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词》荒意

121、原因

　　云起语塞。他今天的举动甚至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只是一次迎合本心的冲动。呵，冲动，这两字已经有多久不曾出现在他的人生中了。

　　“若是我说，要我离开，你必须和我一起走，你怎么说？”长安突然说道。

　　云起心中猛然一阵悸动。那一刻涌上的欣喜，以及因为这份欣喜随之而来的愧意，使得云起的脸色在一瞬间，十分的复杂。

　　“我……”

　　“你不愿意？”

　　他抬起头，看见长安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一下子回落了下去。

　　“别紧张，我开玩笑的！没有真的要拐跑鲜卑的战神殿下。”

　　果然！

　　云起的眼中闪过几丝恼怒，不知是因为对方不合时宜的玩笑，还是因为对方至今仍旧能够轻易影响他的情绪。

　　“将心比心一下，你自己都不愿意做到事情，就不必要劝说别人去做了。“长安淡淡道。

　　云起恼怒道：“你不要强词夺理，这根本就是两回事。你明明知道，你若是当真嫁予了国主，将来双方交战，无论谁胜谁败，你都难以善终。”

　　长安瞥了云起一眼，丝毫没有被云起的情绪所影响，依然冷静道：“何必自欺欺人，这真的是两回事吗？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回事！”

　　长安难以善终，云起又何尝可以？若是北朝战败，云起难逃战死沙场的命运。若是南朝战败，云起同样难逃卸磨杀驴的命运，南朝覆灭的那天，同样也会是云起的死期。

　　云起沉默了一会，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而是继续劝说道：“既然已经离开，那你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那么你去不去中山也关系不大了。长途跋涉本就辛苦，把你伪装成途中突染恶疾离世也不是什么难事，你……”

　　“你不用再劝了，我不离开有我不离开的原因，那对我而言，是比我能否善终更为重要的事。”

　　云起今日的情绪很是不好，闻言，更是大声怒道：“不就是因为济阳大长公主太过势大，为了南朝的稳定，自我驱逐吗！”

　　长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却也没有要进一步解释的打算。

　　长安没有理会云起突然升腾起的情绪，也没有要进一步针锋相对的意思。她推开车窗，看着沉沉的夜色沉默了一会，然后转头看向云起，缓缓道：“当年，你离开部族，游历中原，是害怕生灵涂炭，想给自己找一个可以征战的理由。再后来你帮着鲜卑征战中原，虽然心中矛盾痛苦，但我相信当时的你是想着以战止战，早日结束着乱世的。那如今呢？你心里必定也清楚，南朝一统天下，只是时间问题。你慕容雅用兵如神，但正因为这样，你的存在反而是结束这乱世最大的阻碍，最终却一样改变不了这天下大势，徒增两边的伤亡和百姓的苦难而已！那么，你现在的坚持是因为什么，你的初心是否依然还在？”

　　云起愣了愣，咽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追问，轻轻吐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我年少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苍生和民族大义之间难以取舍，似乎在两者之间做了任何一个选择，我都会心怀愧疚。那个时候我老师说过一句话，他说成人和孩子最大的区别在于孩子可以率性地做自己认为对、自己觉得快乐的事，而成人，很多时候却需要不断的压缩和放小自己，而把立场和责任放在前面。”云起面带悲伤，“长安，我早已要不起那份是非对错，我终究还是活成了曾经的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长安久久凝视着云起，继而轻轻笑了笑：“如此，也好。”

　　“十二年了，我真的觉得有些累了。”长安闭上眼，轻轻倚靠在车壁上，显然没有要继续继续交谈的意思了。

　　云起不知所措地看着神色疲惫的长安，此刻对方的身上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让他感到不安。他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对方一副闭目送客的样子，只好灰溜溜地下了车架。

　　云起挫败地独自坐在夜色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旧刀，脸上罕见地出现了几分无助。

　　太无力了！让他无处着手的无力感！

　　长安身上的那种消极让他胆战心惊。他突然无比怀念那个跟他针锋相对、时刻都要警惕被她算计的长安。

　　还有那个她未曾说出口的原因，真正让她放弃了反击，心甘情愿地来这里和亲的原因……

　　这些都让他无所适从。

　　阿若洛远远看到云起已经静坐了一个时辰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十多年了，这两人爱恨情仇、相爱相杀的孽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他提着两壶酒，在云起旁边坐了下来：“来一口？”

　　云起摇了摇头。

　　阿若洛叹了口气：“你想怎么做？”这话问的直接，仿佛云起无论做了什么决定，他都会相助到底。

　　云起闻言，眼中泛起了几丝暖意。他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阿若洛诧异地看着云起不知所措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坚毅果决、足智多谋。不禁暗自唏嘘，温柔乡，果真是英雄冢……

　　想到自己今晚过来的目的，又不禁挑眉一笑，倒也不见得了。

　　“阿若洛，我真的后悔了！”云起轻捂着眼睛，“我当初不该推波助澜国主的计划的。可我真的以为只是一次和往常一样的较量而已。我只想要削弱她在南朝的势力，她不可能没有应对的办法的，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做这样的选择。”

　　“济阳公主智计卓绝，她的行为不能以常理来推论，也许她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呢？”

　　“倘若真是这样该有多好！”云起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又浮现出了适才的那种无助，“我刚刚去找过她了，我从未见她这样过。她的身上已看不见半分信念和斗志。”

　　阿若洛惊讶道：“为何会这样？难道是因为南朝的皇帝和朝廷把她送来和亲，让她伤心绝望了。”

　　云起摇了摇头“你不懂，南朝任何人的背叛，哪怕是皇帝，都不会让她绝望。她这么多年来的信念和努力从来不是为了扶植某个人，也不是为了自己的权欲，而是为了复国，为了南朝的重新一统天下……所以这些都不会动摇她的信念。”

　　阿若洛拍了拍云起的肩膀：“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云起豁然抬起头，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急急打断对方还未说完的话：“什么办法？”

　　“谋朝篡位如何？江山美人兼得！”阿若洛笑嘻嘻道，眼睛却紧张地看着云起。看似一个玩笑，但他们两个都知道，他是认真的。

　　这不是阿若洛他们第一次劝他篡位。这几年，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里地鼓动着他。今日之前，他从未动过心。他不是这块料，也没有这样的野心，能够牵动他心神的地方只有沙场。

　　但这一刻，他真的是动心了，甚至是欣喜激动的，因为这样，他就能光明正大的迎娶长安了。

　　是的，光明正大！不是像当年那样的私奔，而是不再受制于立场、身份，两国婚书认定地光明正大地迎娶！

　　这样的诱惑对云起来说，几乎是难以抗拒的。

　　一直在观察着云起表情的阿若洛，总算松了口气，知道这件事多半是能成了。内心也是有些唏嘘，石兰满心想要迎娶济阳公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用以对抗忽尼耶日益壮大的势力，却没想到，忽尼耶从未有过要取而代之的想法。反而是因为迎娶济阳公主这一举动，让忽尼耶真正生出了篡夺之心。

　　一饮一啄间，莫非前定。

　　天亮之前，云起再次进了长安的舆驾。

　　她还是闭着眼轻靠在车壁上，跟他之前离开的时候，似乎连动作都没有变化过。

　　云起甚至无法辨别出，此刻的她是醒着的还是睡着了，连呼吸都轻到让人觉得难以觉察。

　　云起的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慌乱，刚要出声唤醒对方。对方却自己睁开了眼睛，眼神清醒，没有一丝乍然醒来的迷瞪。

　　被对方清凌凌的眼神注视着，云起尴尬地收回正要拍向对方身体的手。

　　“是要出发了吗？”长安坐正了身体，抚平了身上的褶皱。脸色又是一派高高在上的端肃，再不见一丝昨晚的那种疲态。

　　云起突然红了脸，眼睛也不敢正视长安。他欲言又止了好一会，才搓着手，吭哧吭哧道：“长安，你还愿意嫁给我吗？”