。”
李周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这明显的提醒一样,只淡淡说道:“既生为士,当为效死。军士出死,是天子深恩浩荡。”
高庄没有再说什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帐外就报百夫长张立求见。
按理说一个百夫长是不该向他们报告的,但张立却坚称自己发现了重大阴谋。
李周不发一言,眼神却幽深了几分,锋芒尽敛。
高庄笑眯眯地让张立进来,又满脸关切地让他不要担心地说出来。
张立却像是到了这个时候突然犹豫起来,纠结了好一会儿,突然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磕起头来,铁血军人声音竟隐含哽咽:“求长史相救卑职老母!”
始终在一旁默然的李周却突然目光凌厉地注视着他,仿佛要将他所有的心思都看得无所遁形。张立隐隐有些畏惧,却最终还是破除万难、下定决心一样磕得更加用力。
李周渐渐将眼神柔和下来,缓声道:“令慈已离了程中郎,正往此而来。”
张立的目光从一瞬间的茫然变得充满难以置信,又欣喜若狂。他猛地红了眼眶,嘴唇颤抖,险些跌坐在地上,正如多日来的不安与焦急终于在这一刻得以放松。
他勉强平复了激烈的表情,又静了一会儿组织起语言,才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愤怒与后怕慢慢道出一切。
“卑职原为吴中郎帐下,施恩深重,本想以死报之。程中郎素来与吴中郎亲善,却在合军兰州之时以家慈迫卑职为其所用,更有助卑职建业之语。”
他这么说着,隐含羞惭地看了李周一眼。李周却收了方才的凌厉,又只在一边静看着了。
“此后卑职受其之助升至百夫长,直至前来襄助孟校尉之时才被告知要私泄军情。程中郎知校尉欲下河吴后,令卑职暗蓄军备以使城内私军趁乱混入,后军包抄,合围败校尉于河吴,而后假作不知,收并人心,行校尉未尽之策,复半壁黄州。”
高庄一个字都不问,依旧端着和善的笑容,像初见时一般无害地望向李周,似乎希望李周来进行追问。
李周神色不变,遂了高庄的意思,目光如炬,疾言厉色地逼问道:“半壁黄州,攻而难守,焦土荒野,伏军四壁,程中郎岂为愚人!”
张立一副急于辩解的样子:“卑职不敢有所欺瞒!黄州各郡,世家不满钱礼暴_政已久,此番程中郎以此而起,当得各地之助,更兼关州段将军五万带甲,校尉既除而其得以为世家所效,与赵公相衡,必攻黄州!”
李周看也不看高庄一眼,飞快地接着问下去:“尔所率,百士而已。何什效程中郎否?”
“是矣。”张立压抑着自己的痛惜。
“以何为号?”
“鹿山火起。”
李周冷笑了一声,随即压下嘲讽,面无表情地对张立说道:“尔义士也。此番事毕,当为裨将。令慈亦当前来,尔可奉养膝下。”
张立隐隐露出些喜色,眉毛一抖,眼神明亮,尽是忠诚。他深深地拜伏下去,叩头告辞。
在他被人送出帐的时候,高庄沉痛地看向李周,哀叹道:“惜哉!不意程中郎竟心狠若此。”
李周却没有了方才的咄咄逼人,又换上了平日里的微笑,淡淡地讽刺道:“未若齐将军妙策。”
他从不认为能用眼神威逼出真相,对着张立做戏而已。
高庄闻言,哪里还有半分沉痛,大笑着离去。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只剩下帐内的烛火在无声无息地晃动着。
李周连微笑都收了起来,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冷然。
既不是为了齐温,更不是为了程炳。
张立的演技相当逼真,故事听起来也很合情合理——程炳为防事情败露,先让张立顶着吴瑜的名头行事,想要踏着孟谈上位,成为除赵琰之外世家的又一个代表人,自险中替程家一搏,看着也很符合程炳胆大而刚愎自用的性格。
但在李周的眼里,这个故事却已然漏洞百出。
李周在与孟谈制订计策时,并没有说过要把吴瑜的八百人所在的军队安排去攻哪个门。那么张立是如何确定,他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能够干预孟谈这个主帅的临场决定,作为后军甚至获得较轻的任务以致于能够去鹿山放火的?
更何况,他比任何人都确信关州的段彦,这个执掌五万人马的士族老将军不会像张立说的那样帮助程炳守黄州。
段彦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于抵抗外族上了,即使能够抽一部分兵马出来,他这些年整治军队极为严苛,早将当地别的士族得罪得彻底了,哪里会跟那些士族一起帮程炳,被趁机夺_权挤到一边。如果说他可能软下态度,甘愿折损一些,来示好别的士族以求退路,那么这条退路早就被李周堵死了。
在李周的去信之下,夏殷的人已经去联络了段彦,这两个执掌重兵,一个严压,一个安抚的将军原本只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这回若是联手,必然能让自家在当地的势力得到增长。既然能够压制住别的士族,向来刚硬的段彦断不会选择低头。
既然张立被选择来吸引他们的注意,那么要去查张立就很难查出什么了。与其如此,不如着手于何什。
何什家人尽数死于外族之手,唯独他在城破时活了下来,必然是被紧随其后的援军所救,而那时收复城池的是小将姜彬,于清的堂弟,后来才投靠了程炳。
齐温打得好算盘,先用于清引起怀疑,再造出所谓程炳的阴谋,让人生出一切都被程炳纳入阴谋的错觉。当张立、何什的队伍被万分防备时,真正动手的还是于清。
如果按照齐温的想法顺利进行,那么动手的时机就只有在张立谎报的攻河吴之时。
在李周意料之中的诡计,就不能算是诡计了。纵然阴谋再复杂,一旦被拆穿就不足为惧。
李周拿起笔,将完整的筹谋整理清楚,写在纸上交给孟谈。
事情的解决并没能让他眼中的冷意消去多少。
他在这次的事情中表现得格外积极,智计百出。
可这样的程度却并不是他想要的。
李周想起高庄对他的殷殷嘱托——暂领谢桓负责的军务,临机决断,战场应变,运筹帷幄,未雨绸缪。还有高庄那自命为闲人的悠闲笑容,什么也看不出的小眼睛。
高庄本该是首席谋士,张立却来了李周的营帐。
这当然不是因为张立不清楚他们身份的缘故。
李周甚至都还没有正式投效,高庄没有必要自降身份。所以这并不代表张立对李周的重视,而代表着连百夫长都认为军谋将会由他负责。
他从高庄的推让里接受了谢桓负责的军务,即整理情报,作出对策,平时所有需要奇计的时候高庄也坚决要让他主导。让他临机决宜,随军征战,高庄的态度已经相当明显了。
让李周稳固地位也没有这样过头的。
高庄擅长内政不假,但他却也识破了齐温的计谋。在内外划分并没有必要很明显的起兵之初,他就急于让李周这个新人和他负责的事宜区别开来,而不是等李周将所长展露出来,表现出个人意愿以后再做决定。
无疑高庄是不想让他插手内政了。
一个有大儒亲口称赞的美名、才干不下于他的人,如果同样插手内政,显然比他更适合作为总领。
李周深深地注视着在昏暗的光下泛黄的纸张,那上面每一个字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眼前仿佛有一幕幕场景飞快地闪过。
他本以为高庄圆滑而工于自保,现在看来竟也想在乱世中不顾风险搏取富贵荣华。
他突然就对那身天_衣无缝的无害的伪装失去了兴趣,在这样的野心和与之并不对等的自身条件之下,伪装得再好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现在高庄可以暂时将他压下去,世家参与进来之后呢?到了那时,即便高庄想要和其余寒门联手也不行了。一时的险中求富贵并不能保证长久,反而会让他在后来被夹在两方之间。
如此多的人想要不顾风险地一搏,为了名利或是理想。
就连高庄也是这样。
未知的机遇和巨大的风险就那么引诱人心吗?明明只有能够被牢牢掌握的才令人安心。
他有些疲倦地想着,熄灭了烛火,轻轻用手覆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